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墓誌

  關於王安石變法,李瑕在重生前知道的大多都是肯定的評價。重生以後,偶然聽到文人議論時事,多是貶低之言,也並未太過關心。

  變法失敗了,遭受非議也是在所難免。

  但李瑕卻沒料到,在當朝,王安石竟是被口誅筆伐,尤其是靖康以後,時人多是認為「國家一統之業,其合而遂裂者,王安石之罪也」。

  反觀賈似道,如今雖有輕佻之名,無非白日狎妓、教官家鬥蛐蛐,百官嘴上非議,其實皆以為無傷大雅,不少人心底還承認「其材可大用」。

  當今官家用人的水平……在丁大全拜相以前一直被百官頌揚的,至少杜范、吳潛、董槐、謝方叔等人官聲都不錯,包括對賈似道也是量才而用。

  此事說來可笑,但目前為止,在大宋官場上,賈似道的名聲還真是遠遠好過王安石。尤其是在這「閻馬丁當」為禍朝綱之際,他甚至還能被百官劃到忠臣良將的範疇中。

  聽了廖瑩中的述說,李瑕不由暗自搖頭,提醒自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看法,不能用後世的眼光來對待當今的人心、看法……

  「如此說來,賈相公亦欲變法,又恐如王安石一般身敗名裂?」

  「限田之策,漢代董仲舒始議,之後歷代皆有,為抑富扶弱之圖,卻皆不見成效。王介甫為人執拗,強力推行,致擾民致亂,弊大於利……」

  廖瑩中說著,長嘆一聲,又道:「東翁亦猶豫啊。若鼎力革新,恐覆王介甫之覆轍,身敗名裂尚只是其一,萬一再釀成大禍,只恐社稷不存;但,大宋積弊叢生,若不思變,如何拿出錢糧抗蒙,只怕是……」

  李瑕道:「還是社稷不存。」

  「東翁常言,謝方叔庸材,慣會一味上書勸官家,實則毫無魄力,尸位素餐之輩爾。當今天下,須有英豪挺身而出。」

  李瑕似有觸動,又似沒有,只默然不語。

  廖瑩中道:「賈家兩代忠正之臣,東翁自詡『輕薄兒』,但終究是未忘家訓。」

  ……

  這邊兩人說著話,侍女們已開始替他們捶腿揉肩。

  為李瑕烘頭髮的侍女偷眼看去,只見另一侍女素手按著李瑕的腿,已起了大變化。

  她不由暗想道:「他這人,嘴裡正兒八經的,心裡……」

  便是這一晃神之間,有焦味傳來,是她手上一小縷頭髮烤焦了。

  「呀。」這侍女慌忙跪倒。

  廖瑩中皺了皺鼻子,正要呵斥,李瑕已擺手道:「無妨,不差這兩根毛髮。」

  「非瑜說無妨便無妨吧。」廖瑩中笑了笑,意味深長。

  還待再談,又有婢子快步上來,稟告道:「先生,有位官員想見賈相公。」

  「何事?」

  「奴婢不知。」

  「帶他過來吧……」

  不一會兒,一個中年男子過來,隔著屏風賠笑道:「藥洲先生有禮了,不知恩相進城來……」

  「你既來了,孫知州怎麼不來?」廖瑩中淡淡問道。

  「馬上就來、馬上就來……孫知州家的小衙內今日在城中被人打了,受了傷,孫知州正在……」

  「不必來了。」廖瑩中道,「東翁已歇下,爾等該忙便去忙吧。」

  「是。」

  「告訴孫知州,大軍駐紮城外,莫弄得雞飛狗跳,萬一查到是軍中將校進城惹事,給他添不自在。」

  「謝藥洲先生提點……」

  經這一打岔,廖瑩中談興漸減,感到有些疲憊,遂安排人帶李瑕去歇,自向賈似道的屋子行去。

  賈似道說是要歇息,卻是未狎玩也未睡下,正坐在火爐邊翻看帳目,很認真的模樣。

  「東翁。」

  「如何?」

  「想必李非瑜該真心順服東翁了。」

  「他那人啊。」賈似道低聲道:「便像我爹年輕時,勤勉、有大志。」

  「也同樣是家逢大難,少年奔走。」

  「但我爹是伏闕泣訴,他卻是養兵自雄。」

  「東翁是想說……」

  賈似道搖了搖頭,漫不經心道:「莫小看了他。」

  「是。」

  廖瑩中見賈似道無意多談李瑕之事,遂看向他手裡的帳冊,問道:「東翁在算軍需?」

  「軍需……呵,自端平入洛,邊儲一空,至今與蒙古惡戰二十餘年矣。每歲督軍以七百萬計,京湖犒賞以五百萬計、沿邊命帥以三百萬計、諸將招軍以二百萬計、蜀中撫諭以一百萬計……」

