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衝鋒

  紐璘已退守到成都。

  他望著那步步為營逼近的宋軍,眉頭深深地皺起,如刀刻一般。

  「都元帥,到底打不打啊?」車裡湊上前問道。

  三千餘蒙軍能吃牛羊馬匹,輜重壓力比近萬宋軍小,這不假,但也要吃飯的。

  這成都附近已無處可劫擄,輜重又在瀘州丟了,拖下去也不是事。

  紐璘轉頭喝道:「怎麼打?!宋人懦夫披著重甲,每走一步都要設拒馬、壕溝,怎麼打?!」

  實話實說,這樣的仗紐璘不是沒打過。

  這些年,被他活活拖死的宋軍也不是一支兩支了。

  但他不想冒險。

  再輸……已經不能再輸了。

  車裡也糾結,道:「既然不打,我們退吧?成都就是座空城,丟了就丟了,再搶回來就好。」

  這話,本也是紐璘說的。

  成都是空城,讓給宋軍,宋軍也守不住。

  因為城內沒糧。

  從敘州運糧過來,那麼長的輜重線,蒙古騎兵隨時可以切斷。

  一千人就可以讓成都守軍斷糧,餓上十天半個月,莫說一萬宋軍,十萬人也能拖垮。

  這是必勝之法。

  但,大汗都快打到重慶了,這邊再把成都城丟了?

  「……」

  紐璘良久無言。

  車裡只好再次問道:「不打也不退,我們守城?」

  讓騎兵下馬,上城頭守,與宋軍打守城戰。這顯然不可能會是紐璘的選擇。

  十八天了。

  他苦等著李瑕露出破綻。

  但沒有。

  李瑕始終是堅定地貫徹步步為營的打法,看起來就是……時間很多的樣子。

  紐璘恨不能親自衝到李瑕面前,重重摑一巴掌,問一問他。

  「你就不急嗎?!大汗馬上要攻破重慶府了,到時蜀川全境陷落,你還在這慢吞吞地打?!」

  時已至此,紐璘必須做一個選擇。

  是放棄成都,以必勝之法拖垮宋軍;還是冒險決一死戰。

  他挺起胸膛,一字一句道:「出城,迎戰。」

  他說話時眼神中透著堅毅。

  臉上的鬍鬚根根都堅硬如鐵,風吹也吹不動。

  草原上的男人頂天立地,不會委曲求全。

  ……

  號角聲如嗚咽。

  蒙軍再一次棄守了成都,策馬奔向了宋軍的陣線。

  他們的戰術並不是排得整整齊齊去衝撞宋軍,而是在離宋軍八百步之外便散開。

  聚如丘山,散如風雨。千騎分張,可盈百里。

  若從天上看去,近萬宋軍排得整整齊齊,站成幾個緊密的方陣,蒙騎便如散在它們周邊的散沙。

  蒙騎人數雖少,卻分布在數倍於宋軍的地域。

  他們圍繞著宋軍,開始放箭。

  箭矢並不密集,多是射落在宋軍的盾牌之上。

  日頭很曬,披著重甲的宋軍士卒渾身大汗淋漓,卻還要高舉著重重的盾牌防禦。

  若是時間充裕,蒙軍可以這樣騷擾好幾天都不發起衝鋒,直到宋軍精疲力竭。

  但李瑕的令旗已開始搖動,命令宋軍繼續向成都前進。

  仿佛是沒看到蒙軍一般。

  ……

  紐璘策馬繞著宋軍的方陣奔跑著,尋找著他們防禦薄弱之處。

  像是野獸獵食,想要找到下嘴的地方。

  但沒有,宋軍一天只打算行進五里。

  重甲兵、長矛兵、弓箭手一層層布置,連糧草輜重都始終圍在裡面。

  再這般下去,明日宋軍便可進成都。

  到時打巷戰不成?

