第589章 亂臣賊子

  晨曦再次灑落,對於李瑕而言,離回蜀又近了一步。

  他並非不喜歡臨安,是臨安還完全不屬於他。

  年兒捧著一迭衣服裝進木箱子裡,仔仔細細地擺放好,轉頭見李瑕晨練完回來,連忙跑上去為他擦汗。

  「郎君總是這樣,一身汗也不馬上披衣服,萬一病了。」

  「身體好,不會病。」

  小鬧了一會之後,年兒指了指箱子道:「姑娘的衣服可也收好了,郎君一定要帶上姑娘。」

  「好,都說好了。」

  年兒遂安心下來,撲棱著漂亮的眼睛看著她剛給李瑕擦過汗的身軀,想了想,拉了拉他的手,低聲道:「那今夜……讓姑娘陪郎君好不好?」

  像是很想把好東西分享給她家姑娘。

  「她說的?」

  「那倒不是。」

  「那再給她時間想清楚吧。」

  「嗯,可是,可是你力氣那麼大,年兒也……」

  「也什麼?」

  「別鬧啦,天都亮著,年兒要收拾行李,郎君去忙吧。對了,能不能再問一句,家裡夫人和巧兒喜歡什麼顏色的布?姑娘說想讓人再去裁幾匹。」

  「白色,巧兒喜歡青藍色的……」

  一大早就是這般閒適的氣氛。

  李瑕穿過庭院,還能見到一口口箱子正被搬走,送往市泊司的船上。

  事情很順利。

  走到前堂,隔著花圃,能聽到劉金鎖正在與人吹牛。

  「哈哈,趕回漢中,我家柳娘還沒生呢,明年再生一個……」

  之後,有小廝趕過來。

  「大帥,那位聞判官又登門了,這是拜帖。」

  「說了,不見他。」

  「可對方說,有極重要之事須與大帥談,干係到大帥是否能繼續鎮蜀。」

  李瑕眼中的笑意漸漸消逝,接過那拜帖,顯得有些鄭重。

  「我到偏廳見他。」

  「是。」

  李瑕又問道:「家中有好茶嗎?」

  「大帥平素不喝茶的。」

  「去附近買幾兩,要好茶。」

  ……

  聞雲孫坐在偏廳。

  他穿著一身藍色官服,因官還很小,比李瑕還小。

  但這種事看官途,不看眼下。

  聞雲孫是狀元郎,登科之後守孝了三年,相當於剛剛入仕,卻已是京畿判官。

  這一步,相當於走了江春入仕之後十年的路途,更不必與房言楷這般的官員相比。

  李瑕卻是武階,因前兩三年正是蒙古大舉進犯之際,立下功勞升遷極快。但這功勞可稱是數十年難得的際遇。

  可以想見,往後幾年不會再有蒙軍大舉進犯,更不會有蒙古大汗的首級讓李瑕立功。

  若一直是太平盛世,或等狀元郎宰執天下了,李瑕還在眼前的位置上打轉。

  此時彼此見禮,聞雲孫並不因官服而顯得謙卑,看向李瑕的目光十分平靜。

  兩人都還年輕,都是不卑不亢的態度。

  李瑕落座,開口道:「久仰聞狀元之名……」

  聞雲孫傾耳聽了一會,卻沒聽到後半句。

  他感到李瑕有些怪。

  「我亦久聞李節帥之名,近年每有西南戰事傳來,尤其魚台、漢中之戰,實教人欣喜。如杜工部詩,漫捲詩書喜欲狂。」

  「不敢當。」李瑕想了想,問道:「你我莫喚官名如何?」

  他捧著茶杯,遲疑片刻,又道:「宋瑞兄。」

  「也好。」聞雲孫並不矯情,也不因李瑕之權柄而感到為難,坦然道:「我今日來,是為蒙古細作刺殺非瑜之事,此前也來過多次。」

  「不算大事,刺殺不過小道,宋瑞兄不必理會。」

  聞雲孫沒有馬上說話,等小廝為他上了茶水又退下,他捧起茶盞不慌不忙地拿茶蓋撇著,直到那小廝走遠。

  「我查到,行刺非瑜的,並非蒙古細作。」

  「是嗎?」

  「斷腸草之毒,並非輕易可得的,何況經過淬鍊,這般一小瓶也能值上百貫。我查訪了臨安各藥鋪,終於查到購毒之人乃承信郎全永堅身邊一位幕僚。」

  「宋瑞兄有證據?」

  「有人證四人,毒藥半瓶。」

  李瑕端著茶杯,心裡有些無聊地想到「人說端杯送客,已端了這麼多次茶了,這位狀元郎竟還不肯走。」

  聞雲孫又道:「刺客留下兩具屍體,身上皆帶有蒙古信令。我順著這條線索到三衙詢問過,此前非瑜獻俘、三衙捉捕細作所收繳的蒙古信令丟了幾枚……」

  「宋瑞兄順著這條線索查到了誰?」

  「榮王。」

  說話的兩人對視了一眼。

  李瑕微不可覺嘆息一聲,竟忽然有些明白了趙昀的心境。

  世事何必查那麼清楚?天下無事便好。

  朕要的是什麼,你們就真不懂嗎?

