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7章 交代(為白銀盟主「niema」加更411

  「啊!」

  胡三省尖叫一聲,倏然翻身而起,額頭上已完全被汗水浸濕。

  他夢到了那個眼神兇狠的蒙卒。

  追殺他直到夢裡……

  「景參兄醒了?」昝萬壽翻身起來,關切道:「你沒事嗎?」

  「我……我還活著?」

  「景參兄這說的是什麼話?」昝萬壽道:「莘老兄拖著你回來的,都是昨夜之事了,你坐了一整日,兩個時辰前才入睡。」

  胡三省喘著氣,問道:「這是在哪?」

  「大散關,真不記得了?」

  有人給胡三省遞了個水囊。

  他抬頭一看,見是陸秀夫。

  「君實,你還活著……」

  楊起莘點了燭火,這是個兵房,依舊是他們同帳的四人。

  胡三省喝了口水,終於回想起來。

  一個蒙軍衝殺到他眼前,他被楊起莘拖著,拉進陣線里,然後就是一片光怪陸離。

  ……

  「其實當時要不是有人亂了分寸,來得及進城的。」昝萬壽道:「衝殺進來的蒙軍都是敢死之士,一百多人殺到李帥面前時也就僅剩三人。」

  「三人?」

  胡三省不信,他分明記得當時至少是成千上萬的蒙軍殺到面前了。

  這感覺非常奇怪,但他很確定。

  「就三人。」昝萬壽更確定,道:「其中一人眼看殺不了李帥,繼續衝進來亂殺,結果你們……我們亂了,被他連殺了八個官員。」

  「就一個人?」

  「是。」昝萬壽道:「被擊潰了就是這樣,丟了神志。景參兄……算是鎮定的。」

  胡三省低頭不語。

  昝萬壽道:「哪怕一些久經沙場的老兵,潰散了也會胡亂衝撞,殺自己人的也有。景參兄真是很鎮定了。」

  聽他語氣真摯,胡三省方才舒了口氣,感到心裡舒緩了些。

  「蒙古人太兇了啊。」

  「我們見的還不是蒙古人。」昝萬壽道:「大多都是八都魯軍,為了能當蒙人,不怕死。」

  四人既然醒了,也不再睡,低聲談論著這場對他們而言驚心動魄的戰事。殊不知在敵方主將眼裡,這一戰也就是玩玩。

  等到天光微亮,營中卯鼓響起,隱隱便有吵鬧聲傳來……

  ~~

  「請李節帥給我等一個交代、給戰死的同僚一個交代!」

  「哪怕李節帥有節制我等之權,卻絕無故意讓我等送死之道理……」

  「……」

  李瑕才披甲出營,便遇到一群官員迎上來。

  但敢沖他喊的也只有三五人。

  畢竟哪怕心中再不滿,李瑕的官職擺在這,得罪了他,只怕在川蜀官場上混不下去。

  或許,他們是不打算繼續在漢中為官了,且想讓李瑕下不來台。

  能損丁青皮黨羽的一點威信也好。

  「天一亮,蒙軍又要攻關了,諸位打算現在與我掰扯明白?」

  「李節帥想避而不談不成?死了八個朝廷命官,一句交代都……」

  「要交代?」李瑕道:「好,我對你們很失望。」

  陸秀夫從營中出來,聽到這句話,腳步頓了頓,想到了昝萬壽說過的許多話。

  「李帥在吸引蒙軍兵力……有派兵保護我們……只有一個人就沖亂了我們……」

  他望向李瑕,忽然覺得這種失望理所當然。

  ……

  「這裡是漢中、是川蜀。」

  李瑕不是對著那三五個官員說的,他說話時,環顧的是一個個才從營中出來的官員。

  「這裡不是你們如詩如畫的煙雨江南,這裡就是要死人。否則漢中為何如此凋敝?」

  「蒙古南略以來,整個川蜀,從漢中到成都到重慶,上千萬人死了,你為何不去要交代?」

  「這不是虛指,而是實打實的……上千萬人被屠殺殆盡。我們來,就是來要交代的。」

  「我無力向你們描述出那是何樣景象。朱安撫使與我說過一次,他幼時從成都城一百四十萬具屍體中走出來,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出來。」

