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題遺山詩

  「查過了?」

  「查過了,那小宅子是數月前被一個行商買下的,挖了一條地道通往對巷的另一個宅子,所以附近的居民一直沒發現有陌生人進出……」

  「數月前?」張弘道沉吟道:「那怕不是賈似道的人買的,李瑕留在亳州便是為了與之接洽……該死,又騙我。」

  沈開問道:「五郎,是否沿著這條線索繼續搜?」

  「搜?他既主動帶我過去,你還能搜得到嗎?罷了,讓這禍害滾蛋吧。」

  沈開暗暗鬆了口氣,抱拳應下。

  「父親有何消息?」

  「大帥已領兵趨襄陽,牽制宋軍,配合塔察兒主力下樊城……」

  張弘道轉頭看了一眼窗外,見又開始下雨了,不由哂笑一聲。

  「塔察兒這蠢才,此後兩三月必是霖雨連綿,此時取樊城,腦子不好。」

  「是,大帥說……會回府過年節。」

  「有沒有罵我?」

  「沒有。」沈開低聲道:「太寧先生遞的回信小人也偷看了,沒說五郎的不是。」

  「大姐兒的病信上提了嗎?」

  「太寧先生豈敢在大帥出征時提這種事。」

  張弘道皺了皺眉,有些心煩,丟下手中的一封信報,道:「這些都留給表兄處置吧……我去送送他們。」

  ~~

  今日白樸離開亳州回獲鹿寓舍,敬鉉、趙復等許多張家門客都與之隨行,去探望元好問。

  至金亡以來,元好問始終不肯仕蒙,一直在做的事就是以詩存史,編纂了金國已故文人的詩詞總集,名為《中州集》,又編有《壬辰雜編》。

  當年,張柔攻破汴京之後,金帛一無所取,唯獨進入史館,取走《金實錄》以及秘府圖書,悉心保護,之後交由元好問抄錄。

  如今元好問自知時日無多,臨終前讓白樸尋訪故友,為的無非是將這些書稿託付出去。

  對於張弘道而言,捉捕李瑕是大事。但對敬鉉、趙復等人而言,元好問的書稿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這些天張弘道執著於搜捕、封鎖亳州城,敬鉉早就不耐煩了,不說而已……

