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7章 心意難料

  武遂城。

  劉秉忠難得換了一身嶄新的大元官服,在怯薛士卒的護送下進了移相哥的大營。

  僅在這短短一段路途中,他便發現了這片營地與過往的元軍大營都不同,少了幾分散漫與野性,多了些工整。

  蒙古騎兵們被安置在大營的北面,在南面的多是漢軍以及前段時間徵發來的大量民壯。

  這些漢軍與民壯們正井然有序地在建立防禦工事,熱火朝天的景象。

  「移相哥大王把蒙軍與漢軍的長處結合得很好啊,眼前情景,很難想像是一個久鎮哈拉和林的蒙古宗王能做到的。」劉秉忠轉過頭,低聲對郝經說了一句。

  郝經應道:「合撒兒大王數十子中,唯移相哥大王最顯赫。陛下先命其鎮漠北、今命其擋李瑕,可見其才能遠勝諸王。」

  劉秉忠抬頭看著移相哥那尺寸僅比忽必烈略小些的大纛,微微嘆息了一聲。

  「你可記得,當年憲宗皇帝暴斃,陛下從鄂州輕騎趕回燕京,第一件事便是解散了脫里赤徵集的民兵,於是燕京路民心大悅?」

  郝經目光微微一凝,面對這個問題很慎重地沒有選擇馬上回答。

  劉秉忠自顧自又說道:「那年的陛下既體恤愛民,且有信心戰勝阿里不哥。可你看,這次面對李瑕的北伐攻事,陛下卻倚重了阿合馬、桑哥,任他們搜刮民脂,又大舉徵集民兵。」

  「聰書記想說什麼?」

  「不過是閒聊,問你是如何看待此事。」

  郝經回過身,向南望去,看向了那些辛苦做事的民兵,沉吟著道:「若非如此,如何擋住唐軍?」

  「伱我之間,尚且還有所保留?」劉秉忠低聲笑問了一句。

  「不知所言罷了。」

  郝經用餘光瞥了一眼跟在身後的怯薛,回過身,繼續去往大帳,心中思考著劉秉忠說這些是出於什麼目的。

  他覺得,劉秉忠已看出了他倒向李瑕的心意。

  前陣子,宋廷送了消息過來,稱賈似道的大軍已經攻破了夔州、兵圍重慶。這消息郝經也得知了,一度猶豫過是否給李瑕送過去。但那時他才發現,他並沒有聯絡到任何唐軍暗探的辦法。

  李瑕好像真的只是放他回來說幾句話以救張柔,不要求他歸順。或許是嫌文人能做的事太少了。

  但郝經雖沒動作,卻知道有旁人給李瑕遞了消息,且這個人還被劉秉忠揪出來了——是才被釋放回來的宗王忽剌忽兒。

  那麼,劉秉忠的態度就讓人有些琢磨不定了,是故意放過他郝經?還是忽剌忽兒真的背叛了黃金家族?

  郝經不確定這些,此時面對劉秉忠的試探,便不敢露了痕跡。

  腦中想過這些念頭,他們已到了移相哥的大帳。

  ~~

  蒙古諸王都有嗜酒的習慣,但移相哥擔任大軍統帥時並不飲酒,以免誤事。眼下雖然唐軍暫退了,他還是披著盔甲坐在上首。

  大帳里氣氛肅然,諸將圍著一個簡陋的沙盤站著。

  讓劉秉忠詫異的是帳中竟有不少漢人將領。

  他其實知道移相哥支持那木罕「殺光漢臣」的提議,本以為移相哥是蒙古守舊派。但今日一看,卻又不盡然。

  仔細一想,劉秉忠便明白了。移相哥討厭漢臣是因為討厭嫡長子繼承制,所以支持除掉他們這些大儒,但其實移相哥是一個很聰明理智的人,擔任統帥,只要是有用的將領,不論是蒙古、色目還是漢人都願意用。

  雙方略略寒暄,移相哥大笑道:「大汗讓你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不錯,李瑕很可能要退兵了,陛下有旨意,讓大王依戰場情況決定追擊李瑕。」

  「追擊?」

  移相哥念叨著這兩個字,卻是站起身,向武遂古城中高高的望樓走去。

  劉秉忠、郝經隨他登樓一望,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尤其是郝經在年節前才路過這裡,此時卻發現短短几個月間,整個白溝已經被建成了廣袤、一望無際的防線。到處都是層層的壕溝與土牆,拔地而起的回回巨砲。

  誰能想到,這是以鐵騎縱橫於天下的元軍的手筆?

  「之前說要拖垮唐軍,本王就建了這道防線。」移相哥道:「唐軍就算把他們的火炮推來也擊不破這些土牆。但是才三月,你們說李瑕要退後了?」

  「大王懷疑李瑕是佯退?」

  「我不知道。」

  移相哥乾脆利落地回應了一句,轉身便離開瞭望樓。

  郝經遂與劉秉忠對視了一眼。

  「大王是何意?」

  「也許是說他只想守著這裡,不打算追擊李瑕吧。」劉秉忠嘆息了一聲。

  他們在大營里安頓了下來。

  郝經愈發感到奇怪,奇怪劉秉忠帶自己過來是為了什麼。

  次日,天還未亮,郝經醒來,轉頭一看,卻發現劉秉忠已不在帳中。

  直到中午劉秉忠方才歸來,淡淡笑道,道:「今早見陵川未醒,我到營中逛了逛。」

  郝經卻明白,其實是因為移相哥更信任劉秉忠。

  其後數日皆是如此。

  直到四日之後,劉秉忠出帳之時,有紙從衣中掉落了出來。

  郝經起身,拾起一看,卻見是一張地圖,標註的是移相哥打算偷襲李瑕保州城北大營的兵力布署。

  再想到了劉秉忠前幾日說的話,他恍然明白過來許多事……劉秉忠雖未明說,卻可以從一些蛛絲馬跡看出來其傾向于歸附李瑕,因此故意設陷阱陷害宗王忽剌忽兒、洗清了郝經的嫌疑,再將郝經帶到移相哥的大營,故意遺落這份軍情。

