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陰謀

  數日後,遂寧,靈泉山。

  此地位於成都東面三百里,蒲擇之收復成都時曾命段元鑒駐守,協助劉整守箭灘渡,後被蒙軍攻破。

  劉元振牽馬在箭灘渡上了小船,渡過涪江,拖著疲憊的步伐上了山,終於再次見到了劉黑馬。

  「父親!」

  「元振!」

  父子二人對視良久,眼眶皆有些發紅。

  「父親竟傷得這般重?」

  「小傷,無妨。」劉黑馬看著劉元振那被曬到脫皮的臉,搖了搖頭,道:「你受了不少苦?」

  劉元振回想起在成都乾的那些苦活,把傷痕累累的手藏在袖子裡,不欲讓劉黑馬看到。

  但他肚子裡還是「咕嚕」了一聲,聲音很響……

  不一會兒,吃食被端上,父子二人談起眼前的局勢。

  他們能有這舒服的處境,顯然,都是答應了李瑕的某些條件。

  「戰敗之事,莫與人言。」劉黑馬臉色深沉,隱隱有些尷尬,道,「有宋軍突圍,故而我追擊至此。如今大軍猶駐於成都城外,與宋軍對峙。」

  「孩兒明白,利州的糧草還會繼續調往斬龍山?」

  「嗯。」

  劉黑馬應了,悶聲悶氣的。

  這事說起來真是無甚意思,他也不欲再談。

  劉元振擦了嘴,道:「李瑕讓我給蒲元圭帶封口信,『若有變故,蒲帷可為後路』,希望蒲元圭能給他回信。」

  「依他所言,他便放了仲厚與培之?」

  「不,李瑕說的是……不按他說的做,他便殺了五弟與二舅。」

  「這小畜生!」

  縱是劉黑馬涵養頗好,也忍不住罵了出來。

  眼下,他考慮的已非如何擊敗李瑕,而是如何遮掩敗跡。

  他任都總管萬戶,統領西京、河東、陝西等地,地盤是自己的,還有些兵馬,如今已派人回去再調。

  但擔憂的是,李瑕之後的反應。

  「若有變故?」劉黑馬問道:「李瑕真是篤定大汗會敗不成?」

  劉元振斟酌著,緩緩道:「孩兒在成都時,得到了些蛛絲馬跡。」

  他複述著與劉金鎖閒聊時的細節,最後道:「一個身在南邊宋軍中的小校將,對草原之事有如此了解,怪哉。」

  「劉金鎖不是故意與你說的?」

  「絕不是。」

  劉元振很是自信,又道:「孩兒是何樣人,豈能連個傻子都糊弄不了?他沒開口,肚子裡哪句話真、哪句話假,已一眼將他看穿。」

  劉黑馬點點頭,喃喃自語道:「漠南王如今在哈拉和林,主持佛道辯論吧?」

  「說到此事,還有個細節,劉金鎖認識不少全真教道士。」劉元振道:「孩兒曾聽到他與旁人閒談,聊到一句『到時我們去搶了終南山,那些牛鼻子可富,佩的劍都是西夏劍』。」

  劉黑馬眼一眯,目光灼灼地看著兒子,道:「莫賣關子,你如何想的?」

  劉元振開口,有些遲疑著道:「漠南王莫非與宋廷有所聯絡?」

  話不必挑明,劉黑馬明白這當中的意思。

  有些事,他是最明白的……忽必烈的威望遠遠不能與蒙哥相比,甚至因其行漢法治漢地,蒙古諸王頗有牴觸,罵其大逆不道。

  因此,劉黑馬揣度忽必烈的野心,該是如察合台、拔都一般分封,據漠南,為中州之主。

