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3章 瘋牛

  「他就不能老老實實被包圍嗎?」

  看著玉昔帖木兒不停地調動兵馬去圍堵李瑕,忙哥剌難免有些不耐煩,冷笑了一聲。

  原本五萬大軍已展開了延綿數里的包圍圈,但當遠處那杆龍旗開始向東移,元軍不得不加快收緊包圍圈,耗費士卒以及馬匹大量的體力。

  「李瑕自是不可能束手就擒。」李德輝用漢語道,「殿下要做好打一場硬仗的準備。」

  「王相不必擔心……」

  忙哥剌用漢語說到一半,玉昔帖木兒在指揮的間隙已用蒙語道:「就好像我們以前打獵,人馬包圍上去,獵物就想往空處跑,李瑕是一頭靈活的鹿。不,他是一頭會用角頂人的野牛。」

  「哈哈。」

  忙哥剌朗笑著,用蒙語答道:「今天讓我想起了我們小時候在草原上的場景啊。」

  「大王知道我想到什麼嗎?」玉昔帖木兒指著漫天的風雪,道:「積雪真厚啊,我想起了我父說過的一個故事。」

  「什麼?」

  「偉大的成吉思汗曾經被怯烈圍困,受傷了並失去了愛馬。我祖父抱著成吉思汗,與木華黎一起逃到荒野。」

  「就像是眼前這樣的荒野。」

  「是啊,他們失去了牙帳,只好讓大汗躺臥在雪地里,祖父與木華黎一起張開毛氈遮擋他,一直站到次日也沒有移開一步。夜裡雪一直下,積了數尺,沒過了他們半個身子。」

  忙哥剌雖然聽過這個故事,但還是不免感慨道:「真是英雄!」

  「我的祖父能為成吉思汗做到的,我也會為你做到。」玉昔帖木兒道。

  「好安答!」

  兩個年輕人攬著肩互相拍了拍,顯得義薄雲天。

  風雪簌簌,落在他們頭頂上的大蓋之上,積厚了之後自然有士卒上拿長竿掃掉,以免積雪太厚了砸下來。

  忙哥剌意氣風發,又拉過李德輝,道:「希望我們三人,能夠像成吉思汗、博爾朮、木華黎一樣,成為最了不起的英雄。」

  李德輝有禮地笑了笑,道:「是,殿下。」

  玉昔帖木兒則是看都不看李德輝,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再抬起望筒看向戰場,他便皺了眉。

  果然,李瑕只帶數百騎,並不是要拋下全軍逃走,而是要以己為餌,助全軍突圍。

  當那數百騎高舉著龍旗向東狂奔,把元軍的陣線拉得足夠開之後,留下的數千唐軍主力突然轉向,開始漸漸提速,向元軍陣線中最稀薄的方向殺了過去。

  元軍遠道而來,本打算緩慢包圍,但為了迅速合圍李瑕而追了一大段,馬匹的體力耗盡,難免顯得有些笨拙。而唐軍以逸待勞之後全速衝鋒,元軍士卒不敢與之對撞,下意識便紛紛拉著韁繩讓開。

  玉昔帖木兒卻並不著急,他知道自己率軍從幾十里外追過來,唐軍當然能夠逃掉,但帶不了輜重。

  在這種大風雪下的荒野,不帶輜重行軍,唐軍根本不可能撐得過他的追殺。

  畢竟不是人人都能當成吉思汗、博爾朮那樣的大英雄。這便是他方才說故事的原因,他早便想過李瑕若逃出包圍會怎麼樣了。

  像是被包圍的野牛群,蠻橫地衝出了獵人的包圍,但獵人還會再追上去,直到它們體力耗盡。

  望筒把遠處的畫面拉到眼前,能夠看到唐軍騎兵們氣勢洶洶,一舉殺出了包圍圈。

  玉昔帖木兒又把望筒一移,看向了唐軍的營地,只見一頂頂帳篷還留在山下。而李瑕那數百騎已奔得太遠,被山擋住,看不見了,只能看到元軍如流水一般跟著。

  然而,等他再將視線移到唐軍主力所在的方向,卻驚訝地發現,那杆「楊」字大旗竟已調了個頭。

  唐軍沒有退,而是選擇了一股元軍殺了上去。

  玉昔帖木兒不由把身子往前傾,死死盯著戰場。

  雪花落在他的帽檐上又被抖落下來,仿佛能被他眼睛裡的怒火融化。

  此時他能做指揮的不多,無非是下令吹響號角,命令所有元軍都圍上去廝殺。

  突然,風雪中又有數百騎突然從山那面繞了回來,狠狠撞在了那股被楊奔咬住的元軍後方。

  此時一整個下午已經快要過去,冬日的天黑得本就很早,看不到晚霞,但不知不覺中視線已暗了許多。

  一桿元軍千夫長的大旗倒了下去。

  而更多的元軍還沒有趕到戰場,有的還在奔跑,有的還在調整方向,有的才剛剛得到命令。畢竟數萬人的戰場縱橫十餘里,命令根本就做不到即時下達。極為考驗統帥的指揮能力,以及將領之間的默契。

  就像是打獵時,獵人們散開想要合圍,卻忽然有一名獵人被獵物撲倒在地,狠狠咬了一口。

  血潑出來的同時,尖牙把他的皮肉都撕下來,獵物用力嚼了兩口,閃電一般又撲向下一名獵人。

  又一桿千夫長的大旗倒下,交戰處聚集的五千元軍已經有了潰敗的跡象。

  「圍上去!」玉昔帖木兒怒吼。

  「今日暫時收兵吧。」李德輝道:「唐軍沒能逃脫,今日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不必急在一時。」

