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4章 拋棄

  一轉眼,元軍已攻營二十二日。

  李瑕所謂的「舉國之兵」還沒有來,兀魯忽乃每次上望台遠眺,視線盡頭都只有無窮無盡的元軍營地。

  「可敦。」

  有人上前,向兀魯忽乃低語了一句,並遞上了一封小信。

  「這是用箭射到我們防線前的……」

  兀魯忽乃打開一看,便看到歲哥都的筆跡,用回鶻式蒙文寫著「海都已回去占據伊犁河」。

  她閉上眼,搖了搖頭,知道海都就是一條毒蛇,這就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李曾伯呢?」

  「大帥在陛下帳中。」

  兀魯忽乃遂向李瑕帳中走去,走到帳外,霍小蓮按著刀上前攔道:「可敦稍候。」

  「我不稍候,有本事殺了我啊!」

  「小蓮,請可敦進來。」

  兀魯忽乃走進帳篷,只見李曾伯正在同李瑕議事。

  她臉色很難看,道:「照你們的說法,你們大唐舉國之師最遲兩日前就該抵達戰場了。」

  李瑕問道:「聽說你想突圍了?」

  兀魯忽乃目光更冷,掃視了李曾伯一眼,道:「老頭果然將這事告訴伱了。你們如果不打算突圍,我帶我的人走,我不會再讓他們為你去死了。」

  「我理解。你是我的盟友,是來與我分享勝利的,不是來送死的。」

  「你還知道?」兀魯忽乃倏地轉過頭反問道,眼神中怨意漸濃,「你知道我死了多少人嗎?!那勝利在哪裡?!」

  李瑕道:「元軍近日在增兵,忽必烈的兵力大概已達七八萬,可見,他預感到我的兵馬要到了……」

  「瘋子。」兀魯忽乃道:「你知道你和你的朝廷失去聯繫有多久了嗎?也許你這個皇帝都已經被廢了。」

  說罷,她冷笑了一下,徑直轉身就走。

  她要帶著她的人離開,帶走朵思蠻及其肚子裡的孩子。

  「你等等。」李瑕道。

  李曾伯站起身,緩緩往外走去,讓他們說話。

  臨出帳前,李曾伯道:「可敦,我曾考慮過你說的。但陛下不是在賭……」

  「呵。」

  兀魯忽乃再次冷笑。

  她轉身看向李瑕,搖了搖頭,道:「還在看你的地圖,你知道自己有多冷血?」

  「我有依據……」

  「別說了!」

  兀魯忽乃終於被李瑕那始終冷靜的神情激怒,道:「別在那做出一副對我耐心講解的樣子!你是耐心,你耐心教我的部下怎麼打仗,他們死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李瑕道:「蒙古人達愣泰,四天前被砲石砸死了;維吾爾人阿克木,他想趁著積雪還沒融,多備一點水,把頭盔拿下來裝雪,被偷襲的元軍一箭射穿了眼睛。」

  「這就是你教他們的,讓他們像守護自己的家一樣守護你。他們覺得自己找到了成為大功臣的路,結果呢?」

  兀魯忽乃走近李瑕,抬頭湊近了他的眼,試圖在他眼睛裡看到點柔弱的東西。

  但沒有。

  「為了你,我都快死了一萬人了!」她大吼起來,「你總有理由哄騙別人為你去死,我就沒見過一個比你更自私、更冷血的人。二十二天了,這裡就是地獄,只有你還待得住,你不是惡鬼又是什麼?!」

  「發泄完了?」李瑕平靜地看著她,好一會才問道,「在這種戰場上,我理解你需要發泄……」

  「我不是要發泄,我的人撐不住了。」兀魯忽乃不停搖頭,「再不帶他們走,他們會殺了我。真的,你去看看他們的眼睛,他們真的會殺了我們。」

  「我知道,但再扛幾天,我的兵馬要來了。」

  「瘋子。」

  兀魯忽乃退後兩步,啐了一口在李瑕腳下。

  「額秀特,你就是個瘋子。」

  李瑕道:「三天前忽必烈就在增援了,我數了他的帳篷。若不是我的兵馬要來了,他為什麼?」

  「我再信你就是我下賤。」兀魯忽乃道,「你就沒想過嗎?長安會是什麼樣?有沒有背叛你?李瑕,趁著我還願意帶你走,你還有選擇。」

  「說到這個。沒有人有資格叛亂,因為當世的主要矛盾只有一個,長年累月的戰亂和萬眾期盼天下一統之間的矛盾……你知道什麼叫『矛盾』嗎?」

  「你真是個瘋子。」

  李瑕笑著搖了搖頭,自說自話。

  「這個時代很簡單,人口太稀少了,所以最大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土地兼併、制度改革。這個時代最迫在眉睫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天下必須儘快一統。」

  他知道說這些很討厭,非常討厭。

  以前他很反感理論,但做的事越多,他越開始思考自己該怎麼做,尋找一切問題的根本答案。

  他必須認真去思考這個時代,這個時候,他才發現理論能幫他看清很多事。

  「就算是在最富庶的江南,賈似道指責那些土財主們不肯掏錢北伐,但民間的收復之聲從來沒有停歇過。天下一統,這是這個時代強大的聲音,洪流滾滾而下,沒有人可以阻擋它。

  能夠一統天下的,只有我和忽必烈了。長安不可能出現自立的臣子,他們也不會再選擇趙宋。而在我與忽必烈之間,只有我才會真真正正貫徹漢法。沒見到我的屍體之前,他們不會屈服。」

