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領悟

  屋中安靜了片刻之後,李瑕問道:「敢問我父親出了何事?」

  吳文英反問道:「你不知?

  李瑕搖了搖頭。

  吳文英嘆息道:「我等謀事,累你這孩子無辜受牽連,屢遭艱厄啊。老夫知你有不解,但從何說起呢……」

  他拍了拍膝蓋,說起前因後果。

  「老夫一生未第,游幕為生,為唱和詩詞之清客,甚少接觸公務,因此便是政見不合者,也先後聘請老夫。早在李家與榮王成為姻親前,老夫曾在李家為幕,故稱是守垣之師。當年老夫還未成名,此事鮮有人知。

  數十年來,輾轉諸公府第,老夫唯一參與之國事,乃忠王立為皇子時……當時老夫已在榮王府為清客,吳相公秘會老夫,說是忠王孱弱無能,若繼位,社稷必亡。請老夫幫忙……」

  李瑕道:「晚輩不是太明白。」

  吳文英稍作解釋,又道:「吳相公之立場,並非秘密。你是何看法?且休提李家與榮王恩怨,只說心智殘缺之人為天子,可乎?」

  李瑕沒有絲毫猶豫,應道:「不行。」

  「為何?」

  「普通人為天子尚且不足,何況是傻子。」

  「若滿朝皆擁立這傻子呢?」

  「亡國、亡天下。」

  吳文英直直凝視著李瑕的眼,有些驚異。

  眼前的少年,比他父親還要堅定。

  李墉從未如此堅決地說過「忠王即位,天下必亡」,是被逼到絕境才下定決心。

  吳文英沉默了片刻,又問道:「若你參與此事,如何做?」

  李瑕沉默了一會,斟酌著用詞,道:「我不接受一個傻子在我頭上當皇帝。」

  「好吧。」吳文英緩緩道:「但這個傻子,是你同父異母的兄弟。」

  「……」

  良久。

  燭火「啪」的一聲。

  吳文英與李瑕說了許多話,沉默著對坐著。

  「假的。」李瑕道。

  「因你不信你父會做出此事?其實,與婢子交歡,實屬平常。」

  「不。」李瑕道:「只能是假的,一切才說的通。」

  吳文英道:「有這種可能。」

  「算是有吧,但可能性極低。」

  「是啊,有這種可能……」

  吳文英又重複了一句,他看出李瑕很虛弱,表情有些慚愧起來。

  「事情擺在面前,大宋社稷將交在一個傻子手裡。面對吳相公之請,老夫也不知所為是對是錯。

  只能說,老夫活到這把年紀,半截身子已入土,且無妻、無兒,必是活不到忠王繼位,管他是傻是不傻?參與此事,無一絲私念。旁的,也沒甚好解釋。

  只可惜了你,此番若能活下去,往後隱姓埋名吧。這段日子你受此事牽連,過得艱難險厄,太辛苦你了。」

  李瑕聽了這最後一句話,默然良久。

  也實在不知還能說什麼。

  怪誰?

  吳文英並未害過他,還救了他一條命;李墉做這些出於無奈、是為自保;吳潛是公義也好、私心也罷,並未逼迫過李墉。

  甚至,站在榮王、忠王的角度而言,平白遭人污衊,難道不做反擊、引頸就戮不成?

  世間規矩、千年禮法,權力的構成盤根錯節,場中的每個人只能被推著,勾心鬥角。

  這場紛爭,既顯得毫無意義,又似乎干係極為重大。

  而他李瑕是李家之子,哪怕是重生的,也是李家之子。

  一出場的身份,就註定他必然陷入這場爭紛。

  經歷艱險、嘔心瀝血謀劃的一切,就因這身份,毀於一旦。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不經意間,這句詞脫口而出。

  李瑕終於能真正體會到詞中之意,體會到辛棄疾因身份而蹉跎一生的無奈與不甘。

  本來,他為自己謀劃了一條路。

  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好享受,又傲氣,生來就不會讓任何人在頭上當皇帝。

  怎麼做?

  當流寇、起義造反?

