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 誰家

  縉雲山一戰時,王益心用鉤繩把蒙軍船支拖到岸邊作戰,是如今江防戰最常用的辦法之一。但傷亡會更大,戰事也會拖很久。

  許魁更瘋狂,在冰冷的江水裡,硬是把汪翰臣的戰船鑿穿了……

  當戰船的船尾緩緩下沉,船上那些戰場經驗不足的奧魯軍比蒙古老卒更容易亂。

  有一枚轟天雷沒能及時拋射出去,在砲車上轟然爆炸,鐵片激射。

  汪翰臣迅速放下小舟,下令撤退。

  這只是一場試探性攻事,他只打算趁宋軍立足未穩時挫宋軍士氣,沒有死戰的必要。

  但這位門閥貴胄、蒙軍奧魯元帥,確實是敗在了許魁這一無名之輩之上了。

  在汪翰臣看來,敗得太輕巧,可謂恥辱。

  他無法感受到許魁花了多大的勇氣,下了多大的決心。

  這一戰對於下江鑿船的百餘宋軍士卒而言,是生死艱難。

  ……

  一艘艘船隻拼了命地划槳,想要溯江回到利州。

  但順江攻下來容易,逆水行舟卻難。

  宋軍在岸邊瘋狂地追趕,拋出鉤繩,俘虜一艘又一艘的蒙軍船隻。

  而下游江面上,一具具被凍到失去了知覺的宋軍士卒屍體浮起,被江水裹著向下游漂去……

  ~~

  「元帥!」

  「元帥……」

  汪翰臣感到江風吹來有些冷,裹了裹身上的戰袍,下了小船,進了利州城,大步走上城樓。

  他臉色如常,似乎並不因這場小敗而掛懷。

  城樓上,汪惟正已迎了下來。

  「五叔無恙就好,我在此觀戰,見五叔本要大勝,不想船隻意外沉江,甚憂五叔安危。」

  「總帥。」

  當著眾將士,汪翰臣還是向汪惟正抱拳行禮,道:「不是意外沉江,是被宋軍鑿了。」

  只說了這一句,他已走到城樓邊,觀望著後續回來的船隻。

  待見到他麾下近千精兵的船隻溯江而上,歸入利州碼頭,汪翰臣當即便下了軍令。

  「傳令各砲台!砲擊宋軍追兵!」

  汪惟正走了兩步,站到汪翰臣身邊,低聲道:「五叔,現在放砲石,怕要誤傷後面的船隻。」

  「當斷則斷,不能讓宋軍追上來,萬一擴大戰事,有潰兵衝到城下。」

  「可……」

  汪惟正想說些什麼,最後又噎了回去。

  他五叔這場試探性的攻事,至少丟掉了百餘艘小船,千餘民壯……前後還只花了不到兩個時辰。

  汪翰臣轉頭看向汪惟正,神情有些尷尬,卻是語重心長起來。

  「今日這一戰,我敗得……不好看。」

  「五叔,我沒有如此認為。」

  「敗就是敗了。」汪翰臣道:「我確實低估了宋軍,看得出這支宋軍戰力不俗,士氣高昂,領軍的是個能人……並非是因為敗了才誇大對手。」

  「宋軍士卒能不畏死,嚴冬下水鑿船,當是強軍。」汪惟正道:「若換我領兵前去,定未想到戰船會被鑿沉,甚至不能及時撤軍……」

  汪翰臣這才點了點頭。

  他最擔心的,就是汪惟正年輕氣盛,見己方有三萬人,敵軍僅八千,便要出城迎戰。

  這次由他出城試探,雖是輸得難堪,好在探明了宋軍戰力,接下來僅守城池便是。

  「成都府路步馬軍總管……李?李瑕?」

  汪翰臣顯然是聽過李瑕之名的。

  一路回到府中,他馬上便翻出近年來的所有的戰報、信件,要把李瑕這人了解清楚。

  ~~

  嘉陵江畔,呂大用眯著眼看去,只見幾個宋軍士卒合力從江岸把一具屍體拖上來。

  「是敵方主帥!敵方主帥已死!」劉金鎖大喊一聲,歡呼不已。

  「讓我看看!」呂大用努力向前擠去,偏是被周圍的宋軍擋著,近不到前。

  「快!送給大將軍……」

  呂大用看著那隊士卒跑過,一把拉住劉金鎖,問道:「真斬了敵方主帥?這麼快?」

  劉金鎖反問道:「你看到蒙軍主船沉了沒?」

  「看到了。」

  「那不就是了,那汪惟正年輕氣盛,非要來觀戰。沒想到被許魁鑿了船,可不就死了。」

  「就這樣拿下利州了?」

  「那可不。」劉金鎖大咧咧道:「你不看蒙古主都死在我家將軍手上。」

  呂大用猶覺茫然,喃喃道:「昭化那么小的城都打了二十多天……」

  「戰場不就這樣。」劉金鎖大笑道:「都按你這樣算,還打啥?大家拿著算盤算算,這座城歸你,那座歸我,哈哈!」

  呂大用啐道:「娘的,沒讓你見見我呂家軍的能耐。」

  過了一會,林子過來,拍了拍他的肩。