  而不可能統治得了偌大的大蒙古國。

  成吉思汗的子孫們,也不可能容忍重用漢人的忽必烈成為大汗。

  絕不可能。

  這道理,劉黑馬以為忽必烈懂……

  他不由沉吟道:「漠南王若真有此心,為何不與我說?」

  「父親,我們與漠南王親厚,這不假。」劉元振道:「但去歲大汗鉤考中原,並未牽連到父親與史天澤。漠南王只怕……並不信任父親了。」

  劉黑馬與漢人無異,從心底上說,蒙哥與忽必烈之間,他更傾向忽必烈。

  但劉家與史家一樣,是成吉思汗時便投效的宿將,不需要依附忽必烈也能得到蒙哥的信重。

  一定要站隊的時候,劉黑馬的選擇確實難說。

  總之,他與忽必烈親近,但非心腹。

  「即便如此,你的猜想也不妥當。」劉黑馬道:「漠南王是何等英雄,不至於讓李瑕得到這般機密的重大情況。」

  「若是漠南王與趙宋中樞有所聯絡又如何?」劉元振道:「李瑕年紀輕輕,竟能任如此高官,背後勢力必不小。」

  話到這裡,原本不該挑明的也直說了。

  劉元振不再藏著掖著,語速加快,道:「且李瑕篤定大汗會敗,為何?此子出身微末,能屢挫名將、收復川西,其背後若無一股大勢力推動,孩兒真不信。而這股大勢,趙宋中樞尚且沒有。」

  劉黑馬眼神一凝,臉色愈深沉。

  劉元振越說越自信,侃侃而談道:「李瑕不肯歸順大汗,非因迂腐,那是為何?到底是誰給了他這樣的底氣?!」

  「不,因你看不透李瑕,故而有所臆想。漠南王不會如此,他豈能不明白,他的威望不足以震懾諸王,一旦造反,只會讓大蒙古國四分五裂?!」

  劉元振沉默。

  他皺了皺眉,也開始懷疑是否自己想多了。

  父子二人安靜了許久。

  忽然,劉元振揚起嘴角笑了笑。

  「四分五裂又如何?」他喃喃道。

  劉黑馬眯了眯眼。

  劉元振道:「大蒙古國四分五裂了,那又如何?如此廣闊的疆域……如此廣闊!」

  便是他,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大蒙古國之疆土。

  「分崩為四國,五國,哪怕十國……漠南王只要稱汗,他治下之土也將遠勝於歷朝歷代!便是當今大汗,真能維繫住這大蒙古國?彈壓得住窩闊台、察合台系諸王?何必管它是否分崩離析?!」

  劉元振倏然起身,目光灼灼。

  「父親!漠南王真有稱汗之志啊……不,他該稱帝,稱帝才是啊!」

  劉元振突然激動起來。

  他與劉黑馬不同,他更看重往後,也更有蓬勃之氣。

  「北人勸了漠南王這麼多年,『今日能用士,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主!』為的不正是如此嗎?我等習儒練武,上馬取天下、下馬治生黎,只為到草原上行蒙古之禮?不!中州不當為汗國,當有煌煌王朝!」

  劉元振搓著手,一邊說一邊踱步。

  「煌煌王朝,此方為我輩之不世功業。金蓮川幕府那些老傢伙也是這般想的。今日之一切,皆出於其謀劃,如此方說得通!漠南王真願回哈拉和林清閒終老?趙宋不該由大汗攻打下來,它只能由中州之主來取!」