  「他說……路很滑。因為整個成都城被殺光了,屍體堆成山,點燃,屍油像河一樣流淌,鋪滿了整條街,他每走一步都滑倒在地。」

  「這樣描述,你們還是不覺得慘,或者說還不夠慘,『千萬人』三個字說出來,永遠只是簡簡單單的數字。」

  「不錯,我故意帶你們來送死。但你們來漢中任官,若未帶著必死的決心,還來做什麼?!」

  ……

  陸秀夫閉上眼。

  親身經歷這一場戰之後,再聽這些,他只覺心底疼得厲害。

  他再次看到了那個被蒙軍火球砸中的士卒。

  回想著一千人的陣仗,還是無法想像一百四十萬人、上千萬人被屠戮是何等光景。

  ……

  「這裡不需怕死的官員、不需要在虜寇殺來時只會推搡旁人自己先逃的官員,這裡百姓也不會以血食供奉不能保護他們的官員。」

  「不必來問我要交代,你們自問能否給治下百姓一個交代,再想想當不當漢中的官。」

  「別忘了,蒙人還會來,很快。」

  李瑕始終很平靜,說完,他絲毫不理會那幾個想要交代的官員,徑直走開。

  這裡是大散關、蜀道、漢中,他是蜀帥,還真沒人能奈他何。

  他願意說這些,只是說給願意聽的人而已……

  ~~

  很快,殺喊聲又從北面關城隱隱傳來。

  胡三省坐在兵房中,良久,忽道:「李……李節帥說得漂亮,還不是一步都未踏進過關中。」

  他不知自己為何這般說。

  也許是自知膽魄不如人,但還帶著一絲不服氣。

  昝萬壽卻道:「當然不能去關中,步卒與騎兵野戰,如何說呢……景參可知富平之敗?」

  這裡都是飽學之人,當然都知道。

  那還是建炎四年,宋高宗皇帝才逃到南面,在海上漂著。張浚趕赴漢中,率十八萬大軍主動出擊,意圖收復全陝,大敗。

  這種傻問題,沒人回答。

  昝萬壽只好自顧自道:「欲以步戰騎、進關中,當按兵據險、先行防禦、恃機襲擾,待時機成熟再行反攻。富平之敗前車之鑑……」

  「說李節帥便說李節帥,休要一直引用富平之戰!」

  胡三省忽然打斷了昝萬壽。

  他搖了搖頭,嘆道:「富平之戰……有必戰的原由。」

  昝萬壽不解,追問道:「可我怎麼看都不該打?」

  胡三省不答。

  他熟讀史書,最是清楚不過,張浚當時若不主動出擊、牽制金軍兵力、迫使金軍不能集兵南下,難道讓高宗皇帝一直在海上漂著不成?

  這也是胡三省不愛搭理昝萬壽的原因,昝萬壽眼界太窄。

  換句話說,如今李瑕坐鎮漢中,自是不敢到關中與騎兵決戰。

  可若哪天蒙軍攻破兩淮、直趨臨安,李瑕便是帶著漢中兵馬到關中死絕了,也得出戰。

  還管時機、戰術?

  故而,蜀帥人選這兩年看的是能否穩住漢中局勢,到了往後,必然還得看是否有足夠的忠心,是否將君王社稷擺在第一位。

  胡三省想得通透,於是忽然明白過來,為何自己會對李瑕本能的不信服……

  因為一個十九歲的蜀帥,官家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了解其人忠心。

  李瑕確實能戰、有膽魄,但官途不穩,憑什麼要信服他?

