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8章 轉變

  「當!」

  火光四濺。

  倒在地上的馬木合舉起彎刀擋住了玉昔帖木兒這一刀,虎口當即被震裂。

  「額秀特。」玉昔帖木兒再揚刀,似閃電一般地又劈了下去。

  此時許多元軍已經為了保護這個萬戶都元帥涌了上來。

  而馬木合也聽到了楊奔的號令,有心想走,乾脆在地上一滾,躲過了劈來的這一刀,從幾匹馬的肚子下鑽過,翻身上了一名同袍的戰馬。

  一聲「撤」字還未喊出來,身後已傳來了一聲蒙古語的大吼。

  「別走了叛徒賤種!」

  「噗」的一聲,血潑了馬木合一身,他回過頭一看,只見玉昔帖木兒又追到他身前,而元軍也瘋了一樣圍上來,將他這百餘人包圍住了。

  被如此追逼,馬木合感受到的不是絕望,而是又憤怒又血氣上涌。

  「你娘的蠢貨!」順口便罵了一句平時在軍中常聽到的粗話,同時馬木合已返身向玉昔帖木兒揮刀砍去。

  他覺得自己賺了,若能把眼前這一個萬戶都元帥砍殺,他立即有勛官九轉,還有賞賜的田地、銀錢,也可以把良田換成甘肅、寧夏地方更大的牧場。

  總之是清清楚楚的一筆帳,馬木合雖沒學識也算得明明白白。

  陛下說過了,不會放棄甘肅、寧夏,因為他們這些歸正人的賞賜很多都是在這裡。

  哪怕沒把這個萬戶都元帥砍死,自己被砍死了,也沒關係。

  戰死了自然會有撫恤,出征前就已經定好的,每個月他的家眷可以領到十貫錢直到他的兒子成年,他在成都有屋有地,兒子女兒可以讀書的。

  除此之外,不會有人瞧不起他的兒女,相反,只要說上一句「他們的父親為國戰死了」,那是在大唐最受敬重的事。

  大唐當然給得起,軍中宣撫官反覆說了,陛下之所以奉行精兵政策、之所以每每親征,就是為了省下錢糧,給他們這些英勇的將士更多的回報。

  他馬木合,也是陛下麾下的英勇戰士。用軍中的玩笑話說,是「花了不少錢的」。

  這些念頭在馬木合腦中只有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卻讓他愈發戰意澎湃。

  「你娘的蠢貨,人頭借我吧!」

  玉昔帖木兒很勇猛,為了重現祖輩的風采,他很拼命。縱觀十萬大軍,他是最拼命的一人。

  但他沒想到的是,隨隨便便遇到一個唐軍將領,也能那麼勇猛。

  幾聲金戈交鳴,之後便是駿馬悲嘶。

  「嘭」地塵埃漫天,馬木合已將玉昔帖木兒撲倒在地。

  兩人在馬蹄踩踏之間纏鬥起來。

  「保護元帥!」

  「殺了那蒙虜!」

  刀刃不停劈在盔甲上,發出叮叮之聲。

  玉昔帖木兒終於把大刀壓在馬木合脖子上,嘶聲道:「你這個下賤的叛徒。」

  他本來只想一刀斬殺了叛徒揚威,卻沒想到遇到了一個狠角色,真的是氣到胸膛也要爆裂。

  「把伱的頭給我……給我……」

  「我……博爾朮之孫,絕不會死在你這條狗手上。」

  馬木合忽然用力,一刀捅進了玉昔帖木兒的小腿。

  「啊!」

  玉昔帖木兒痛叫,揮刀砍向馬木合的手,將他手指砍下三根。

  「你才是狗!」

  馬木合已翻了個身,重重用膝蓋砸向玉昔帖木兒,從靴子裡拔出匕首,直接捅進了玉昔帖木兒盔甲的縫隙里,拼命地絞。

  「保護元帥!」

  「呃。」

  士卒們還在兩人身邊纏鬥,血像瀑布一般潑在他們身上。

  馬木合咬著牙,拼命絞著玉昔帖木兒的血肉。

  「噗。」

  「噗。」

  不停有元軍揮刀劈在他身上,劈砍著他的棉甲。

  終於,棉甲里的棉絮沾著血掉落了下來。

  「不虧……死吧……」

  馬木合張嘴,血流了玉昔帖木兒滿臉都是。

  「我不是賤種……」

  ~~

  滿眼都是腥紅、滿耳都是嚎叫。

  二十四歲的玉昔帖木兒第一次覺得死亡與自己如此之近。

  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統領帶著千餘唐軍斷後,這一戰卻讓他身中近二十創,若不是盔甲精良,早已經死了。