  「呂兄弟,我家將軍喚你過去。」

  呂大用遂跟著林子往大帳走,已不像初來時那般趾高氣昂。

  ……

  到了帳外,便聽裡面李瑕正與孔仙在議事。

  「今日陣斬汪惟正,想必馬上便要破城了?」

  「難。城中守軍雖無主,但沒見過我們攻城,未必會很快投降。」

  「強攻幾日而已……」

  「報!大將軍。」林子喊道:「呂大用來了。」

  「進來吧。」

  李瑕看到呂大用,難得笑了笑,道:「當時你來傳信,本將扣了你兩日,為的是籌謀收複利州之事,莫在意。」

  呂大用愣愣看著李瑕,好一會才傻傻點點頭。

  李瑕抬了抬手,林子便端了個匣子上前。

  「這是汪惟正的頭顱、大旗。你快馬帶回給呂帥,只說『請再拖莫哥十日,大事可成』。」

  呂大用這才又回過神來,道:「李將軍放心,我不會跟大帥說你扣了我。」

  「好,軍情如火,你須快馬走葭萌關小道,繞過巴中,我會派熟悉地形之人領路……三日內,必須見到呂帥,可能做到?」

  「好!」呂大用大聲道:「放心!我以前當樵夫的!什麼老林子沒鑽過。」

  「好!真壯士!去吧。」

  呂大用捧著匣子就走,才兩步,又回頭道:「李將軍,我的匕首被你的人拿了……」

  「事急,再會時還你。」

  呂大用雖是粗人,手捧著一方蒙古總帥的頭顱,也是豪氣頓生。

  「李將軍再會!」

  ……

  孔仙看著呂大用出了帳,深深嘆息一聲。

  「這可行嗎?」

  「一步閒棋,若能讓呂文德多拖幾日也好。」李瑕道,「總歸不費事。」

  孔仙揉了揉臉,顯得疲憊至極,道:「今日紮營只扎了一半。明日安好營,還要造浮橋……戰還未打,三四日光景已過。」

  李瑕點點頭,臉上的笑容已完全消散。

  孔仙又道:「我觀汪翰臣退兵後的布置,此人能戰。」

  「不錯。若非許魁奮勇,今日這一戰,勝負難料。」

  孔仙更憂慮,斟酌著,道:「若不能收復漢中,是否退而求其次,先拿利州……」

  「沒有漢中的川蜀,就像是本該有四面牆的房子少了一堵牆。」

  李瑕說著,補了一句,道:「而且,機會只有這一次。」

  孔仙道:「末將何嘗不明白?但哪怕再多十日,利州城……」

  「不到最後一刻,總會有辦法。」李瑕道:「孔將軍容我再想想。」

  「好。」

  孔仙雖應了,猶覺漢中已不可圖,能趕在蒙軍增援前拿下利州,鞏固住戰果已難得。

  李瑕已起身道:「我去看看傷兵……」

  ~~

  「他們如何了?」

  「稟大將軍,都凍傷得厲害,沒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地。」

  「無論如何,務必盡力救治,需任何藥材,直接找我……」

  許魁迷迷糊糊中聽到李瑕與隨軍大夫的對話聲。

  他努力睜開眼,喃喃道:「大將軍……弟兄們……活了幾……」

  李瑕走上前,也不避諱,開口道:「三十一個,但我向你保證,這三十一個,每一個我都會全力救回來。」

  「他們……為收復我……我家鄉……」

  李瑕聽得懂那含糊的話語想說什麼。

  他拍了拍許魁,道:「我知道,你近來心裡事多,近鄉情怯……都是這般。」

  許魁忽然想哭。

  他是粗人,頭一次聽到「近鄉情怯」這詞,只覺猛一下就擊到他心頭上。

  「將士們不僅是為了收復你的家鄉,他們也是在保自己的家鄉。」

  李瑕撥弄著篝火,讓許魁更暖和些,話鋒一轉,又道:「但我今日審了幾個俘虜,可知他們如何說的?」

  「小人……末將……」

  「汪惟正說,利州是他的家鄉。他父親治理十年,使利州民生安樂……」

  「不!」

  許魁大怒,強撐著就要起來。

  他事實上根本不知利州是不是民生安樂,但就是不容允汪惟正這麼說。

  否則,他做的一切,領著百餘號兄弟下到冰冷的水裡,凍死了八十七號人,又是為什麼?

  李瑕摁住許魁。

  「民生安樂我不知是否真的,但無論如何,不夠。你的家鄉父老,當著下等人、驅口、賤民……下等人的安樂,遠遠不夠。」

  「對!不夠!」

  「當然,這道理用嘴是講不清的。那簡單,你養好傷,到利州城裡去,讓汪惟正親眼看看……這裡到底是他的家,還是你的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