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不斬來使

  合州,釣魚城。

  「將軍息怒,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大宋禮儀之邦,不可貽人口實。」

  王堅正虎目圓瞪,瞪著前面的晉國寶。然而身子卻已被屬下的幕僚死死抱住。

  「放開。」

  尚敏才又低聲勸了一句,方才放開王堅。

  站在廳上的是晉國寶。

  他渾身汗流不止,低著頭不敢去看王堅,心中卻恨意上涌。

  晉國寶與王堅曾同在余玠麾下共事,早年有故交。

  這次,晉國寶隨楊大淵投降蒙古,眼見各個山城守臣迅速投降,蒙哥長驅嘉陵江,愈感到了宋朝必亡。

  本以為此次前來合州釣魚城,定能勸降了王堅。

  這是一番好意,要保王堅全家性命,沒想到王堅一言不合反要殺人?

  「永固,你何必如此?蜀地幾乎全歸大汗,僅餘合州、重慶及川南幾座小城,只要你開城歸順……」

  「你還敢多言?!」王堅咬著牙,猶在克制著殺意,「我當你來遞蒙虜消息,你竟數典背宗,賣國求榮?!」

  話到此處,他自知若再說下去,必忍不住斬殺了這個「使節」。

  滿腔痛惜,只化作一聲叱喝。

  「滾!」

  晉國寶既失望又慶幸。

  失望的是未能說服王堅,慶幸的是總歸保住了性命。

  他悻悻然不敢作聲,任士卒上前扣押他。

  「將這叛徒捆了,丟下山去!」

  王堅吩咐過後,坐在廳上,猶覺氣悶。

  「呵,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是何道理?」

  「將軍,匈奴尚不殺蘇武。我大宋豈可比匈奴尚不如?」

  尚敏才俯下身,又輕聲道:「將軍若殺晉國寶,既便往後打了勝仗,朝廷只怕還是要和談的,介時一追究,反而是將軍之大罪。」

  「我知道,不用你多說。」

  王堅當然知道。

  以宋朝對遼、金的舊例,必定是要和談的。

  「是。」尚敏才鬆了一口氣。

  少頃,王堅不甘,又道:「楊大淵便斬殺了王仲。」

  「王仲獻長寧壘,投降時害死了王佐將軍,另當別論。」尚敏才道:「楊大淵先是圖一時之快,到最後卻又選擇投降,斬使之事,險害了他全家性命。」

  尚敏才這般說,不過是感慨世事無常。

  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王堅反問道:「你是說,不殺晉國寶,便當是留條後路?」

  尚敏才一愣,忙道:「學生絕無此意!」

  王堅冷哼一聲,起身踱了幾步,眼中再次泛起殺意。

  ……

  晉國寶被丟下山坡,滾得頭破血流,蹣跚而行。

  不多時,卻有兩個士卒從山上趕下來,再次邀他上山。

  「哦?永固又請我回去?」

  晉國寶只當王堅改了主意,大喜。

  他重新上山,再次坐進竹筐,被提進釣魚城。

  然而,當從竹筐中出來,抬頭一看,只見竟已身在校場。

  宋軍整齊列隊,聲勢駭人。

  王堅一身盔甲,正站在點將台上,面沉如水。

  「永固……永固。」晉國寶驚得魂飛魄散,喚著王堅,大喊道:「你我相交多年,你不能……」

  「來人,將叛賊晉國寶斬首祭旗,誓死抗虜!」

  「永固啊,兩國交兵,不斬……」

  王堅沒有理會晉國寶的哭號,喝道:「點炮開刀!」

  「咚!」

  炮響,大刀斬下,一顆頭顱滾落……

  ~~

  成都,斬龍山。

  「培之能平安歸來就好。」劉黑馬親自迎了賈厚,長舒一口氣,道:「我還擔心那李非瑜會殺你。」

  「姐夫放心,他並非莽撞之人……」

  「他可有投順之意?」

  賈厚低聲道:「他願與姐夫見一面。」

  雖這般說著,但他卻是譏笑了一下。

  劉黑馬見了他了這表情,臉色一冷,不再著急,緩緩道:「進帳再談吧。」

  他們進了帳篷,驅退侍從,僅留下劉黑馬的長子劉元振、五子劉元禮,商談起來。

  「我與李瑕說了當前蜀中的局勢,大汗離破重慶府僅有一步之遙。他便答應與姐夫相見。」

  「只怕有詐?」劉黑馬問道。

  賈厚點點頭,道:「想必是如此了。」

  劉元振疑惑道:「二舅何以確定?李瑕露了破綻?」

  「並無破綻。」賈厚道,「但我看他那人,言談舉止雖彬彬有禮,骨子裡實有股傲氣。我多次提到大汗,觀他眼神,他不以為然。這是演不出的。」

  劉元振道:「放幾句狂言,稱自己不畏懼大汗,誰都能。但,從骨子裡就不將大汗放在眼裡的,真有這等人?」

  「大郎若見了那李非瑜便知。」

  「如此說來,我倒盼著與他一見。」劉元振朗笑,頗有豪氣。