  不,雙方都是盔甲精良,那唐軍統領的盔甲與他的防護力相同,但還更輕便。

  他能活下來,只是因為他是元帥,麾下兵力更多罷了。

  玉昔帖木兒不覺得害怕。

  他覺得悲傷。

  悲傷於一個蒙古人,卻願意為了唐軍如此拼命。

  甚至,對方到死時,還用最後的力氣對他說了一句。

  「成吉思汗的榮光……不可能再現……連忽必烈都明白……博爾朮的孫子,你真的好蠢……」

  「你閉嘴!」

  玉昔帖木兒吼叫著,伸手掐住他的脖子,發現他已經死了,盛怒之下將他的眼睛挖了下來。

  「我……我玉昔帖木兒,我是博爾朮的孫子,但我也要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名字……我自己的名字。」

  玉昔帖木兒捉著兩顆眼珠這般囈語了一句之後,才將它們丟開,由著一名元將把自己扶了起來。

  「兀那虜將!」

  前方突然炸開了一聲大喝。

  有唐軍重新殺了回來,為首的將領甚至用蒙古語大罵道:「狗賊,把你的腦袋給我!」

  一瞬間,玉昔帖木兒有些恍惚。

  他感到這一幕如此熟悉,就像是半個時辰前才發生過。

  一個個唐軍將領都想要他的腦袋,於是,區區數千唐軍給他一種殺之不盡的感受……

  廝殺還在繼續。

  終於,越來越多的元軍從混亂中反應過來,向這邊趕。

  玉昔帖木兒就坐在那裡裹傷,眼看著那些唐軍拼命殺來,解救了被包圍的唐軍士卒。

  之後,唐軍開始向他殺來。

  「元帥,退吧。」

  「不。」玉昔帖木兒道:「讓他們來,蒙古勇士已經醒來了,能夠包圍他們……」

  話音未落,一陣馬嘶從側邊的帳篷群後傳來。

  一支唐軍突然從側面直接撞破了玉昔帖木兒的右翼。

  「楊將軍來了!」唐軍歡呼。

  玉昔帖木兒冷著臉,轉頭看去,於火光中認出了那杆大旗。

  唐將楊奔。

  連他也聽說過楊奔的名字了。

  他強忍著傷勢,翻身上馬,欲與楊奔一戰。

  然而,楊奔卻根本不打算與他再戰下去,大旗又一擺,趁著他變陣之際,徑直調轉方向,從邊緣殺穿了他的陣線,匯合了被包圍的唐軍。

  「小党項,給本將撤回來!」

  「是……撤!」

  玉昔帖木兒立即下令,道:「追!」

  然而,回答他的卻是一個個千戶將領的關切。

  「元帥,你的傷勢太重了,且唐軍已經戰敗逃了。」

  「你們管這個叫戰敗?!」玉昔帖木兒喉頭一甜,竟是真被氣到吐血,「你們還有一點草原勇士的氣魄嗎?還有大蒙古國……」

  話到這裡,他鬼使神差地轉過頭,看向了地上的屍體。

  屍體密密麻麻,他只死死盯著那個身披唐軍統領戰甲的蒙古人。

  對方已被他挖了眼睛,此時卻像是還在看著他,像是咧著嘴在嘲笑他。

  「還大蒙古國?都是大元了。」

  「不。」玉昔帖木兒搖了搖頭,忽然感到一股孤獨。

  屬於英雄的孤獨。

  他像是一匹飢餓的狼行走在草原上,卻發現周圍的同伴都成了吃草就吃飽的牛,或是疲憊不堪的馬。

  他咬了咬牙,低語道:「不,我註定要恢復祖輩的榮光。」

  「好啊,我看著你。砍下你的頭沒意思,我要看著你註定……」

  分明沒有人說話,玉昔帖木兒卻聽到有聲音往腦子裡鑽,他再次用力搖頭,抬手一指,道:「把那個人的頭砍下來,掛在長杆上。」

  ~~

  一顆人頭被掛在長杆上,插在了忙哥剌的大帳外。

