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9章 圍棋

  「伯顏丞相是真正能為陛下分憂之臣。」

  洛陽城郊,董文忠聽到幾個年輕官員正聚在一起議論伯顏,沉著臉這般提醒了一句。

  他的兒子董士贍卻敢繼續頂上兩句。

  「誰不是?大伯難道就不能為陛下分憂?大元朝為陛下鞍前馬後、鞠躬盡瘁的功臣有多少,憑什麼只有伯顏一個人能被直接拔擢為丞相?」

  董文忠微微皺眉,像是在不滿兒子的出言無狀,又像是在不滿伯顏的一步登天,開口輕喝道:「閉嘴。」

  原來他是在不滿兒子。

  「陛下一見伯顏而知其才,用人之明亘古未有。你一介小兒無知,休得胡言。」

  近來大元官員們在公開場合提到伯顏一事,大多都是這說辭。

  「屁的用人之明!」

  不想,年輕氣盛的董士贍卻不吃一套,當著父親的面也敢直言不諱地說一句。

  「伯顏討了陛下歡心罷了。」

  周圍的官員、將領聞言,紛紛竊笑,為這個「屁」字撫掌。

  大元可不同於宋國,他們沒有宋國那麼多禮儀拘束,自有種粗莽的豪氣在身上。

  董文忠搖了搖頭,竟不懲治他們,自走到隊伍最前方。

  等了良久,終於見前方煙塵滾滾,那是大元的光祿大夫、中書左丞相伯顏出鎮河南了。

  這些年董文炳坐鎮河南試圖扼制李瑕,不論結果是功是過,如今局勢已變,到了伯顏的時代……

  ~~

  「哈哈哈哈。」

  伴隨著一陣如雷的大笑,高大威猛的伯顏在見到董士贍之後,抬手一指,道:「聽說便是你,一直在說我不配當丞相?」

  董士贍不由一驚。

  周圍的官員將領也是紛紛變了臉色,場面大為尷尬。

  誰都沒想到伯顏會這麼坦率直接地將非議當眾攤開來談,要想要追罪不成?

  唯獨董文忠臉色還很平靜,向伯顏行了鞠躬禮,道:「我的兒子生來愚笨,說話無禮,請丞相寬恕。」

  伯顏忽然收了臉上的笑意,凝視著董士贍,問道:「你覺得伊爾汗國不是陛下的疆土嗎?」

  「不敢。」董士贍被那如電的目光注視著就已經慌了,道:「當然是陛下的疆土。」

  「伱覺得旭烈兀汗不是陛下的封王嗎?」

  董士贍更慌,道:「是,是陛下的封王。」

  「那我追隨旭烈兀汗滅木剌夷國、滅阿拔斯國,擴土三萬里,殺敵八十萬,汗馬功勞在你們眼裡不是在為陛下開疆擴土嗎?!」

  「是,是丞相的大功……」

  年輕的董士贍在這一聲聲喝問下已不知如何是好,不論心裡是否服氣,總之不敢在公開場合再非議。

  當然,對於伯顏而言,要想服眾還有很長的路走。

  董文忠卻從這一件小事裡看到了伯顏的器量與直率,認為這些事能攤開了說,至少伯顏不是會在暗地裡怨恨的人,也顧著國事大局。

  等進了洛陽城,兩人私下說話,伯顏的態度則溫和了許多。

  「都是為大元效力,我不會怪罪令郎,但我們鎮守河南,面對的是強大的敵人,我不會再容許令郎再犯同樣的錯誤。」

  「是,多謝丞相。」

  「我在開平時,常聽陛下談起董大哥。當年南征大理,途徑吐蕃,一路艱險,董大哥的功績陛下沒有忘。」

  董文忠連忙叩謝天恩。

  伯顏這才開始說起了天下局勢,他也許是第一個領會忽必烈的戰略意圖的人。

  「自從蒙哥汗駕崩之後,陛下一直面對著蒙古汗位之爭,沒有精力南顧,讓李瑕趁虛而入,李瑕已是陛下統一天下最大的敵人……」

  話到這裡,他忽然岔開話題,向董文忠問道:「會下圍棋嗎?」

  「不會。」

  「爭天下就像是對弈,是包圍與反包圍的學問。」

  說是圍棋,其實大元的戰略是從圍獵中來的。

  伯顏又道:「大元剛剛從汗位之爭中走出來,需要休養兩三年,這兩三年裡必須做好討伐李瑕的準備。準備什麼?包圍他。」

  「他很聰明,在西域聯合了海都、兀魯忽乃、高昌畏兀兒,擁立了傀儡大汗昔里吉。現在,陛下要開始反擊了。首先就是要攻破他們在西域的聯盟,安西王攻打西域,這是西北角;東南角,挑唆李瑕與趙氏,讓他們反目成仇。再看西南角,你大哥董文炳隨燕王護送國師返回吐蕃,設立軍政官員,徵調兵馬,兩三年之後即可成軍……西域、宋國、吐蕃,等到陛下親征之時,李瑕已經是陷入『四面楚歌』的處境,到處都是敵人。」