  他相貌疏朗,舉止灑脫,兩句話間不顯得像蒙人走狗,一副想早些與李瑕相識的樣子,頗有魏晉之風。

  反而是劉五郎劉元禮更顯沉穩,坐在那沉思半晌,方才開口道:「莫看父親今日有心招降,李瑕的處境其實很危險,他不該看不明白這點。」

  賈厚道:「是啊,姐夫暫時不動兵,不代表殲滅不了他。一旦我方糧草送到,他便完全陷入被動。」

  「成都是座孤城、殘城。無輜重他根本守不住。」劉元禮道:「父親用兵穩重,非紐璘之輩可比,他以步敵騎,很難贏。不投降,還在等什麼?」

  賈厚道:「因此,他說願與姐夫見上一面。」

  「欲藉機害父親?」

  「必是如此了。」賈厚轉向劉黑馬,笑問道:「姐夫可願見他?」

  劉黑馬毫不猶豫,只吐出一個字。

  「見。」

  「姐夫好氣魄。」

  劉黑馬擺了擺手,道:「此子雖年少,卻有英雄氣概,趙宋這灘淺水留不住此等蛟龍,唯大蒙古國能海納百川,此必然之勢。」

  劉元振笑問道:「父親是惜才?」

  劉元禮道:「父親是真心憐川蜀百姓。」

  劉黑馬嘆惜,不受這等吹頌,道:「一旦合州能降,川蜀便是盡歸大汗,再打,於李非瑜之輩已無意義,能兵不血刃最好;而合州若不降,我等也須儘快順長江而下重慶,早點勸降也好。」

  「可他只想殺父親。」

  「哪怕他要殺我,亦可勉力一試。」

  劉元振又是洒然而笑,問道:「孩兒代父親去見他,如何?」

  劉黑馬擺手。

  賈厚有些神秘地笑了笑,又道:「姐夫,今日還有一事甚是有趣。」

  劉家父子三人皆轉過頭看他。

  賈厚賣完關子,才不慌不忙道:「今日,我提到大良城守將蒲元圭已投降,李瑕身邊有一年輕人忽失了態,大呼『不可能!我爹絕不可能投降!』,雖被李瑕喝住,這句話我卻聽得清清楚楚。」

  「蒲元圭之子?如何會在李瑕軍中?」

  賈厚道:「當我提到楊大淵已降,李瑕並不詫異,想必便是蒲元圭之子傳遞了消息。但當我提到青居、運山、大良城皆降之時,李瑕分明有些驚訝。可見這蒲家子是五月末左右到李瑕軍中。」

  劉黑馬目露沉思。

  「蒲元圭之子嗎?」

  「想必蒲元圭之降,對這孩子打擊很大。」

  「那便想辦法私下見他一面吧……」

  ~~

  成都。

  蒲帷猶神色呆滯,良久才開口道:「非瑜,你信嗎?父親投降了?不可能的……」

  「你希望他殉國嗎?」

  蒲帷張了張嘴,一時竟是答不出來。

  「我以為,父親會守住大良城,力拒韃虜。」

  「說起來很容易。」李瑕解了身上的盔甲,裡面的衣服又是被汗水浸透。

  如今已是仲夏,天氣炎熱起來,便是不動,也要大汗淋漓。

  「別的不說,將士們在烈日下披甲守城、修築城牆都是煎熬,今日軍中又有三十七人中暑。叫別人丟了性命去守一座山城,張張嘴就可以。可你爹,是真的要面對數百倍於他的蒙軍。他的命是他的。」

  蒲帷問道:「你是說……父親便是降了,也是對的?」

  「我說他錯了,又如何?他為自己的命運作決定。」李瑕道,「當然,他若幫著蒙軍攻來,我遇到他,必殺他。」

  「我不懂你是何意。」

  「個人的選擇個人負責。」李瑕道:「你不必為他的選擇負責。」

  蒲帷低下頭,喃喃道:「我成了叛賊之子……叛賊之子……伯父該怎麼辦才好啊。」

  提到蒲擇之,李瑕臉色也蕭索下來。

  對於蒲擇之而言,此事必然是雪上加霜。蒲元圭是他的親族,大獲城楊大淵、運山城張大悅,皆是他的心腹愛將。

  這麼多親族、心腹投降,朝廷不可能再信任蒲擇之這個蜀帥。

  眼下這個關頭,蒲擇之能有多煎熬,李瑕想像不出。

  蒲帷失魂落魄地坐在那,想著這些,突然自語了一聲。

  「我若是伯父……只怕也要心想著……不如……降了吧?」

  一句話,蒲帷忽然一驚,連忙又轉向李瑕,道:「我不是……」

  「那我們也降了吧?」李瑕忽然道。

  「什麼?」

  「開玩笑的。」

  蒲帷問道:「你……你也會開玩笑?」

  李瑕道:「你父親投降了,朝廷怕是要加罪於你,我以下克上,擅自領兵出戰,罪責亦是不輕,你我往後如何是好?」

  「我亦不知……以前,從未想過這些,一心只有保家衛國。」蒲帷眼中滿是苦意,道:「父親以前,也只想保家衛國。」

  「那便一心保家衛國,旁的事,你莫多想了。」

  「可眼下這形勢……」

  「我有辦法。」李瑕拍了拍蒲帷的肩,知眼下寬慰再多也無用,只能讓他慢慢接受。

  「你暫時不必多想,等擊敗了劉黑馬,我再與你細談往後。」

  蒲帷愣愣點了點頭,閉上眼,腦海中父親屈膝乞活的畫面卻依舊揮之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