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住處

  十月初八,立冬。

  亳州已下起了連綿的陰雨,天氣寒冷起來。

  張弘道捧著一碗草根湯站在窗邊喝著,聽著妻子的絮絮私語。

  「這草根湯里是白芷、山蒼子、地稔的樹根。立冬嘛,沒讓下人動手,我親手給你做的,與大姐兒挑了半晌的藥材。」

  這日子算得上是平靜安寧,但近來張弘道心中漸生波瀾,兀自想著別的事情。

  直到聽妻子說起了張文靜,他才開口問道:「她近來如何?」

  「看著倒不像之前那般心事重重,但還是不肯出嫁。我真是不明白,父親選的那幾位名門子弟,許家、王家、郭家,哪個少年郎不是出類拔萃?如許家長子,年紀輕輕,已是蘇門山學院的文魁……」

  張弘道捧著手裡的茶碗,漫不經心地道:「出類拔萃?二十歲的文魁,看起來好像是前程遠大。」

  「可不是嗎?聽說連姚公也讚許大郎『肯自勉勵、志趣端正』,往後……」

  「也就那樣吧。」張弘道喃喃道,「平庸之輩,大姐兒看不上的。」

  「官人說什麼?」

  「記住,依舊不能讓大姐兒出門,她那些侍婢也看好了。我要讓這後宅一隻蚊子也不能進出。」

  「瞧你說的,立冬了,哪來的蚊子?」

  張弘道沒回答,直了直疲憊的背脊,放下茶碗出了屋。

  自有婢子匆匆跑上來,給他披上輕裘,替他打著傘。他往常寬待下人,今日卻是邁著大步,任她們狼狽追趕。

  「一邊去,別管我。」

  「五郎,雨水……」

  張弘道已穿過小門,走了好一會才到前宅,又拐了兩條長廊到了一間偏廳,推門進去。

  靖節正在地圖前與人商議著什麼。

  「怎又來了?說好了今日你不必過來。」

  「安不下心待著。」張弘道皺了皺眉,似乎不太舒服,徑直問道:「找到他了?」

  「沒有,半點痕跡也無。」靖節道:「明日姑父便會與楊果一道啟程,先到亳州,再送楊果去壽州上任。但這幾日沿途卡哨並未發現可疑人等。」

  「李瑕還在開封城裡?」

  張弘道上前,接過一封封信報查看起來。

  靖節沉吟道:「也許打算等楊果動身了,他再離開開封?」

  「不無可能……你手裡那封信報給我看看。」

  靖節有些猶豫,道:「你身子不適,我來處理便是。」

  「不是信不過你,是不安心啊。」張弘道已一把搶過他手中的信報。

  靖節無奈,見他已看了,只好道:「這次你莫太執著。」

  張弘道看著手裡的信報,皺了皺眉,問道:「鉤考局又派人來了?」

  「嗯。來的是劉忠直,劉太平的侄子,今日剛進城……」

  話到這裡,已有僕役匆匆趕到門口,道:「郎君,有客求見,這是拜帖。」

  「這麼快。」靖節道:「我去見他……」

  「這……來人是氣派不小,且指名了要見五郎,說是有公務問詢。」

  張弘道與靖節對視一眼,眼中浮起忌憚之色。

  ~~

  「五郎身體欠佳?」劉忠直欠了欠身,帶著噓寒問暖的語氣問道。

  張弘道溫文爾雅地笑了笑,道:「勞劉經歷掛懷,我有些舊疾,遇到這陰雨天氣每每發作。」

  「可是去歲受的傷?」

  「有些傷是。」張弘道換了個話題,問道:「劉經歷此來亳州可有住所?我為你安排……」

  「不必,不必。」劉忠直道:「不敢勞五郎費心。我聽說,去歲邸家有部下叛亂,五郎與鎮守官前往穎川平叛的路上遇襲了,因此受的傷?」

  張弘道眼中有道不易察覺的厲色一閃而過,苦笑道:「是,此事我已寫了詳細始末給河南經略府。」

  「但據我所知,邸琮並未叛亂,既是他部下生變,為何是你們先接觸了叛軍?」

  「那些人越境打糧。」張弘道神態自如,道:「對了,這事邸琮也已認罪了,劉經歷未去問過他?」

  劉忠直嘆道:「邸家這個下場……問不到嘍。」

  「既然如此,劉經歷是衝著我張家來的?」

