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不拘一格

  臨安,豐樂樓。

  「恭喜諸兄、賀喜諸兄,苦等兩年有餘,終能缺補任官。」劉辰翁團團抱手,為幾位友人慶賀。

  「未中榜時盼登科,登科後卻盼任官啊。」

  「任了官,又作封狼居胥夢。」昝萬壽笑道。

  「好一個封狼居胥夢,當浮一大白!」劉辰翁推杯。

  眾人大笑。

  昝萬壽是在座年歲最小之人,時年才十九歲。

  他也能算得上是丙辰科中榜,但不是進士……而是武舉。

  武進比進士遠遠低了不止一等,這次漢中有大量官位、且都是高官。這其中昝萬壽最低,任城固縣縣尉。

  當然,這已是運氣極好,官家甚至勉勵了他一句,要他效仿李瑕少年任官,為國盡忠。

  還是有不少進士瞧不起昝萬壽,認為他不該與進士一起入殿,唯獨陸秀夫邀他同來豐樂樓。

  想著漢中路遠,赴任的一路上也該互相照應,昝萬壽欣然而來。

  他在一堆進士中卻也不怯場,還能說笑。

  但這是士人聚會,能說笑也無用,很快,眾人漸漸又不太理會昝萬壽。

  言談間,諸人或有意、或無意,看向的都是一言不發的陸秀夫。

  陸秀夫時年二十四歲,中進士時才二十一歲。

  真真正正的前途無量。

  他名字清麗,文章清麗,長相也清麗。

  另外,陸秀夫性格極是沉靜,矜持莊重。

  此時宴會上,唯獨他正襟危坐,姿態端正,不願引人注目,偏還是成了眾人的目光焦點。

  劉辰翁知道陸秀夫的性子,不點他名、他絕不開口說話,遂笑問道:「君實,我聽說淮南參議官、兼知楊州的李知州欲請你到幕下?」

  陸秀夫被問了,方才點了點頭。

  「是,本與李知州約定,若謀不到實缺,便往淮東。未想到朝廷收復漢中,誠可喜之事。」

  昝萬壽側頭瞥了一眼,頗羨慕。顯然,陸秀夫這等才幹,多的是重臣拉攏。

  那邊劉辰翁又問道:「君實打算如何與李知州解釋?」

  「何去何從,皆為國做事,不須解釋。」

  陸秀夫顯然不是個適合聊天的對象。

  劉辰翁卻已習慣了,自飲了一杯,又道:「可惜,我們的聞狀元明年方能守完喪,趕不上這次任官漢中。」

  「忠孝當兩全。」陸秀夫道。

  一旁的胡三省忽然自嘲一笑,道:「說來慚愧,我登科後被任命為吉州泰和縣尉,為侍奉家慈,未去赴任。這次朝廷收復漢中,我得召征,本不欲去,卻被家慈打罵了一頓。」

  「哦?」劉辰翁訝然。

  「家慈言『男兒不為國事盡忠,守著一老婦,汝不羞乎?』愧煞我也,此番入漢中,必要立一番功業。」

  劉辰翁嘆道:「忠孝難兩全啊。」

  陸秀夫道:「忠孝當兩全。」

  眾人知陸秀夫執拗,皆苦笑。

  劉辰翁知道再聊這些,今日這場酒宴氣氛便要涼下來,忙換了話題。

  「今日為諸君餞行,忽憶興昌四年中秋舊事……彼時,劉聲伯流放,披肝諫言;李非瑜赴蜀,迎危而上。如今李非瑜已斬酋主、驅韃寇、復漢中,鎮帥一方。反觀己身,寒窗三年,又赴臨安科舉,碌碌無為啊。」

  「孟會兄,莫如此說,今歲恩科,以孟會兄之才,必能折桂登榜。」

  劉辰翁高聲道:「我是說,諸君亦將赴蜀建功立業,當為諸君預賀。」

  他啟了話題,便有人問道:「聽說,四川李節帥是……丁黨?」

  胡三省點點頭,道:「不錯,我聞如今非『閻馬丁當』,已為『閻李丁當』。」

  「聽聞丁青皮本已擬一份名錄,被吳相搶先一步,此事屬實?」

  「千真萬確,御街有一茶樓,可望到樞密院吏房院門,有人親眼所見,今日丁青皮與吳相爭吵。」

  「丁青皮太跋扈了!」

  「臨安城逼仄,茶樓竟也能望到樞密院,朝廷體統何在?」

  「當復汴京。」

  「我等必復汴京!」

  「岔遠了……此番幸得吳相挫敗丁黨陰謀,但丁黨著實跋扈!」

  「諸君可知,新任的史轉運使,曾知敘州事,如今才幾年?李瑕已任帥,史轉運使卻成他下僚。若非丁黨一手遮天,豈能如此?」

  「聽聞李瑕年不過十九,比我尚小十歲,若非媚上,如何得帥位?」

  「但李節帥真有大功……」

  「實為王將軍之功業,李瑕有幾何?何況人品與才幹,孰重孰輕耶?」

  「諸君、諸君,我等至漢中,務必警惕,防遭他排擠……」

  昝萬壽不由抿了口酒,支耳傾聽這些消息,暗道這些書生士人真是了得,竟這般消息靈通。

  堂堂節帥是何門何系,昝萬壽以前還真不知道。

  他不由湊到陸秀夫身邊,問道:「君實兄,你如何看?」

  陸秀夫到現在身子都沒動過一下,淡淡道:「宴飲閒談不能知事。」

  昝萬壽又問道:「何意?」

  「便是天下英傑,聚眾議論,也易隨波逐流,失了主見。」

  昝萬壽依舊不明白。

  陸秀夫道:「制置使由朝廷任命,在任一日,一日便為上官。而我等為官,為國為民,如是而已……」

  ~~

  利州。

  許魁正蹲在田隴邊,看許橋頭種地。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地已經翻好,種子也灑過。許橋頭挑了幾桶糞水,正在施肥,額頭上漸漸滿是大汗。