  又是長長的號角聲,蒙騎開始向紐璘所在的方向集結……

  ~~

  車裡覺得紐璘瘋了。

  他明白,紐璘這是要放棄一貫的打法,衝鋒進宋軍之中,展開肉搏。

  這絕非蒙軍的長處。

  靈活的豹子獵殺公牛,也要把公牛咬出傷來,等公牛流血到力竭。

  直接衝上去,也是會被牛角頂傷的。

  「都元帥!」

  「長生天,保佑我!」紐璘揮舞著彎刀,讓傳令兵將號角吹得愈發響亮。

  蒙騎聚在一起,並不急著馬上衝鋒,而是不停呼嘯著。

  馬蹄刨著地上的土,咴咴叫個不停。

  三千騎兵,有的一人兩騎,有的一人三騎,聚在一起,方陣遠遠大過宋軍。

  壓迫感、殺氣沖天而起……

  ~~

  「蒙騎要衝過來了!」

  蒲帷大喊著,終於感受到了與蒙古騎兵野戰的壓力。

  他聽蒲擇之說過,一般士卒站在陣地上,看到蒙古人騎在馬上呼喝,很容易被蒙騎的氣勢壓垮,從而潰敗。

  蒲帷之前不明白,至此才明白這是為什麼。

  馬群原來很可怕,騎在馬上的蒙古人居高臨下,天然就能給人帶來恐懼。

  而主動權掌握在蒙人手裡,攻與不攻都由蒙人決定,宋兵只能站在那胡思亂想,時間越久,腿越軟。

  「非瑜!你看……後面!後面!蒙軍繞到後面集結了……」

  李瑕卻很平靜,道:「我知道。」

  「你還不快變陣?」

  「不能變陣,否則蒙人很快會換一個方向進攻。」

  李瑕的語速很快,已大步走開,不再理會蒲帷。

  「擊鼓!」

  「停止前進!各方陣守好自己的防線!」

  「咚!咚!咚!」

  ……

  「娘的,就快要到成都了……」

  「都閉嘴!」沙寶大吼一聲,喝道:「擊鼓回應!」

  「咚!咚!咚!」

  「盾牌手放下盾牌,歇一刻鐘!」沙寶大步走著,用盡全力大吼道:「都他娘的放鬆!把力氣給老子緩過來!」

  汪大頭背對著他,聽了這些命令連忙重複著,對麾下的士卒大吼。

  也不是第一次跟蒙古人打仗了,他們都知道蒙古人其實非常狡猾,衝鋒之前都會想方設法耗盡宋兵的體力。

  有時候緊張地等了一天,蒙古人又不打了。

  但,這次,李瑕已與所有將士仔細說過整體的戰略。

  「蒙人一定會衝鋒,他們拖不起,他們的心已經亂了……」

  汪大頭其實沒太聽懂。

  但他知道李瑕的意思。

  「都他娘放鬆!放鬆,又不是沒擊敗過韃子!我們年年都在打勝仗……給老子笑!哈哈哈!」

  這是這些低階將領的經驗,以幫助士卒們放鬆緊繃的神經、僵硬的肌肉。

  但只有幾聲尷尬的笑聲。

  每個人的呼吸都很重。

  ~~

  李瑕的呼吸也很重。

  這是他第一次與蒙古騎兵進行大規模的野戰。

  他有一輛小戰車,三個人的高度,爬上去之後視野能稍微好一些。

  遠遠的,只見蒙軍的大旗已開始前傾。

  李瑕眯著眼,屏息,張嘴……

  「來了!」

  「咚!咚!」

  戰鼓很有韻律,提醒著後翼的兵馬。

  「來了!」

  沙寶放聲大吼道:「盾牌手!舉盾!」

  「長矛手!架矛!」

  「箭上弦!」

  「……」

  「轟、轟、轟……」

  馬蹄踏在地面上,引起大地的震動。

  ……

  李瑕眼睛愈發眯起來,這是被太陽照的。

  這時還是上午。

  宋軍是從東南方向往成都進發。紐璘特意繞到了他們的後翼,從東邊發起攻勢。

  宋軍向陽。

  太陽光照在盔甲上,亮得晃眼睛。

  與陽光同來的蒙軍顯得更加可怕。