  李瑕伸手按在了兀魯忽乃的肩上,又問道:「你自己作判斷,忽必烈為何親征?為何將我堵在這裡?為何現在還在增兵?透過這一切的現象,你看看這一戰背後到底在發生什麼……」

  「放屁。」

  兀魯忽乃有一瞬間因李瑕的臉而發了愣,很快,大罵道:「你徹底瘋了,別和我說沒用的屁話了!你現在是要我陪你滅國,不行!」

  「只要咬牙撐住,你不會滅國,這一戰之後,該輪到我們反攻忽必烈。」

  「李瑕,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麼堅挺。我的戰士已經累了,我也已經累了。你比別人堅持得越久,離開你的人就越多。」

  「不,先堅持不住的會是我們的敵人。」

  「三天。」兀魯忽乃道,「不可能更久,戰士們真的會殺了我……」

  ~~

  從李瑕的帳篷出來時已經入了夜。

  兀魯忽乃翻身上馬,能聞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和汗臭。

  她之前就已養成了洗澡的習慣,希望戰事能停一停,至少能好好地洗個澡。

  營地很大,而且已經有些過於空闊了,死了太多人之後,剩下的兵力防守這個營地已經有些顧不過來。策馬行了一會,她才回到自己的駐地。

  但她卻沒有睡下,而是換了一套衣服,帶著十餘騎扮成探馬,離開了大營。

  半個多時辰後。

  在空曠的平原上,兀魯忽乃發現了前方的一團篝火,有十餘騎人馬正在篝火旁。

  「你來了。」

  歲哥都策馬上前,眯起眼在夜色中注視著兀魯忽乃的臉龐,道:「上次說過,你不殺我,早晚會有回報。」

  「我不是為了回報。」兀魯忽乃道:「只是看在以前你額吉幫過我。」

  「她不是我額吉,我不是嫡子。」歲哥都道:「你是看在和我的情份上。」

  「呵。」

  「李瑕必定會死,但你不會。」歲哥都道:「只要你願意投降。」

  「你們能贏?」

  「還用說嗎?海都已經西歸了,脫忽馬上也要增兵過來。」

  「李瑕就要敗了,還要增兵?」

  「大汗還要滅唐國、滅宋國。」

  兀魯忽乃點了點頭,喃喃道:「那為何先到此處。」

  「大汗在此處。」

  「是嗎?」

  兀魯忽乃還待細問。

  歲哥都已道:「戰事就要結束了,我向你保證,大汗之前答應過你的條件還算數。你可以殺了李瑕,我和你回到伊犁河畔,我們生個兒子。」

  「看來,在大蒙古國,像我這樣有權勢和財富的寡婦,很受男人們的喜歡。」兀魯忽乃自嘲地嘆了一聲。

  歲哥都本覺得她比年輕時粗礪了許多,沒那麼貌美了,此時見她嘆息,卻又感受到她的風韻,心念一起,便策馬上前。

  「哈剌旭烈已經死了十六年了吧?你太久沒有得到男人的滋潤了,我很強壯,就像是鐵棍。」

  「是嗎?」

  「我能夠駕馭最烈的馬匹,能夠攪動斡難河的河水。」歲哥都道:「讓我來滋潤你乾旱了太久的土地。」

  兀魯忽乃抬頭看向天空,閉上眼,再一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像是因為欲望不被滿足,又像是因前路而感到迷茫。

  更像是在做最後的決擇。

  歲哥都還在她耳邊訴說著情話,試圖以此打動她。

  「我們可以到火邊,讓你看看我的鐵棍……」

  忽然,兀魯忽乃耳朵一動,一瞬間下了決心。

  她俯身一掏,從靴子裡掏出一柄匕首,猛地便扎進了歲哥都的臉上。

  匕首穿透了他的眼睛,血從眼珠旁激射而出。

  周圍的騎士驚呆了,兀魯忽乃用力一推歲哥都的屍體,扯過他的馬匹的韁繩便走。她甚至都來不及質問歲哥都為何設伏。

  遠處已有馬蹄聲響起。

  「走!元軍包圍過來了!」

  「可敦走啊!」

  馬蹄聲越來越響,原本想要悄悄包圍的元軍騎兵已加快了馬速,漸漸有火光出現在視線盡頭。

  兀魯忽乃一人控著雙馬,用匕首扎了座騎,猛地便竄了出去。

  她腦子裡想的很多。

  一會想到如果活到這個年紀還要任歲哥都擺弄,還爭權奪利做什麼?一會想到忽必烈果然不會信任她。

  狂奔之中她甚至還想到了李瑕的話,中原人想要天下一統。

  她卻覺得,大蒙古國的各大兀魯思只想要分裂。

  這就是她與忽必烈不可調節的主要矛盾。

  ~~

  「你說什麼?!」

  天色將亮未亮之時,元軍大營的汗帳之中,忽必烈倏地起身。

  「大汗。兀魯忽乃殺了歲哥都大王之後逃了,我們沒能捉住他。」

  忽必烈眼神陰冷起來。

  這份陰冷似乎並不是因為庶出的兄弟的死。

  他不等天亮就走上瞭望台,在黑暗中向東南方向望去。

  一直站到破曉,他目光最遠處,看到了在賀蘭山下的一片片營地。

  那是唐軍兵馬。

  事實上,唐軍早就抵達了戰場,且還在增兵。

  忽必烈不知道他們要增兵到多少人,但哪怕李瑕以舉國之兵來,他也要擊敗這舉國之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