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章 失魂症

  「我們這個慶符縣……」

  待李瑕離開後,房言楷低聲喃喃著重複了一遍,回顧整個對話,這是讓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話。

  本以為李瑕少年得志,任了知縣,會在他面前擺架子,但這種預想中的難堪並未發生。李瑕自始至終都就事說事的態度。

  房言楷遂覺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氣了。

  到了傍晚時分,他再次抽空來到符江對岸李西陵家中用飯。

  他一直沒把家小帶來慶符,兩年來都是獨自用飯,如今李西陵算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能與李西陵為友,卻不可能與韓家父子這等北歸人為友,正是所謂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推門入堂,李西陵正在品茶,回過頭笑道:「你鼻子倒是靈,今日郝老道長在山上捕了條大蛇,昭成正燉蛇羹。」

  房言楷莞爾道:「郝老道長捕的蛇,莫不是蛇妖?」

  他在縣衙里終日一副古板面容,但中進士前也是詩酒年華過來的,在友人面前也有風趣的一面。

  「自然是蛇妖,你我食之,或可羽化飛升。」

  「莫胡謅了,李知縣今日歸來,未召你過去?」

  「他去軍營了。」李西陵道:「我份內之事辦得妥當,無甚要說的。」

  房言楷已在桌前坐下,執箸等著,顯得頗為自在。

  不一會兒,李昭成端上蛇羹及幾樣菜餚,郝修陽也落座,四人把酒用羹。

  菜餚入口,味道頗鮮美,房言楷本有心誇讚幾句,卻又將話語收了回去。

  因與李西陵成了好友,這李家父子的事他是最清楚的……李昭成喜歡下廚,不喜讀書科舉。李西陵則認為偶爾下廚怡情可以,但不是男兒正道。

  那,再夸李昭成廚藝,便是給友人家中添亂了。

  用過飯,飲了幾杯酒,房言楷嘆一聲道:「到了今日,真是在一小兒治下任職了。」

  「正書欺他年輕罷了。」李西陵捧著酒杯道:「撇開年紀,李知縣之人品才幹,你可服氣?」

  房言楷苦笑。

  李西陵道:「而我之所以到李知縣幕下任事,恰是因他年輕,如此年紀便有此等成就,往後又如何?」

  「道理我皆懂。」房言楷道,「然自出仕以來,兢兢業業,卻始終於此一階半職打轉,連初入仕的少年也爬在頭上……」

  「往後回鄉,於親朋舊友、師生同門間如何抬得起頭?」李西陵忽打斷了房言楷的話,笑問了一句。

  房言楷一愣,半晌,點了點頭。

  李西陵這句話,正是戳到了他心底。

  「他們會說『聽聞正書兄任上那知縣李非瑜年不過十七』?為官至此,有何顏面可言?」李西陵又道。

  「我亦知這些都是虛枉……」

  「世情如此。」李西陵道:「故而天下間多的是碌碌無為之輩,放不下其可憐的自以為是。而慧眼識珠者,少之又少。」

  他湊到房言楷近前,又道:「房兄,你欲與碌碌之輩為伍,或真心為治下之民施展才幹?」

  道理房言楷都懂,他許是太孤獨,需要有人聊一聊,聊過之後,忽然間釋然了許多……

  ~~

  「房主簿走了?」

  劉蘇蘇進堂,問了一句,一邊收拾著桌上的殘羹。

  「嗯,他蹉跎太久,眼界也窄了。」李墉隨口道了一句,問道:「你可吃過了?」

  「在後面吃過了,在臨安還從未見過這般大的蛇,嚇得人沒胃口。」

  李墉看著妾室,嘆息了一聲。

  「相傳蘇東坡貶官惠州,曾派老兵到市中買蛇羹。其妾室朝雲不食蛇,東坡遂稱是海鮮,後朝雲得知所食為蛇肉,驚吐成疾,病體纏綿數月,香消玉隕。遂有『高情已逐曉雲空』之句,可惜可嘆吶。」