  這種想當然的想法,李瑕認為根本沒有考慮的必要。

  他再不懂歷史也知道,如今南宋的問題再多,至少土地矛盾還沒有成為主要矛盾,遠遠沒到能讓農民起義形成規模的程度。

  這大宋王朝的整套制度或許打不了外戰,制定出來就是為了把任何武力反叛從一開始就掐滅。

  尤其現在是外敵矛盾最為尖銳之時,更註定了泥腳子造反在這個時期的宋境不可能成功。

  如果連眼前敵人還守規則的情況都應付不了,自認為當了流寇起事、面對整個朝廷不講規則的撲殺還能成功,那就太過天真了。

  他很想當那個縣尉,走進這個規則體系,在它的掩護下成長、汲取整個宋朝的營養……

  但今天,這個謀劃似乎被完全打碎了。

  罪名被坐實,與榮王結深仇,兩個宰執都庇護不了……在這宋境的路似乎已全走死了。

  李瑕從懷中掏出一張彩箋,默默看著。

  「題得相思字數行,起來桐葉滿紗窗……」

  一瞬間,李瑕有些恍惚。

  只有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可心底里卻依舊有一份驕傲……

  ~~

  是夜。

  「是否對燈芯巷那些人動手?」

  「不,派人包圍、盯緊了,李瑕若真逃了,極可能回去找他們。」

  全永堅拱手應下,吩咐下去。

  楊棟又道:「該派人去告知丁大全,李瑕暴起殺人,故而被搜捕,此事與他無關,別再插手」

  葉夢鼎道:「不錯,丁大全只在乎相位,不會再管此事。」

  「至於賈似道,我去走一遭,以免他庇保李瑕。」楊棟道:「也該敲打他一番,讓他知曉,混水摸魚並非那般簡單。」

  「右相府呢?」

  「以右相為人,不會包庇兇犯,派幾人去盯著即可。」

  「怪了,重傷之下,能逃到何處?」

  葉夢鼎道:「必是吳潛一系暗中營救,且極可能是榮王幕僚。」

  「查吧,再仔細搜一遍……」

  端坐上首的趙與芮始終很沉穩,忽道:「或許李瑕這一逃,還能引出李墉?畢竟,李墉才是關鍵。」

  「榮王所言極是,唯李墉才是此事最大威脅。」

  「那既然李瑕已當眾殺人,可將罪名坐死,使其父子在大宋無立錐之地……」

  下一刻,門外忽有人上前稟報導:「榮王,古心江公求見。」

  「江公來了?」

  「榮王。」全永堅道:「下午便見到江公馬車在附近,是否有可能是他救走了李瑕?」

  四人還未來得及商議,門外又有通稟聲響起。

  「榮王,太府李少卿來了。」

  「李伯玉?此人為吳潛死黨,請榮王務必防備……」

  話音未落,竟再次有人跑來通稟。

  「報,在附近擒下一形跡鬼祟之人,經詢,系謝公之門生,名徐鶴行。」

  書房中四個相互對視,只覺得,這平素清靜的榮王府,開始過於熱鬧了……

  ~~

  燭光如豆。

  李瑕把手中的彩箋收入懷中,眼神重新變得堅定。

  今天至少活下來了。

  且破除了眼前的迷霧,打散了那些未知。

  「能一次好運也夠了,一次殺我不死,就不會有下一次。」

  他心中自語著,難得地笑了笑,比往昔多了幾份深邃,竟有些許賈似道笑時的意味。因他忽然有些領悟到賈似道是怎麼在玩了……

  李瑕想了想,忽問道:「朝中絕不會只有吳潛一個人不願讓傻子當皇帝,對嗎?」

  「自是不會,但吳相公已去相,諸公皆在隱忍。」

  「官家是何心思呢?」李瑕沉吟道。

  吳文英撫須喃喃道:「老夫不過是個文人,如何猜得到。」

  李瑕仿佛是自問自答,喃喃道:「官家看似支持侄子,但畢竟不是親生兒子,還是個傻侄子。」

  「是啊,官家這些年無心國事、沉迷酒色,未必沒有這般原由……」

  李瑕又沉思良久,忽站起身來,仔細整理了身上的扎帶。

  吳文英道:「你要走?」

  「是。」

  「你的傷未好,且耐心等待,老夫送你遠走他鄉。」

  「夢窗公今日救命之恩,晚輩會銘記於心。」

  「你要去哪?」

  「吳潛不在,我去找這臨安城內最不願那傻子成為太子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