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9章 真假

  那街邊的落拓身影已轉過巷子,張弘道令人停下馬車,帶著周南、林敘快步跟上去。

  「白兄,白兄……」

  走在巷中的男子回過頭,望之三十出頭,相貌清俊,舉止雋雅。

  「遠疆?安道?」

  「白兄好久不見。」周南快步上前,行禮道:「蘇門山一別,已有五年了吧?」

  林敘亦上前道:「白兄又清減了許多。」

  白樸見到兩位故友亦是欣喜,以詩回答道:「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周南、林敘會意,開懷大笑。

  這般稍敘了一會別情,周南方才引見道:「這位是張帥家的五郎。」

  張弘道上前,拱手笑道:「張弘道,字仲書。久聞白先生大名,今日終於得見。」

  「五郎有禮了……」

  兩個序齒論輩,巧的是張弘道與白樸今年都是三十一歲,白樸年長兩月,張弘道稱之為「白兄」。

  如今北方文壇就這麼大,公認的文壇宗主只一個元好問,地位最高的一群名儒是刑州學派,最好的書院則是姚樞的蘇門山書院……北方讀書人大體都脫不開這些關係。

  張弘道、周南、林敘、喬琚等人幼時在張家學館隨郝經讀書,之後周南、林敘又去了蘇門山。張柔也曾聘請過元好問指點過家中子弟。

  因此,張弘道與白樸雖是初見,卻有太多共同熟悉的親友。

  「遺山先生身體可好?」

  「伯父年歲老邁,只怕……」

  白樸說著,臉上浮起深深的憂慮與不舍,搖了搖頭,嘆道:「伯父近來思念舊友,我此番出門便是到各地帶口信,方才去見過太寧先生、漢江先生。」

  聽聞元好問身子不好,張弘道也有些低落,寬慰了幾句。

  「不僅是太寧先生、漢江先生,張家也該有人去探望遺山先生才是,可惜家父馬上要出征了。」

  「五郎不必費心,伯父只是有書稿想要託付各位先生而已。」

  「對了,令尊可還好?這次鉤考沒牽連到他吧?」

  白樸道:「不久前傳了家書,托史帥庇護,家父暫時還安穩。」

  提到元好問,白樸有深深的感恩之情與悲惋之色。而提到白華,他反而沒那麼關切。

  張弘道看在眼裡,還是問道:「白兄可知史家近況?」

  白樸苦笑道:「不知,我近年一直在伯父左右。」

  「白兄未聽說過史家二郎之事?」

  「他排出了新曲?」

  「那倒不是。」張弘道微微舒展了眉頭,也不再多說此事,笑道:「白兄,我們坐下聊聊可好?」

  「五郎有事相詢?」

  「算是吧。」張弘道指了指路邊的茶鋪,一行人便過去坐下。

  白樸顯然因元好問的身體憂慮,神色低落,沒心思飲茶。

  「我聽聞,白兄去歲做了一首《天淨沙》?」

  「因兩句殘句有感而作。」白樸道:「實話與五郎言,彼時有些意氣之爭,我已後悔矣。」

  「如此說來,白兄聽說過李瑕其人了?」

  白樸點點頭,道:「聽聞過其人事跡。」

  張弘道沉吟片刻,又問道:「李瑕身邊有一人,名為韓承緒,其子名韓祈安,娶的是……」

  「我知道。」白樸道:「以寧兄娶了阿鸞姐。」

  「白兄認識元氏?」

  「阿鸞姐自幼失怙,是伯父一手撫養長大。伯父視為我親子,視她為親女。」

  「白兄果然認識韓祈安?」

  「他們成親時見過一次,那年我還是垂髫小童,而他們正當韶華。」

  張弘道並不意外,又問道:「之後呢?白兄與韓家還有聯絡?」

  「如何聯絡?」白樸苦笑道:「金末大亂,家父不在京城、我幸得伯父相救,白家僅我父子二人得以生還,滿門盡數罹難。韓家亦是悽慘,失落於戰亂之中。從此斷了音訊。」

  張弘道道:「但後來遺山先生得耶律楚材保全,近年白兄亦是才名漸起。日子既好過了,韓家人就沒回來尋你們?」

  「聽聞他們被擄到了宋朝,怕輕易不得回。」

  「白兄還知道什麼?」

  「旁的便不知了,五郎想打聽何事?」

  張弘道嘆息一聲,道:「不過有感而發罷了。我有位族叔前陣子叛逃到了宋朝……世亂至此,有時一家人也不得不為不同的朝廷效力,讓人唏噓啊。」

  「是啊,故而我與伯父皆未出仕。」

  張弘道摸清了白樸的底,不再多問,道:「這樣吧,若我找到了韓祈安,帶他去見遺山先生如何?」