  他說的不可謂不委婉。

  玉昔帖木兒卻未下令,而是掃視著戰場,看看能否在天黑前有更多元軍殺上,早日取勝。

  李德輝連忙向忙剌哥道:「殿下,天色將暗。我軍疲師遠來,若是再戰下去,到了夜裡萬一因為潰軍……」

  忙哥剌沒有等李德輝說到後面,已經果斷向玉昔帖木兒道:「別再打了,今日先收兵。」

  其實,玉昔帖木兒也已經考慮清楚了,他兵力多,適合圍著李瑕慢慢耗,而李瑕才是想要今日一局定勝負的那個。

  只不過他剛想下令,卻被李德輝搶先了一步。

  很快,被唐軍攻擊的那一股五千人左右的元軍聽到了鳴金聲,迫不及待開始撤退。

  ~~

  如同洪水褪去,留下滿地的狼藉。

  楊奔轉過頭,隔著半里地的屍體與血漿,望到了選鋒營的騎兵們還擁著那一柄龍旗,不由長舒一口氣。

  這一戰,連他也被李瑕的大膽嚇到,竟然僅帶三百騎在戰場上來回衝突,殺進五千敵兵之中。

  傷亡自然是大的,每個人都像是從血缸里染了回來,再丟到冰雪地里凍了一遍。

  「傳令下去,不必追擊,帶上戰利品回營!」

  「動作快,盔甲和馬都帶上,退回營地……」

  楊奔其實感到有些可惜。

  他希望元軍不會退,繼續戰下去,他很有希望擊潰他們,再驅潰兵去攻元軍統帥。第一場交鋒對他而言是最好的戰機。

  而元軍既然退了,追就沒有意義,短期內很難殺潰,卻會被拖到體力耗盡、失去營地。不如捉緊時間帶著戰利品回去休整。

  另外幾個方向的元軍還在向這邊趕來,甚至有一支已經沖向了唐軍的營地。

  「娘的,還不去紮營,夜裡凍死你們。」

  楊奔自語著罵了一句,身上的汗被寒風一吹,鼻子幾乎被凍掉了。

  他只好用力吸了吸,大喊道:「剩下的不要了,殺回去!」

  ……

  一支元軍已趕到了唐軍的營地附近,卻發現雪地里滿是陷阱,積雪覆蓋之下未必是堅實的土地,卻有可能是插滿了長矛的陷馬坑。

  重重摔進坑中被扎穿的馬匹與士卒們嚎叫著。

  留守在營中的唐軍士卒雖是傷員,已紛紛射出弩箭。

  這種情況下搶占營地已不可能,再看到唐軍主力轉回,元軍只好撤了下去。

  「回營!」

  兵馬趕回了營地之時,篝火還燃著,軍大夫們紛紛趕上,協助扶下傷兵。

  火頭軍則迅速處理著死去的馬匹,將馬肉烤了。

  往日這種時候,李瑕都會在第一時間親自撫軍,今日卻是先回了中軍大帳。

  楊奔隱隱不安,連忙趕了過去,隔著帳簾問了一句。

  「陛下?」

  「進來吧。」

  聽到李瑕的聲音,楊奔這才鬆了一口氣,掀簾進了屋,只見李瑕包紮過傷口,披上了衣服,但臉色還有些蒼白。

  「這……」

  楊奔見到那紗布上的血色,驚了一下,愧道:「陛下僅帶三百人破陣,卻讓臣居於中軍指揮,臣有罪!」

  「連你也這般說話。」李瑕道:「朕沒事,至少……創造了一個破敵的機會,哪怕最後沒成,也值得。」

  「若是臣能更快擊潰那股元軍就好了。」

  「無妨,往前看。」李瑕已站起身,披上了盔甲,道:「走,隨朕去勞軍。」

  楊奔沒能看到他身上傷勢重不重,又不敢問,只好將這份憂切藏在心中。

  這天夜裡,楊奔一夜未眠。

  他安排了防備,重新布置了營地外的陷阱,在破曉前才得以回到篝火邊坐下,烘烤著那濕過又幹了、幹了又濕透的鞋襪。

  「將軍不回帳篷里睡的話,就在這火邊眯一會吧。」有校將過來說道。

  楊奔淡淡應了一聲,卻半點都不覺得困,反問了一句。

  「我討嫌嗎?」

  「什麼?楊將軍怎麼會討嫌?」

  「我脾氣臭且狂傲,自是惹人生厭。」楊奔自語道:「也就是遇到陛下,才有今日。」

  他抬起頭看著漫天的雪花,像是在回想著過去的十年。

  ~~

  天光一亮,唐軍已擺開陣列,向元軍統帥所在的方向進行攻擊。

  經過了昨日下午的一戰,雙方士氣的差距愈大,而唐軍戰後就回營地歇整,元軍卻還要安營紮寨、並沒有休息好。

  這便是李瑕與楊奔認為自己能勝的策略,通過一次偷襲、一次反包圍,在士氣與士兵狀態上建立優勢,彌消兵力上的不足。

  「咚、咚、咚、咚……」

  戰鼓聲不停,被包圍的唐軍已漸漸逼近了忙哥剌的大旗,倒像是他們才是掌握了戰場上主動權的人。

  聽得戰鼓聲,才從被窩裡醒來的忙哥剌搖了搖頭,苦笑道:「這次圍住了一頭瘋牛,牛角頂沒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