  劉蘇蘇回過頭,嗔道:「阿郎又胡說了,東坡為朝雲引魂時,分明寫的是『遭時之疫,遘病而亡』,豈是誤食蛇羹?」

  李墉只是笑笑。

  他看到桌上的蛇羹想到蘇軾與妾室朝雲,又想到了更多。

  蘇東坡悼亡妻,寫「十年生死兩茫茫」,之後其侍妾朝雲相伴其二十三年,一生辛勤,萬里隨從,東坡又寫下「佳人相見一千年」。

  這些,他李墉亦經歷過。

  但近來,他想到的卻是蘇東坡的喪子之慟。

  李墉思量著這些,開口喃喃道:「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劉蘇蘇最是明白李墉的心思,不由停下動作,勸慰道:「阿郎,莫太傷懷了。若妾身看,郝道長所言不差,該是得了失魂症,才會如換了個人一般。」

  「倒非傷懷,只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啊。」

  「是病,總會有好的一日。」

  ~~

  那邊李昭成提了一個食盒,進了慶符軍營。

  「李知縣可在?」

  「在大堂上,小人引李郎君過去。」

  李昭成進了軍議堂,只見李瑕正在那對著燭火翻看名冊。

  兩人對視了一眼,李昭成提了提手中的食盒,道:「做了些蛇羹,吃嗎?」

  「不吃蛇肉,不好意思。」李瑕道。

  「你以前沒這般挑剔,給什麼吃什麼的。」

  李瑕道:「不是同一個人了。」

  李昭成在他對面坐下,打開食盒,拿出一盒糕點放在案上,也看到了案上的空盤。

  「看來你吃過了,但嘗嘗這個吧,我做的糖糕,你以前最愛吃。」

  李瑕卻是又搖了搖頭,道:「我不吃甜食。」

  他向食盒裡看去,見還有兩盤時蔬,道:「那兩道菜看起來不錯。」

  李昭成苦笑,端了菜出來,四下一看,見沒有旁人在,道:「二弟不認得我了?」

  「不認得。」

  「好吧,我本名『李玞』,算是你族兄,亦是你兄長。是父親的堂侄,亦是他的養子……」

  李昭成有些費力地解釋了一遍,這些家族關係有些錯綜複雜,但李瑕還是聽懂了。

  簡單來說,李昭成是李仁本的嫡孫,他親姑姑曾是榮王妃。後來,李家被榮王迫害,他被李墉收養,才改了現在的名字。

  說來,李墉也是自幼失怙、被伯父李仁本收養,如同一個輪迴。

  「哦,怪不得旁人說我們家以前深居簡出,是這個緣由。」李瑕道。

  「我們家」三字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名冊,看向李昭成。

  李昭成男生女相,個子雖高,長得卻頗漂亮,眨了眨眼,道:「是啊。我們家深居簡出。」

  「我打算與……李先生,與他談談榮王、忠王一事,但等我忙過這陣子吧。」

  「你入獄之後,我們一直在打聽你的消息,但還沒能設法救你,你已經北上了……」

  「我知道。」

  李昭成問道:「你不怪父親吧?」

  李瑕道:「我真是換了個人,不是心生怪罪。」

  「你就未嘗想過,你是得了失魂症?」李昭成問道。

  李瑕道:「我的情況,我最清楚。」

  「你若是換了一個人,可有平生過往?原本又是誰?」

  李瑕夾著桌上的菜吃著,隨口道:「我原是個……劍客,天下排名第一的那種,死後魂魄占據了這個身體。」

  「都做過何事?」

  「無非是每日辛勤練劍。」

  「為何?」

  「為了贏,奮鬥的人生才有意義。」

  李昭成沉默了一下,對李瑕這句話毫無認同感,

  「或許,是你臆想出來的呢。這些年,李家不得安生,屢遭大災。父親不得已,參與到扳倒忠王一事。你見他如此,臆想出一個人來代替自己,牧守偏遠之地、練私兵。可有這種可能?」

  「這是你的臆想。」

  「這是最合理的推測,與失魂症的症狀相合。」李昭成道,「你這人吧,從小做事就太容易入神。」

  李瑕沉默了片刻,明白他說的「失魂症」大概指的是「人格分裂」。

  他忽然也在想,前世那一輩子,真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不成?

  也只是一瞬間,李瑕搖了搖頭。

  以他堅定的意志,倒不至於被人三言兩語就引得自我懷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