  「那便多謝五郎了。」白樸忙起身行了一禮,道:「伯父近來正思念親朋,若能見到以寧兄和阿鸞姐,也是大好事。」

  張弘道深深看了白樸一會,見他神色坦然,心中最後那點疑慮盡消。

  「我還有事,晚些再來拜會白兄,對了,不知白兄在何處下榻?」

  白樸抬手一指,道:「不遠,就在前面的雲岫客棧……」

  ~~

  這日晚間,劉忠直推開屋門,忙不迭便問道:「白先生,你今日見了張弘道?」

  「嗯?」

  劉忠直笑了笑,道:「還想瞞我,我都聽說了,你午間在路上與他偶遇了。」

  「張弘道告訴你的?」

  「他豈能告訴我?」劉直忠道:「今日你出門時,他來了鎮守府,手底下有幾人到處亂瞄,也不知在打探什麼,似乎是想栽贓我與李瑕有勾結。」

  「劉經歷與李瑕有勾結?」

  「可笑吧?簡直是指鹿為馬。」劉直忠在白樸對面坐下,道:「等張弘道離開,我便派人暗中跟著他們。張家人警覺,不好跟蹤,但其中有兩個書生沒太大戒心,我的人聽到他們說話了。」

  「哦?說的什麼?」

  「還說什麼,他們見到你,一路商量著要邀你赴宴,談論詩詞歌賦。」

  「哦。」

  白樸眼中有思慮之色一閃而過。

  劉忠直忽然想到一事,問道:「對了,聽說元好問……不,遺山先生時日無多了,之前你怎未提過?」

  白樸嘆道:「一邊是生父有麻煩,一邊是養父老邁,又能如何呢?」

  「是啊,世事總難兩全。」劉忠直也頗為感慨,「誰活得容易?你知道吧,我娶了個蒙古女人,長得一言難盡,我卻還要日夜侍奉她……唉,我年少時,鄰家有個姑娘對我有意,可惜可嘆吶。」

  白樸根本不搭理他這茬,問道:「劉經歷可找到李瑕了?」

  「沒有。」

  「沒在張柔的隊伍里?」

  劉忠直皺了皺眉,道:「張柔這次歸來,還有新任的壽州知事楊果同行。楊果本是參議,這邊被貶到壽州,卻還帶了一家老小上任,上百號人,我難以排查。」

  白樸道:「那李瑕很可能混在其中了?」

  「白先生是這般認為的?」

  「否則張柔急於出征,為何會帶這許多人口拖慢行程。豈不有可能是為了藏匿李瑕?」

  劉忠直點頭不已,沉吟道:「太可疑了啊。」

  白樸似有些憂慮,走到窗邊負手看著窗外的景色,問道:「派去鹿邑的人何時能回來?」

  不經意間,他的語氣仿佛是劉忠直的上司。

  「後日。」

  「太慢了,到時也許李瑕已逃出亳州。」

  劉忠直問道:「那怎麼辦?」

  白樸沉吟道:「劉經歷不妨去試探張弘道一番,說出你的推測,試探他的反應,如何?」

  「我的推測?我有何推測?」

  劉忠直有些為難,皺了皺眉,緩緩道:「張家有不臣之心,遂與趙宋聯絡。趙宋遣李瑕北上,至亳州,此事被額日敦巴日查覺,於是張弘道殺了額日敦巴日?」

  白樸道:「額日敦巴日是如何查覺的?」

  「我如何知道?」

  「赤那?」白樸似在思考,更似在提醒。

  「赤那?」

  白樸道:「我今日出門暗訪,聽聞赤那一直對張家女有意……那會不會是這樣?赤那在追求張家女之時,發現了張家與趙宋細作聯絡。」

  「於是張家殺了赤那?因此與額日敦巴日結下死仇?」

  白樸道:「想必鹿邑的消息一回來便能印證此事。對了,我還在城內聽聞張家有幾個得力下屬也在去歲死了,喬琚、范淵,他們皆與赤那有衝突……」

  劉忠直恍然大悟,道:「有了這些細節,我們的推測很可能是真的。那試探張弘道是否會嚇壞了他?」

  「與其對付張家,不如只捉住李瑕。」

  「這是何意?」

  白樸背對著他,道:「與張弘道做個交易,告訴他『你所做所為我已知曉,你交出李瑕,我替你隱瞞』,如此,張家免了一場大禍,劉經歷立了一場大功,皆能相安無事,豈不美哉?」

  劉忠直撫掌而笑。

  「好你個白樸,為幫史家救人,又要保全張家,竟想出這般一個主意?」

  白樸道:「也是在幫劉經歷立功,三全其美,不是嗎?」

  劉忠直哈哈大笑,道:「但我卻覺得你從頭到尾都算好了的,把我也算計在裡面,哈哈哈。」

  白樸沒回頭,漫不經心道了一句。

  「確實,我算計了劉經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