  其實張弘道與元好問也頗有關係。

  他妻子出身於東平嚴氏,其祖父嚴實、其父嚴忠濟皆一方諸侯。而元好問當年被蒙軍俘虜,長年受過嚴實庇護。

  另外,他二哥張弘基早年曾求娶過元家次女元嚴,被元嚴以一首詩拒絕了,詩云「補天手段暫施張,不許纖塵落畫堂。」

  總之這北地稍有名氣、地位的人物,多少都有些沾親帶故。

  今日出城相送,張弘道看著府中各位先生們神色鄭重的模樣,心底不由湧起一陣後怕。

  《中州集》《金實錄》等等,關係的是中原文脈傳承,二十餘年來,包括張柔在內,中原多少人物嘔心瀝血,要保的就是這文脈。

  回想前幾日真是昏了頭了,非要揪著李瑕不放。這種時候,萬一給家裡引來禍事、耽誤了一代文壇宗主臨終托稿……

  張弘道思及此念,額上隱有汗珠沁出來。

  待馬車將啟程,他終是忍不住長揖到地,向敬鉉稱了聲謝。

  「太寧先生路上小心……晚輩深謝。」

  「五郎終於明白了。」敬鉉撫須嘆道:「人吶,有時不宜太執著。」

  「是,謝先生提點。」

  遠遠的,有個小牧童從路邊的樹林裡跑出來,臉跑得通紅,又有害怕,卻還扯著嗓子喊道:「哪位是白樸白先生?」

  白樸轉過頭,道:「在下便是。」

  「有人……有人給了先生這個。」小牧童揚了揚手中的紙。

  白樸連忙上前,問道:「他還說什麼了?」

  「他說……那天與白先生提及的那首詩……他又想起了三句,寫在這裡,送給你。」

  白樸大喜,問道:「可是他說從書上看來那趙翼的詩?」

  「好像是。」

  白樸伸手才要接過,那小牧童卻又問道:「有有……有錢嗎?」

  張弘道忙上前,遞了一塊小銀粒過去。

  「太太多了……那人給過一串……再要一串就行。」

  張弘道笑笑,遞了小銀粒,揮手道:「去吧。」

  他目光已落在白樸手上那張紙上,果然,又是那熟悉的簡筆。

  他眼神凝了凝,喃喃道:「這是……給遺山先生的?」

  「是啊。」

  「這也……」

  白樸喃喃道:「非瑜為人懇切啊……伯父,也擔得起這詩。」

  「是啊。」

  張弘道默默嘆息,暗忖為人處事上,竟是又輸了李瑕一籌。

  紙上那詩雖不全,卻是元好問一生寫照了。

  「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衰翁……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

  李瑕已翻身上馬,向南邊疾馳而去。

  若有時間,他倒願意再去北面去見見元好問,畢竟是巧兒的叔姥爺,可惜時不湊巧。

  前世讀書時,讀到趙翼那首「李杜詩篇萬口傳」,擴展學習,又背誦了趙翼的另一首《題遺山詩》。

  彼時李瑕還以為遺山是一座山。

  這次見到白樸,李瑕才想起「遺山」原來指的是遺山先生元好問。

  可惜時隔多年,經歷兩世,他已只記得「國家不幸詩家幸」這一名句。

  幾日來努力回憶,又聽了元好問畢生事跡,雖是想起了首尾兩句,終是沒有記起全詩,不免有些遺憾……

  李瑕並不覺得今日特意過來送詩沒有意義。

  七百五十餘年的光陰流淌,他卻還能與宋人、蒙古國人、金國遺民、大理遺民相處,恰是因漢家文脈數千年來並未斷絕。

  這其中,豈無元好問,甚至張柔等人的一份功勞?

  後世人或許極難理解元好問自詡金人、奉女真為中州正統。但他花費畢生、努力保全的詩詞歌賦史集文章依舊是漢家文化。

  戰禍連天、人命如草的烽火歲月里,這些被宋廷遺棄、被蒙古踐踏的中原人,最後能護住的東西,也只有書籍而已了。

  他們能信奉的,也只有那一句「中國雖偶無君,若周、召共和之年,而禮義不廢,故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禮義不廢……還能再要求他們多少?

  高於血統、族群,促華夷融合者,或便是這一句一字形成的文明。

  唯置身其中,李瑕才感受到這其中的艱難困厄……與堅強。

  若說第一次北上時他與北人是純粹的對手,這次,他已更了解北人,也對今生志向更堅定、更有信心。

  於是,那原本已忘記的詩句也再次回想起來。

  短短數十字,一番血淚史。

  「身閱興亡浩劫空,兩朝文獻一衰翁……」

  ~~

  十數日後,有張家心腹從獲鹿寓舍趕回來。

  「五郎,遺山先生壽終了。」

  張弘道嘆息一聲,道:「可惜可嘆,當時情景如何?」

  「幾位先生已在收拾遺山先生文稿……」

  「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張弘道喃喃自語道。

  「有一事五郎或感興趣……遺山先生臨終前聽了李瑕那半首殘詩,反覆念叨,以『知己』呼之,想起身賦詞回應,可惜沒能起來。」

  「沒能回一首?」

  「白先生問遺山先生,以舊詞相贈可否,遺山先生言『元光元年』,語未罷,溘然長逝。」

  「語未罷,溘然長逝。」張弘道重複了一句。

  哪怕與李瑕有隙,他也深感遺憾。

  他懂詩,知李瑕贈的殘句最觸元好問心意,若有回詩,又是一段佳話,可惜了。

  「元光元年?那是遺山先生及第的次年,意氣風發,卻恰逢蒙古南侵……該是那首《臨江仙》了?」

  「白先生也問是否回贈《臨江仙》,但小人不知。」

  張弘道有些惋惜,亦有些羨慕,開口低吟……

  「今古北邙山下路,黃塵老盡英雄。人生長恨水長東。幽懷誰共語,遠目送歸鴻。」

  半闕詞吟罷,仿佛是送元好問。

  張弘道瞥著天邊,繼續念叨著,漸明白元好問為何選這首詞相贈李瑕。

  ……

  「蓋世功名將底用,從前錯怨天公。浩歌一麯酒千鍾。男兒行處是,未要論窮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