  劉忠直一愣,沒想到張弘道會這般直接,忙笑道:「哈哈,五郎言重了,不過是隨口閒聊。」

  張弘道不像史樟。史樟會與劉忠直周旋,裝模作樣地演上一出;張弘道則沒這個耐心,也沒必要。

  「我只負責鎮壓叛亂,案子是經略府審的,劉經歷自去查閱。」

  劉忠直臉上也掛不住了,冷冷道:「我隨叔父南下鉤考,張五郎不願配合?」

  「好,配合。我在穎川見到了一人。名叫王蕘,如今正在山東益都。」

  劉忠直又愣了愣,接下來的話卻是問不出來了。

  山東益都,是李璮的地盤。李璮這些年取南宋四城自據,加固益都城防,儲存糧草,截留鹽課……如此種種,許多人都看出其不臣之心。

  劉忠直不敢捅這簍子,萬一把李璮逼反了,壞了蒙哥急滅南宋的計劃。莫說他一個小小經歷,包括他叔父劉太平、甚至是阿藍答兒都擔不起。

  鉤考局氣焰囂張不假,其實只敢對那些俯首聽令的漢臣作威作福,真遇到這種敢起兵造反的,反而不敢招惹……

  ~~

  「娘的,這狗屁世道。」

  張弘道送了客,終於忍不住罵了一句粗話。

  「李璮明目張胆、史天澤暗中窺探……這些人不去查,張家忠心耿耿,反受猜忌。」

  靖節皺了皺眉,道:「小人得志便是如此,司空見慣,沒甚好氣的。」

  「鉤考局已對額日敦巴日之死起疑了啊。」

  「此案已經結了。」靖節道:「劉忠直再懷疑,沒有證據,他什麼也做不了。」

  張弘道搖了搖頭,憂心忡忡。

  「可你別忘了,李瑕又回來了,這小子知道太多事。」

  「你當時說的不錯啊,不殺李瑕,早晚必成大禍害。」靖節拍了拍張弘道的肩,苦笑著贊道:「先見之明。」

  「先見之明。」張弘道亦念叨了一句,滿是自嘲與無奈……

  ~~

  那邊劉忠直出了張家,吩咐下屬道:「找個地方安置下來。」

  「是。」

  劉忠直回到馬車上,只見白樸還坐在那。

  「什麼也沒試探出來,姓張的囂張得很。」

  白樸問道:「張家未給劉經歷安排住所?」

  「不敢住。」劉忠直道:「去找新任的達魯花赤。」

  「也好……」

  額日敦巴日死後,新任的達魯花赤名叫「只不干」,只不干是蒙古宗室,是成吉思汗幼弟鐵木格的兒子。

  窩闊台汗死時,太子貴由還在西征返回的路上,鐵木格想要造反稱汗,被貴由處死。次年貴由暴卒,第三皇后海迷失垂簾聽政。三年後,蒙哥殺海迷失,稱汗。

  只不干在這汗位之爭中僥倖活了下來,等蒙哥稱汗便寬恕了他。

  這人沒什麼能耐,一直只是閒著。之所以被派到河南來鎮守,也就是地位夠高,反正達魯花赤要做的也就是吃喝卡要而已。

  劉忠直與白樸到了,只不干並未出來相見,僕從核驗了劉忠直的身份,在鎮守府外圍尋了一處院子讓他們暫住。

  至此,劉忠直才安心下來。無論張家多囂張,至少不會有膽子敢到只不乾的府邸來對他下手。

  「白先生,我們接下來如何做?張家怕是不好對付……」

  「對付張家?」白樸道:「我何時說過要對付張家?」

  劉忠直一愣,反問道:「不是白先生說的,張家很可能與額日敦巴日之死有關嗎?」

  「這是我推測張家與李瑕有關的依據。」白樸道:「我既未入仕,元伯兄又一向與張家交好,我怎會對付世交?我之所以來,是探查李瑕下落,以期救回二郎。」

  劉忠直道:「若李瑕真與張家有勾結,我當然要查明。」

  「那是劉經歷的事,看來你我所謀不同啊。」白樸撫須道。

  劉忠直愣了好一會,覺得還是要藉助白樸的頭腦,只好道:「先生查李瑕以救史二郎,我查李瑕則是為找到通宋之人。目的雖不同,卻可相互幫襯。」

  「你莫與張家說我來了便好。」白樸撫須笑道:「總之,謝劉經歷為我找了住處。」

  「一點小事,白先生太見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