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陳倉道(為白銀盟主「niema」加更3

  「大宋興昌四年丙辰科進士第三名,奉天子諭,任四川制置司機宜、兼利州東路轉運司公事,楊起莘,見過李節帥。」

  隨著這蒼老的聲音響起,周遭不少官員都嘀咕起來,還有人輕笑了幾聲。

  「這也太老了吧,探花郎?」

  「漢中缺額太多,便宜了這般老朽進士。」

  「難為他還能到漢中來,多大年歲了?」

  「丙辰科的都在那邊,來了,問他們便知……」

  「……」

  陸秀夫等人趕到時,只見四百多官員已聚在校場上,正準備謁見四川制置使。

  他目光落處,只見將台上一人身披甲冑,威風凜凜,想必便是李瑕了。

  再定眼一看,這一瞬間給陸秀夫的感受是……仿佛周公瑾當世。

  只聽身後胡三省小聲嘀咕道:「花架子真漂亮,但怕愈漂亮、愈是中看不中用。」

  「噓。」

  一行人迅速匯入隊列之中,依官位、名次、年紀排好。

  有官員湊過來問道:「你們,丙辰科的?」

  陸秀夫不答。

  他不願在這種場合私語。

  據說,宋太祖為了防止官員們交頭接耳,在官帽上制了長長的幞頭角。這種硬幞頭的官帽一般是上朝時戴的。

  此時這些官員戴的都是軟幞頭,難免有互相私語。

  胡三省已應道:「不錯,同年。」

  「狀元是聞雲孫?他中榜時年不過二十吧?這位楊探花郎卻如此老邁。」

  胡三省一聽,莞爾,道:「楊起莘,字莘老,重的便是這『老』字,所謂『老有所成』也。」

  他們這三十餘人,皆是二三十歲的年輕進士,天之驕子,自有一分傲氣,不太看得起老邁登科的同榜。

  「古稀之年了吧?」

  「不到。」胡三省道:「楊莘老中榜時五十又六,今年還未到花甲。」

  周圍人皆無聲笑了笑。

  「這顫顫巍巍到漢中,可苦了李節帥,莫給他碰倒了。」

  「李節帥才十九,比楊探花的孫子還小兩歲。」

  「噫,玉面小節帥。」

  「恰是一張玉面風流,方可鎮節一方……」

  「肅靜!」

  突然,有校將大吼一聲,按著刀,向這邊大步走來。

  「大帥點冊,何人敢竊竊私語!」

  胡三省轉頭看去,只見這人該是個統領,瞎了一隻眼,滿臉橫肉,殺氣沖天,極是駭人,連忙低頭不敢多言……

  ~~

  「報大帥!清點完畢,通判以下官員,實到四百一十三人!」

  鮑三大步在校場上繞了一圈,向將台上稟報導。

  遂有官員喊問道:「李節帥,我等乃文官,非是武將,不知節帥聚我等在此,何意?」

  「不錯,請李節帥速分派我等至各地就任,安撫百姓。」

  「……」

  李瑕不答,只看著他們熙熙攘攘。

  他披著重甲,身姿筆直,許久都沒動一下。

  良久,文官們站不住了,聲音漸息。

  ~~

  陸秀夫水土不服,已有些頭暈。

  他站得很莊重,但周圍的官員一直在說話。

  尤其他身邊這群年輕進士。

  陸秀夫不能獨善其身,只能帶病這般罰站。

  漸漸地,他感到自己快要倒下了。

  終於,周圍安靜下來,李瑕也開口說話。

  「諸位想知道,我為何要將諸位安置在軍營?因為這裡是漢中。往北、往西,要不了三百里,便是蒙人的弓箭與彎刀……」

  「我等不怕!」忽有官員大喊了一聲,打斷了李瑕的聲音。

  顯然,這個太年輕的蜀帥,並不能讓從臨安來的文官們完全信服。

  「我等奉天子之命,赴任邊陲,便是將身家性命拋諸腦後,只願為國守土!」

  「不錯!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

  李瑕雖不是讀書人,卻也聽得出來,這些人引蘇東坡這句詞,顯然是對自己有怨言。

  他抬手,道:「我提一個要求,在川蜀官場,說話不必含沙射影,大可有話直說,帥府絕不因言興罪,諸位可能做到?」

  沒人回答。

  李瑕等了一會,又道:「諸位不信我?覺得我想立官威,扣諸位在軍營,在嚇唬諸位?」

  「不錯!」

  片刻的安靜之後,一名中年官員大步而出。

  「成州推官,興昌四年丙辰科進士,台州董楷,字正叔,見過李節帥。」

  董楷見了禮,又道:「節帥既不喜啞謎,那便直言,我確是認為李節帥自知不能威懾我等,故意困我等於軍營,誤民生大事!」

  場面一靜,不少人暗暗咂舌,心說這董正叔膽子太大。

  但將台上的李瑕反而笑了笑,似乎對董楷多了分欣賞。

  「還有誰如此認為?」

  「中教官、興元府學教授,黃震黃東發,亦如此認為!」

  「考功郎官、興元府學教授,胡三省胡景參,亦如此認為!」

  「……」

  很快,這一批同榜進士紛紛站了出來。

  「君實,來。」胡三省低聲喚了一句。

  陸秀夫目不斜視,不語。

  胡三省正要再說話。

  李瑕已道:「既如此,那便去看看如何?」

  「敢問李節帥,看什麼?」