  「朝廷歲入不過一萬二千餘萬,而其所出乃至二萬五千餘萬,這仗……不知如何打了啊。」

  「是啊,遣一兵、發一弩,皆仰國庫。財用空竭,如血氣凋耗之待斃人。」

  賈似道搖了搖頭,遞過手中的帳冊。

  廖瑩中接過,眼睛一眯,看到的第一列是趙葵當年辦張燈宴便花了三萬貫。

  再翻下一頁……趙葵當年招兵錢超支,挪用了荊湖路錢糧十數萬貫。

  廖瑩中不由愣了一下,問道:「這是……趙葵的帳目?終於查到了?」

  「不錯,呂家人方才送來的。」

  「東翁決定了?」

  「既起了念,難消。用今日那些小畜生的話說,搞了。」

  「東翁深思吶,我當你是哄那李非瑜……」

  「公田法是開源,但還需節流。」賈似道緩緩道:「待我拜相,必查清軍中貪墨,當從三京敗事者起……」

  ~~

  李瑕穿過玉宇樓閣,仿佛看到了呂文德貪墨的無數軍資。

  但暫時而言,沒人敢動呂文德分毫。

  不說呂文德與賈似道的關係,如今呂文德已完全是這大宋朝的中流砥柱。

  若無呂家軍,大宋的防線不說一觸即潰,也要很快分崩離析。

  而今日廖瑩中那番言語李瑕也聽得明白,無非是誇讚賈似道的一片守國之心,要讓李瑕服膺。

  效果有,李瑕對賈似道改觀不少。

  他覺得賈似道公心確實有、能力確實出眾。大廈將傾之際,能挺身而出,貴勢之家出身卻敢與所處的階級相違,抑富扶弱,也實在是慷慨之氣……

  但,大貪懲小貪,本就可笑。

  王安石變法哪怕是敗了,其人也是先正己、再正天下;賈似道立身便不正,只怕越是慷慨報國,越遭人怨恨。

  想到這裡,李瑕忽然又想到張居正……於是不由否定自己的想法,腦子也混亂起來。

  「明人是如何評價張居正呢?」

  李瑕心中暗忖著,不等侍女鋪好被褥,在錦榻上躺下。

  「你們去歇了吧。」

  「官人,奴婢們……」

  「我累了,去吧……」

  李瑕沒看她們那漂亮又委屈的臉,閉上眼想著事情。

  賈似道說王安石新法未必不可行,誤在未審國情、獨執己見。但再洞察形勢,這大宋朝真是靠變革便能救嗎?

  即使解了錢糧的燃眉之急,這醉生夢死、不思上進的朝廷守又能守多久?

  ……

  李瑕窩在溫暖舒適的被窩裡,終是輕嘆了一聲。

  「可惜你這般款待,我卻無動於衷……」

  ~~

  這一天顯得極漫長,但天色還是慢慢暗了下去。

  李瑕自覺今日一番見聞使自己對時局有了更加清晰的認識,心志愈發堅定,只想一覺醒來快馬奔回川蜀,因此安然入睡……

  而燈火下的賈似道已少了白日裡的輕鬆姿態,皺起眉頭,露出憂愁之色。

  他曾痛恨父親賈涉為國憂勞至死,心底起誓絕不效仿。但家國的命運竟還是鬼使神差般壓到了他的肩上。

  這輩子,想為「五陵輕薄兒」卻是不可得了。

  他父親的墓碑上刻的是「若夫制閫勳業,則有國史在」,而他賈似道,決定挽大廈將傾,在國史上為父親再添一句。

  「賈涉制閫有功,及其子,灼然於覆國滅種之禍,毅然以一身擔天下安危,扶危定傾,功盛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