  因為劉秉忠並不能聯絡到唐軍細作,或者是不願去聯絡,只好借郝經之手。

  郝經迅速向帳外瞥了一眼,拿出筆墨對著這張地圖抄了一份,將原本的重新迭好,擺回原處。

  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或許便是他與劉秉忠之間的默契。

  ~~

  下午,郝經離開了帳篷,負手踱步,逛到了大營南面。

  這邊多是漢軍以及徵集的民兵。他舉目看了一會,見到了漢人將領賀仁傑的旗幟,便向其部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也不驚動賀仁傑,只在普通士卒與民兵之間走著,像是在觀察著防禦工事。

  雖然他曾出使並見過李瑕,但其實也沒有與軍情司聯絡的方法。只好如此這般把自己當成魚餌擺在軍中,等著對方上來聯絡。

  這般一直走了許久,始終未有人與郝經搭話。他停下腳步,四下看了看,向一隊正在搭建回回砲的民兵走過去。

  他多找人說說話,才方便讓人也來找他說話。

  「咚咚咚……」

  一個民兵正揮著大捶用力將兩塊木頭榫好,擦著汗回頭見到了一名穿著官服的老者在眼前,不由一驚。

  「不要慌。」郝經笑道:「辛苦嗎?」

  那民兵點頭又搖頭,道:「為了打敗敵人,不辛苦。」

  他說得一臉真誠,顯然是真將唐軍當成了敵人,倒是讓郝經有些詫異。

  「你叫什麼名字?」

  「俞大。」

  「你是漢人吧?」

  「我是元人。」俞大眼睛一瞪,強調道。

  郝經目光看去,只見這民兵年紀在二十左右,顯然從出生起便是在大蒙古國。

  他又試探了幾句,終於引誘俞大說出了對自我的認識。

  「哪有什麼漢人?我生在大蒙古國,當然是蒙古人,現在大蒙古國改為大元了,我就是元人。」

  「你對唐軍是怎麼看的?」

  「外敵。」俞大利落地答道,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直了直腰板,期待著郝經的表揚,又道:「對外敵就是殺了他們。」

  「好,好。」郝經拍了拍俞大的肩,欣慰地點了點頭。

  他無心再聊天,轉過身,感到了十分失望。

  當然,中原百姓不全是俞大這樣想的,各種想法的都有。這個俞大無非是沒讀過史書,且從小聽的道理就是當自己是大蒙古國人,因此根深蒂固,可以理解。

  讓郝經感到失望的原因其實是,這些道理恰恰是他郝經灌輸給年輕的中原百姓的。

  提出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並為大元教出許許多多的良民、順民之人,正是他郝經。

  這一生所做所為,忽然變得可笑起來。

  可回過頭去想,哪怕重新來一遍,難道真能在國破家亡之際跑到南邊去尋找一個年輕的囚徒李瑕,將天下命運押在其身上?

  是非對錯,漸漸朦朧。

  「卻許邦昌為紀信,渾將秦檜作程嬰。甘心江左成東晉,長使英雄氣不平。」

  郝經漫吟著以前他用來罵趙宋的詩,心中卻已分不清自己是秦檜還是程嬰。

  腳下一個踉蹌,忽有人扶了他一下。

  郝經目光看去,只見扶著自己的是一個民兵,臉上沾著塵土,看不太清樣貌。

  「郝相公,沒事吧?」

  「沒事。」

  郝經擺了擺手,耳邊忽又響起一句私語。

  「若有危險,可需我帶你走?」

  「老夫自己能走。」

  郝經伸手在那民兵身上一推,徑直走開。

  走了幾步,待他再回過頭看去,只見那民兵已然消失在隊伍當中。

  ~~

  又過了兩日。

  俞大依舊在賣力地做事,卻見兩個怯薛走了過來,不由分說,一把就踹在他的膝彎上,扭斷了他的胳膊。

  「啊!」

  俞大還在慘叫,人已經被拖到了大帳里。

  移相哥、劉秉忠正分坐在帳中。

  看了慘兮兮的俞大一眼,劉秉忠開口問道:「消息已經遞出去了?」

  「什……什麼?」

  俞大全然不解,滿眼都是迷茫。

  劉秉忠又道:「郝經給你的情報,你送出去了嗎?」

  「我我我我……」

  移相哥不耐煩地一揮手,自有怯薛將俞大帶下去用刑。

  「聰書記,萬一情報還沒送到李瑕手上,怎麼辦?」

  「以軍情司的能耐,給了他們兩天時間,一定已經送到了。」劉秉忠道,「大王只要等著李瑕中計就可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