  就不能讓朕安生一點?

  ……

  聞雲孫神色鄭重了些,緩緩道:「證據確鑿,榮王暗殺朝廷重臣,理當重懲,奪諡削爵,以正王法。非瑜以為如何?」

  「宋瑞兄之證據,萬一是有心人栽贓又如何?死者為大,我以為不必再追查了。」

  「我為官一任,治下出了不法之事,豈有放任之理?長此以往,國法何在?」

  李瑕不欲爭辯,也辯不過,點了點頭。

  聞雲孫又問道:「我還查到,榮王涉當年李家滅門案,魏關孫溺斃一案。非瑜認為,當討還此公道否?」

  「凡事需講證據。」

  「那我請旨徹查如何?」

  「宋瑞兄不怕是被人利用了?」

  「怕。」聞雲孫道:「故而,我今日先來見了非瑜。」

  李瑕知道,眼前這人,較真卻不死腦筋。

  那只怕反而不能欺之以方了。

  果然,聞雲孫又道:「還有另一樁事,我認為榮王並非病故,而是死於刺殺……」

  李瑕已不再說話,許久都保持著沉默。

  廳上,聞雲孫還在說著,條理清晰,句句指進李瑕心裡。

  「榮王遇刺當夜,府邸守衛森嚴且並無旁人進入,除了忠王,以及忠王侍衛、隨從計二十四人。進入榮王府之後,二十二人在前院小憩,兩人隨忠王往大堂。

  過程中,忠王到了後院淨房一趟,出來後,便無人再見到那兩名隨從。而後院淨房與瑤圃池只隔著兩堵牆,中間是一片竹林,並無守衛。」

  李瑕道:「宋瑞兄之意,是這兩名隨從刺殺了榮王?過於駭人聽聞了。」

  聞雲孫道:「鬼魂殺人,豈不更駭人聽聞?」

  「原來宋瑞兄也聽了這個傳聞,我等為官該不造謠、不傳謠。」

  「此為查案,查案只問真相,哪怕再不可思議也只問真相。」

  李瑕問道:「不知是誰人告訴宋瑞兄這些的?」

  「我往榮王府弔唁過,詢問了府中下人、護衛……」

  「不覺得查得太輕易了?據說,連皇城司都沒能查到。」

  「不錯,查得有些輕易。」聞雲孫問道:「但非瑜認為,此為真相否?」

  「可有證據?」

  「只須詢問忠王,以及其侍衛。」聞雲孫道:「我聽聞,忠王賜了非瑜仙丹?」

  「宋瑞兄這是懷疑我了?」

  聞雲孫也不遮掩,正色道:「不錯,請非瑜為我解惑。」

  李瑕再次端起茶杯,緩緩道:「且不談這些推測對不對,宋瑞兄不覺得自己被當成了黨爭的刀子?」

  「怕黨爭,怕被利用,不做事了不成?」

  聞雲孫反問了一句之後,語氣緩和了些,道:「今日來之前,我亦猶豫過,西南戰事緊迫,我實不願牽扯一方節帥,但國有國法,因公也好,因私也好,包庇便是壞國法,壞社稷。非瑜以為如何?」

  「有道理。」李瑕問道:「宋瑞兄欲如何做?」

  「徹查。」聞雲孫道:「若此案是非瑜所為,請非瑜招了吧,由陛下秉公處置,不僅懲治你,也懲治榮王。」

  「我若不承認呢?」

  「非瑜似有挾兵自重之嫌,此案查清之前,不宜離開臨安為妥。宜請陛下臨時選派大將赴蜀調度。」

  聞雲孫說著,緩緩又道了一句。

  「非瑜便是殺我亦無用,奏摺我已遞進宮城。今日,唯請實話實說。」

  李瑕沉默著。

  他知道,自己騙不了聞雲孫,也勸不了聞雲孫。

  這不是聞雲孫是否被利用的問題,對方心裡很清楚。

  問題是他李瑕確實做了。

  彼此最根源的想法就相反。

  對方要保大宋社稷。

  而他李瑕,要推翻大宋社稷。

  他確實就是亂臣賊子。

  他不可能告訴聞雲孫「和我一起造反吧」,說服不了的。

  從這一點上,李瑕不僅與聞雲孫為敵,也與賈似道、吳潛、程元鳳、葉夢鼎為敵,甚至史俊、張珏、易士英、王堅、陸秀夫……

  所有人都是李瑕的敵人,不論是奸臣、忠臣、權臣、能臣。

  支持他的,只有寥寥數人。

  讀書人都想保大宋社稷,李瑕只能用囚犯、叛逆、妓女為他打點文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