  「那是誰?」

  天明時,避到遠處的忙哥剌回到了大營,抬頭看著長杆上的頭顱,眯了眯眼。

  「殿下,是徹徹禿海。」李德輝答道:「唐軍沒有燒毀殿下的大帳,卻把徹徹禿海掛了過來,顯然是在挑釁殿下。」

  「挑釁?挑釁什麼?」

  「殿下有五萬兵力,李瑕卻不到萬人,現在一個千戶官的腦袋都掛到殿下帳外了,殿下還能不與他一戰嗎?」

  忙哥剌道:「昨夜如果不是他偷襲,我有什麼不敢的?」

  「也許,李瑕要的就是這個,他希望殿下不再行軍,就留在這裡與他決戰。」

  忙哥剌皺了皺眉,問道:「王相的建議呢?」

  李德輝道:「離河套已經不遠了,先率軍面見陛下,之後就可以堂堂正正攻長安,李瑕只能倉促回援。」

  忙哥剌看著血不停從徹徹禿海的腦袋上一滴一滴滴在地上,似乎有些走神。

  他已經詢問了幾個逃回來的潰兵,說是看到了唐軍是在追真金,真金看到了他們的旗幟就逃了。

  昨夜才打算同野日罕商量此事,唐軍便驅著潰兵殺過來了,倉促之下,只好撤到了遠處。還有個小插曲,隨軍的幾個妃子都丟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野日罕故意拋下的。

  忙哥剌不得不承認,因為心裡總是牽掛著真金,十分影響他指揮。

  昨夜見到潰兵的第一反應竟不是下令提防唐軍殺來,而是考慮真金的下落。

  這也無可厚非,畢竟若不除掉真金,就算助父親打下長安,那也是別人的江山。

  「殿下?」李德輝又喚了一句。

  「王相說什麼?」

  「殿下似有心事?」

  「沒有。」忙哥剌擺了擺手,道:「讓我考慮考慮。」

  「殿下。」李德輝又提醒道:「經昨夜一戰,唐軍已在氣勢上勝過我們……」

  他想說的是,若是之前,以五萬人與李瑕一戰,他有必勝的信心。

  但通過昨夜的一戰,他已能從雙方士卒的狀態中看出來,元軍有敗的可能,唐軍有勝的可能。

  ~~

  一團團篝火在陶勒蓋山附近被點燃。

  歸營的唐軍士卒坐在篝火畔烤著馬肉。

  任由著煙氣沖天而起,他們只顧大塊朵頤,根本不擔心會被元軍發現自己的行跡。

  這就是心態的變化。

  才遇到忽必烈親征,楊奔在張弘范手裡敗了一場,唐軍士卒們是有些慌的。

  他們被逼無迫,不得不撤過漠北,自然不會有戰勝五萬大軍的信心。

  在飢餓、疲憊、信心不足的狀態下,要一舉擊潰忙哥剌不太可能。

  但現在不同了,他們敢暴露自己的方位,等待著元軍來決戰,敢點火取暖,吃飽喝足,好好休息……有了大勝的狀態。

  這就是李瑕與楊奔的不同,李瑕親征,才能在楊奔敗後重新把士卒們的狀態調整回來。

  「我們不僅要擊潰這數萬大軍。我們是衝著忙哥剌與脫忽共同率領的十五萬大軍來的。」

  吃飽之後,李瑕與諸將在中軍大帳議事,指點著地圖。

  他已有了完整的戰略計劃。

  「接下來很簡單,無非兩個可能,忙哥剌若不理會我們,向東往河套,我們先吞下在他後面的脫忽;若他與我們決戰,那便兩股兵馬一起吞下。具體的,楊奔你來說。」

  「是。」楊奔出列,氣勢已與之前不同。

  只有勝利能完全消除失敗的陰影。

  他點了點地圖,道:「廉公就在脫忽的身後,此戰我們必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