  「後翼死守住!兩個側翼準備!小心蒙軍隨時改變進攻方向!」

  李瑕發號施令著,忽然目光一凝。

  他發現,紐璘衝鋒在最前面。

  這個蒙軍都元帥竟還保留著身先士卒的優良傳統……

  只這走神的一瞬間,紐璘的大旗忽然指向了另一個方向,蒙軍掉頭,轉向了宋軍的右翼。

  ……

  「盾牌手!」劉金鎖竭力大吼。

  在聽到鼓聲之時,他已開始防備。

  但沒想到蒙軍真是沖他這邊來了。

  「都他娘的穩住!拖住蒙軍,馬上會有支援……」

  「咴咴咴!」

  已有馬嘶聲響起。

  那是有蒙騎掉進了宋軍前面的壕溝。

  但其後的蒙騎竟是毫不猶豫躍過壕溝,徑直撞上宋軍。

  「殺啊!」

  「殺……」

  這一戰的決勝點很簡單。

  紐璘若能在宋軍合圍之前,使這個方陣的宋軍潰敗,他便可勝。

  李瑕若能在這個方陣潰敗之前,合圍住蒙軍,他便可勝。

  血已潑開,勝負便交由士卒了……

  ~~

  成都以北,綿竹。

  一支五千餘人的蒙騎正在策馬狂奔。

  為首的蒙軍將領名叫「劉黑馬」,本還在嘉陵江上游準備掃除宋軍殘部,得令便馳援紐璘。

  他是蒙軍都總管萬戶,長年鎮守陝西、山西,此次亦隨蒙哥出征。

  蒙哥重劉黑馬之才,早有意讓他替紐璘經略成都。

  因為在蒙哥的計劃里,紐璘攻到重慶府也不用回成都了,接著去攻臨安就可以。那麼,成都就需要一個懂治理的人來經營。

  但他們都沒想到,紐璘竟已敗得那樣慘。

  「快!」

  戰馬泅過綿遠河,飛速向成都進軍……

  ~~

  「殺!」

  紐璘手中彎刀劈砍如飛,身後的蒙卒亦不停搶上,直殺得宋軍士卒紛紛倒地。

  紐璘知道很可能會有援軍。

  但再有一兩日,宋軍便要進成都。

  他至少要阻攔住宋軍入城。

  這事關整個家族的榮譽,他何懼親上戰場?

  ……

  劉金鎖怒吼著,奮力抵住前方不斷後退的盾牌手,腳底卻還是被推著向後滑。

  他沒想到一個蒙古都元帥打起仗來這麼凶。

  宋軍從一開始氣勢就被壓住。

  劉金鎖很想挺起長槍上去捅翻了紐璘。

  但他知道自己還真干不過對方。

  都是打老仗的人了,不說紐璘的高頭大馬,不說紐璘如虎狼一樣的親衛,只說臂膀,紐璘也比他劉金鎖還粗上一大圈。

  「要是衝上去,被紐璘砍翻了,麾下的兵卒潰敗了,整場仗就輸了。」劉金鎖算的很明白。

  當然,這不是他就怕了紐璘。

  「扛住!等合圍了蒙軍!老子再捅死他!」

  ……

  終於,最先合圍過來的是楊奔。

  但慶符馬軍和蒙古騎兵完全比不了。

  不是步卒上了馬就能叫騎兵的,慶符馬軍還缺少長期的訓練,不敢硬對硬與蒙軍拼殺,只能堵住蒙古的左翼,使其不能靈活轉向。

  「快啊!」

  劉金鎖身前的盾牌手已倒下。

  他架起長槍,親自迎著蒙騎殺去。

  再抬頭一看,紐璘已沒入陣中,指揮著後排的蒙軍放箭。

  ……

  沙寶正大步疾奔。

  他清楚地知道劉金鎖撐得很艱難,急需他攻到蒙軍的右翼形成夾擊。

  「快!」

  ……

  李瑕向前傾了傾身子。

  他恨不得親自上陣,敵一敵紐璘。

  但他沒有,他深呼吸著,再次在心底復盤了一遍,心知這一戰自己比紐璘要穩妥、要冷靜。

  視線落處,紅色的洪流正在努力包圍著那黑色的洪流,勝負將要有分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