  但漢中這官,胡三省還是要當的,因他答應過家中母親,須為國盡忠……

  ~~

  陸秀夫卻已出了兵房。

  士卒們並不讓他靠近北面城牆,於是他只在大散關內四處走動,觀察著,詢問著。

  走到糧倉時,他遇到了董楷。

  「君實也來了。」

  「正叔兄。」

  「可找到耕地?」

  「只知祁山道可就地屯田,陳倉道地形還是太險了。」

  「只能從漢中運糧?」

  「最好還有別的辦法……」

  兩人談了幾句,各自眼神中透出些激賞,又別過,各自繼續逛大散關。

  一直到這日的攻事結束,陸秀夫估摸著李瑕已從城頭下來,過去求見。

  「知南鄭縣事陸秀夫,求見李節帥。」

  「進來。」

  「見過李節帥。」

  屋中擺著一張極大的地圖,李瑕正在那照著幾份情報標註。

  陸秀夫前夜曾見過李瑕殺人,知道他平時像周公瑾,打仗卻像呂奉先,文武雙全,絕非旁人所言的「玉面小節帥」。

  由此可見,當今聖上著實聖明,雖有丁大全、余晦、袁玠這般奸佞無能之輩,但孟珙、杜杲、余玠、李曾伯、王堅、呂文德……大宋稱得上名將如雲。

  天子賜字李瑕「非瑜」,或是寄予厚望,希望他不會如周瑜那般英年早逝?

  心中這念頭一轉,陸秀夫再看向那份地圖上,只見標的是關中、隴西地勢。

  六盤山、鞏昌、鳳翔……

  「李節帥此次出陳倉道,原是為了打探蒙人之間的戰事?」

  「是你們嚷著要來的。」李瑕道。

  陸秀夫認認真真道:「李節帥說過,在漢中為官,不可含沙射影。」

  「好。」李瑕道:「此來目的有三,一則,由我吸引蒙軍注意,使我軍能於大散關立足,並分擔白馬、斜谷、駱谷、子午等關之壓力;二則,打探蒙古汗位紛爭之戰事;三則,讓你們這些文官見見血。」

  陸秀夫看著地圖,卻看不懂。

  不是他不會看,而是不懂上面標註的渾都海、阿藍答兒、汪良臣、劉黑馬分別是誰的人。

  「敢問李節帥,隴山以西這支蒙軍是?」

  「貪多嚼不爛,你暫不必管此事。」李瑕問道:「你來何事?」

  「懇請李節帥委任事務,秀夫必全力辦到。另外,也請李節帥莫對諸同僚失望,畢竟是初次入蜀,難免有些……」

  陸秀夫這人便是太認真。

  但從江南安樂鄉走出來的年輕文官,初上戰場,能迅速平靜下來……說起來真的很簡單,做到的沒幾人。

  李瑕於是擺了擺手,道:「我知道,漢中百廢待興,正需你們這些人才出力,此番磨礪過了,只盼你們能時時警惕蒙軍,抱守土之念……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是。」陸秀夫行了一禮,鄭重應下,道:「此次能走一遭陳倉道,受益匪淺。」

  李瑕又道:「你是南鄭知縣,主理漢中內城,須對往後如何調派糧草、物資支援各地關隘心中有數。說說吧,從漢中城一路運糧到大散關需幾日光景?路上消耗幾成?每年該運幾石糧食過來?」

  陸秀夫大訝,心中添了一份敬畏。

  兩人就著這些事談了一會,又聽得一聲通報。

  「成州推官董楷,求見李節帥……

  ~~

  次日。

  這路人馬開始還往漢中城,諸官員很快將赴任地方。

  走了這一趟,有人心懷隙怨、有人受益匪淺,對李瑕的態度也各有轉變。

  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知道,蒙古人離他們很近。

  在之後很久一段時間裡,他們都將難忘這份恐懼……

  ~~

  「早歲那知世事艱。」

  楊起莘忽然高聲吟起詩來。

  回程時他沒有再暈倒。

  而如今再讀這詩,他才真正體會了詩中的悲情,只覺每一個字都打到了心眼裡。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