  「蒙軍。」

  校場上,諸多中年官員倏然抬眼,已瞪向這批年輕進士,以眼神示意。

  但來不及了。

  李瑕又問道:「諸位怕了?」

  「我等不怕!」

  「若怕死,我等便不來漢中了!」

  「好!」

  李瑕讚許一聲,轉身,大步走下將台,步履間儘是殺伐之氣。

  「傳令,擊鼓,出發!」

  「喏!」

  「傳大帥令,全軍聽令,出發,大散關!」

  號角聲起。

  「上馬!把不會騎馬的文官給老子拉上馬!」

  「吁律律……」

  ~~

  李瑕的軍營里還從未這般混亂過。

  那些文官已如無頭蒼蠅般完全亂了。

  「不是……爾等要帶我等去何處?」

  「放開,簡真有辱斯文,快放開我!」

  「這位將軍,我們是要去大散關嗎?大散關在何處?可遠?我自幼讀陸放翁之詩『鐵馬秋風大散關』,到了漢中還未……」

  「沒鐵馬,就這匹馬,你能上不?」

  「說來慚愧,我……」

  「上去吧你……」

  「快!快!快!」

  這一片混亂中,李瑕已當先策馬出營,完全不顧身後的文官們。

  隨在他左右的是鮑三、摟虎。

  鮑三向摟虎咧嘴一笑,眼神中的意味不言而明。

  「這些官,忒他娘嫩了……」

  ~~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一支隊伍行進陳倉道。初時,還有年輕的官員們大聲唱著歌,豪氣沖天的模樣。

  中年的官員們則都是冷眼相看,偶爾還低聲嘀咕兩句。

  「初入官場,不識好歹,非得與李節帥置這種閒氣?」

  「豈能看不明白?不論他們如何回應,這玉面小節帥都打算給我等吃點苦頭。」

  「該死……」

  此事確實極該死。

  陳倉道雖在幾條蜀道中算好走的,但對於江南人而言,走這山川險道也是苦不堪言。

  江南是何等溫潤風光?

  又過了幾日,已無人還有心思唱那些豪氣沖天的歌。

  偶爾在路途稍歇時,能聽到有官員悲呼兩句。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

  「我要瘋了。」

  黃震探頭山道旁看去,萬丈深淵,像要擇人而噬。

  他不怕死,但見不得高,只覺心悸得要暈過去。

  「啊!啊!」

  黃震終於用雙手捉著自己的頭,嘶聲大吼。

  「東發,東發……莫要如此,省些力氣。」

  胡三省勸罷,轉頭看了看坐在一旁的士卒,又道:「那些士卒,真是毫不會理我等。」

  「太高了。」黃震雙眼發紅,道:「我等是朝廷命官啊!」

  「可李瑕才是蜀帥。」

  「不,我懷疑他要葬送我等,我好恨這路!」

  昝萬壽倒是不怕,也過來勸道:「東發兄放心,這種道路,蒙古騎兵的優勢……」

  「蒙古!蒙古!到現在,我一個蒙古人都未見到!」黃震大吼:「我寧願與蒙古人拼命!」

  胡三省道:「別說了,快生火,否則起行了我等還吃不上飯。對了,君實……」

  他再轉頭一看,只見陸秀夫已是神色萎靡,再也無法正襟危坐,已蜷縮在路邊歇息。

  也幸而是那個劉金鎖還有送湯藥過來,不然他們這些文官根本熬不來藥。

  該罵的都罵了,無可奈何,眾人也累,終於沉默下來。

  不多時,黃瑢從後面趕上來,道:「楊莘老暈過去了。」

  胡三省毫不驚訝,道:「六十歲的書生,從未吃過這等苦,不暈反是怪了。玉面小節帥可派人送他回去了?」

  「沒。」黃瑢道:「先是派大夫瞧過,見是真暈才叫人抬走,說是,讓老探花郎便是死了,也得是在大散關上守國而死。」

  「喪盡天良!」

  「我們這位玉面小節帥還說了,若有人敢裝暈,便背著輜重走。」

  「他憑什麼?刑不上士大夫,他這是濫用私刑!」

  「便是越級奏事,我也要上書彈劾他!」

  但事實上越級奏事是頗大的罪名,終究也只是說說。

  「李瑕豺狼之輩,真他娘的畜生。」

  「景參,你怎可口出如此粗鄙之語?!」

  「這軍中皆是如此罵人,東發也試試,頗爽利。」

  「……」

  陸秀夫睜開眼,感到力氣恢復了些,再次撐起身來。

  回頭看去,只見山川夾著這條峽谷,天開一線,千餘人行在其中也排成長長的隊列。

  他難得發出了一句感慨。

  「紙上得來終覺淺,陸放翁誠不欺我。」

  雖還未見兵戈,但這天地間鬼斧神工的地勢湧入眼帘,他依舊感到震撼不已。

  然後……暈了過去。

  「君實!」

  「君實……他是真的暈了吧?否則要背輜重……」

  「李瑕這該死的,喪盡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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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