  他緊緊盯著劉黑馬,勸道:「父親,該由一個正統皇帝來取趙宋。金蓮川幕府那些人,要擁立一個皇帝!不是大汗,是真正的天子!」

  不是生在遼、金、蒙古的北人,不會明白這其中的區別。

  他們心底,渴求的就是一個皇帝,一個如秦漢隋唐的國君,而不是什麼大汗。

  千百年來,深深刻在骨子裡。

  為此,劉元振已微微顫慄。

  劉黑馬沒有說話,臉色深沉得厲害。

  隨著兒子的分析,他確實已能揣測到一場陰謀的軌跡。

  漠南王飽受猜忌,金蓮川幕府因此聯絡趙宋,聯手要讓大汗親征失敗。待大汗威望大跌,無法威懾諸王,便只能重新讓親兄弟來主理漠南。

  李瑕還不足以有這個實力。那麼,趙宋這邊,有某人與漠南王達成了默契,遂派李瑕北上相談,之後在川蜀布局,對大汗形成了包圍之勢。

  此人之目的比漠南王還要狠辣,不打算讓大汗活著回草原?藉此收復漢中。

  能與漠南王搭上線、布這樣的局;且重用李瑕這個起於微末的年輕人、並全力支持。

  深謀遠慮、慧眼如珠……趙宋中樞到底是誰有這般能耐?

  丁大全?

  劉黑馬久在北面,實在是不識得幾個宋廷重臣。

  因自史嵩之丁憂去相之後,宋廷宰相換得既快,個個還生怕與北面有所交集。

  他也是出征前才打探到,當今之丁大全任相不久,據說名聲不太好。

  沒想到,竟是如此老謀深算之輩。

  無怪乎趙宋皇帝如此信任他。

  劉黑馬不由大生忌憚。

  ……

  「父親。」

  劉元振又開口喚了一聲,勸道:「漠南王沒告訴我們,但他知道的,只要事成,我們會擁護他的。」

  「傻孩子。」劉黑馬道,「不會有比大蒙古國更善待武人的王朝……為父是世侯,不是文官。」

  「可往後呢?亂世總會終結,父親的子孫後代真能世世代代襲爵?父親不也說過嗎?詩書才是不朽,文官才是盛世最好的歸宿。」

  劉黑馬搖頭。

  他一輩子活在亂世,只有兵權才讓他心安。

  劉元振苦笑,道:「孩兒明白父親心意……但,我們敗了啊。」

  劉黑馬終於嘆息一聲。

  是啊,敗了。

  敗了便無資格再做決擇,眼下,最好的選擇竟還真是支持漠南王。

  ……

  這一場談話,無形中徹底動搖了劉黑馬的戰意。

  他自己都能預料到,川蜀之戰,往後他做出每一個選擇時,都會回想起今日琢磨出的那一場陰謀……

  「按李瑕說的,你替他聯絡蒲元圭。」劉黑馬緩緩道,「為父會再手書一封,派人送去成都。」

  ~~

  半個月後,成都。

  李瑕截獲了利州送來的糧草,且相繼收到了劉黑馬、蒲元圭的回信。

  這些,都是他計劃之後、努力達成的小小成果,總能讓他心安。

  反而是盼著蒙哥去死,這種飄渺的期望總是讓人不安。

  「成功,果然還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得來告譜,投機不適合我。」李瑕心裡如此感慨道。

  他從蒲帷手上接過蒲元圭的信,攤開,掃了兩眼,臉色漸漸凝固下來。

  信上的內容並不複雜。

  蒲元圭稱蒙軍正如火如荼對釣魚城展開攻勢,並勸降蒲帷與李瑕。

  雖是勸降,字裡行間卻暗藏著一些消息。顯然,劉元振並未與蒲元圭說透,但提點了些什麼。

  李瑕對這個態度很滿意。

  他憂慮的是情報上傳達出的戰況。

  「釣魚城……此處若被攻破……」

  蒲帷道:「釣魚城若失守,重慶必守不住,則川蜀亡矣。」

  這是毋庸置疑之事,李瑕自然知道。

  「運籌先去忙吧,我想事情。」

  「好。」

  李瑕長舒一口氣,倚在椅靠上,閉上眼。

  他的一切計劃,皆是建立在「蒙哥死」這件事上。

  眼下,需要做出一個決斷。

  是等在成都,等蒙哥戰亡,馬上提兵漢中;還是支援釣魚城,親手補上計劃中最關鍵的一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