  「呼……呼……我說,許鬼斗,你怎不去種地哩?」

  許橋頭施過肥,手裡還拿著舀糞的木勺子,向許魁走了過來,那糞水一滴滴地淌著。

  許魁並不介意這熏天的惡臭,只是把身上的新衣裳脫了,仔仔細細迭好,擺在一邊。

  「我的田租出去了。」

  許橋頭一愣,撓了撓頭。

  一滴糞水便滴在他肩上。

  他感到肩上一涼,忙將勺子甩了兩下,把剩下的一點肥也灑進他的地里。

  做完這些,許橋頭才一瘸一拐走到許魁邊上坐下。

  「那你多划不來,自己種才好,今年免徵哩。」

  許魁道:「我要練兵,沒工夫。」

  「你這不是沒在練兵嗎?在這干坐著。」

  「特意告了一天假,來看你。」許魁咧嘴笑了笑,又道:「我接老娘和婆娘孩子過來,他們今日便到,一年多沒見了,怪想的……你別弄髒了我新衣服。」

  「瞧你這樣,老子還不稀得看。」

  許橋頭收回手,又瞄了許魁一眼,只覺這昔日的同鄉夥伴大不同了。

  他說不上來,但許魁顯然已不再是以前那個傻乎乎的鄉下人,殺氣、威風,眼睛裡還偶爾有些思索之色。

  「橋頭啊。」許魁忽然嘆息了一聲,喃喃道:「孔將軍問我,是想留在利州還是去漢中,你怎覺得?」

  「那當然是留在利州啊!」

  許橋頭脖子一梗,髒兮兮的手便拍在膝蓋上,又道:「祖宗的墳在這裡,地在這裡!你逃荒這麼多年,為的不就是現在這樣嗎?那話怎說來著……衣……還鄉?」

  「衣錦還鄉。」

  「就是說。」許橋頭一指地上的新衣服,「這不就是……衣錦還鄉嗎?」

  許魁不說話。

  孔仙與他說「如今我也是用人之際,若你願意留下,我與李帥稟明,讓你在家鄉當統領,有何不好?」

  動心嗎?當然,家在這裡……

  一旁的許橋頭還在勸。

  「鬼斗啊,多少年了,多不容易你才回來?就這兩月,我們才見幾面?怪我,忙著種田。想著等有了收成,娶個媳婦,你就不看看我娶媳婦?還有,我昨個上山,砍了兩根好木頭,回頭把你爹的老屋子修修……嘿,我知道,你本事了,不會住那了,好賴是以前的家,家不就是根嘛……」

  許魁聽著聽著,忽轉頭向南看去。

  只見山道上,塵煙滾滾,過了一會,一支千餘人的兵馬襲卷向北。

  他倏然起身,向那邊跑過去。

  「楊奔!楊奔!楊……」

  來不及等許魁到,那杆「楊」字旗越來越遠。

  許魁就站在那,想了想,忽轉身奔向利州城。

  「喂,許鬼斗!你的衣服……」

  許魁沒有回頭。

  他身後的同鄉、少時夥伴已全然不能理解他的志氣了。

  三年從戎,給了他太多的蛻變,他奔跑在田畝間,腦子裡全是他的袍澤兄弟,以及營中那艱苦又充實的日子。

  ~~

  漢中,蜀帥府。

  李瑕正埋首案牘,處理著那堆積如山的案子。

  南鄭縣有人偷了鄰居家三隻雞;城固縣有醉漢鬥毆死了人;勉縣有一大戶人家想要叛逃蒙古;石泉縣一戶人家因曾為蒙人做事被群毆至死,又有人稱是因爭財所致……

  有的案子,李瑕能勾判,有的則須待核查。

  這邊他才將十三份批過的卷宗擺開,那邊韓承緒又抱著一堆卷宗進來。

  「今日各州縣又有五十六宗案子送來;昨夜洋州城失火了,燒了半條巷子,守軍救了火,但不知如何處置;蜀道那邊,守軍看到了蒙軍哨馬,似在探漢中兵力……」

  李瑕反而笑道:「案子多,恰說明百姓開始信任我們,願意提出問題了。漢中新復,更怕的是百姓視官府為無物。」

  韓承緒苦笑道:「阿郎真是看得開,可惜這官府還空蕩蕩。」

  「百廢待興,依我們的計劃一步步來便是。」

  「阿郎的計劃說先談人事,想必文臣武將,該在路上了?」

  「我早已去信吳潛。」李瑕道:「文臣武將,會有很多。」

  「怕未必好用,阿郎點名要的史俊史知州就難用啊。」

  李瑕從案牘間抬起頭,道:「倒想起一句詩,送與韓老共賞……」

  他目光落處,看不到天地間有多少人正往漢中來。

  但已有預感。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