  董文忠這才終於明白為何要調走董文炳,並且派伯顏到河南。

  看似一個一個不相干的任命,其實卻都來自於同一個戰略,即封鎖李瑕的整個唐國。

  大元皇帝陛下一出手,就是將整個天下看成棋盤。不管是茫茫大漠的西域、雪山連綿的吐蕃,還是襟江帶湖的江南,都只是棋盤的一隅。

  當然,真正的主攻方向還是在東面、北面。

  「陛下將董大哥調走,是因為重用他。」伯顏的目光炯炯,道:「並非是懷疑他暗通李瑕。」

  「丞相明鑑,董文用雖然叛降,我二哥董文蔚卻是戰亡於武關,董家與李瑕有仇。」

  伯顏點了點頭,起身,拍了拍董文忠的肩。

  「與你說明白了這些,希望我們在河南共事,能拋開成見,為國事盡心盡力。」

  話都說到這裡了,董文忠自然只能有一種回答,深深鞠了一躬,道:「願與丞相協力同心!」

  「好,好!」伯顏攬住他,道:「來,我為你引見兩位大才,有他們的幫助,一定能攻破潼關。」

  不多時,兩個深眼高鼻的回回人走了進來。

  「來,阿老瓦丁、亦思馬因。大元新設了回回炮軍匠府,這兩位便是總管……」

  ~~

  伯顏的到來,讓董文忠原本有些動搖的心重新安定了下來。

  至少他明白了一點……當大元皇帝準備討伐李瑕,是有十分清晰、且十分行之有效的戰略思路的。

  這種層層包圍的壓迫感,讓他再次感受到了強大。

  而將要身處於包圍圈的李瑕現在也許還沒發現這種危險,或者發現了也鞭長莫及。

  畢竟,不是誰都能如伯顏丞相這般深謀善斷……

  ~~

  河湟之地群山綿延的一處山洞中。

  「你們是否想過,唐皇與宋國決裂之後,就成了棋盤上一條岌岌可危的大龍?」

  當被嚴云云執匕首架在脖子上,表現得仿佛看淡了生死的紅衣喇嘛忽然開口這般問了一句。

  匕首按下的力道輕了一下。

  紅衣喇嘛又道:「等到大元皇帝親率大軍南下,唐皇四面受敵,如何處置?」

  「你一個出家人,也考慮這些?」

  「憐憫眾生,欲求一個太平。」

  「你是在考我?」

  嚴云云擒下了對方,占據著主動,根本不怕對方試探,遂又道:「取河套如何?取河套如斷蒙元一臂,使忽必烈對西域、吐蕃再無法施加影響。」

  紅衣喇嘛緩緩點頭,道:「原來,唐國沒有坐以待斃。」

  嚴云云每日都是與李瑕、韓承緒、韓祈安議論國事,對李瑕想要打河套的心思最為了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繼續試探道:「到時,恰那多吉眼看吐蕃與蒙元已被遠遠隔開,可還會為忽必烈效力啊?」

  「你們不該寄望於說服恰那多吉。」紅衣喇嘛問道:「改穿蒙服、娶蒙古公主為妻、早早被放回薩迦的恰那多吉更被信任,還是一直被留在中原的八思巴更被信任?」

  嚴云云與郝修陽對視了一眼,收了匕首。

  紅衣喇嘛保住了性命,又道:「幾位施主不如帶貧僧往長安與唐皇一晤?」

  「你是八思巴?」

  紅衣喇嘛看了一眼嚴云云手裡的匕首,含笑道:「小僧可以是。」

  「何謂可以是?」

  「八思巴十歲離開吐蕃,有幾個蕃人見過?施主帶小僧回長安,會晤過了唐皇陛下,小僧可走茶馬道入吐蕃,招撫蕃民。」

  「有用?」

  「比真的八思巴還有用。」

  郝修陽大失所望,道:「這便是你們佛門的得道高僧?打了許多機鋒,因一把匕首便屈服了?」

  「道長著相了。往昔,長春真人不遠萬里龍馬相會,前代班智達不遠萬里赴涼州會盟,為的又豈是修行?而是世俗。」

  紅衣喇嘛顯得愈發慈悲,閉上眼,道:「何謂世俗?芸芸眾生……」

  ~~

  「你信他嗎?」

  「不信。」嚴云云淡淡道。

  天已大亮,她正倚著石壁,望著天色,面露沉思。

  西北的雲很少,空氣稀薄而乾淨,能望到極遠的地方,比如遠處的祁連山頂上的積雪。

  這種明淨的光線中,思路似乎也清晰起來。

  「我覺得,我們擒下的這個人就是八思巴。」

  「那他何必不承認、卻說自己『可以是』?」

  「為了……」嚴云云沉吟一會,問道:「為了保密?」

  「保密?」

  「道長就不好奇元軍中那個披狐裘的年輕人是誰嗎?」

  「不好奇。」

  「我卻很好奇。一定是一個身份比國師還高的人,才值得他這樣保密。」

  「依老道看來,可以回去了。」郝修陽雙臂環抱在身上,顯得有些怕冷,鼻子也被山風吹得通紅,又道:「不論那喇嘛是不是八思巴,總歸是個重要人物,這一趟你已立了功。」

  「我做事,不是為了立功。」嚴云云忽然打斷道,語氣頗不客氣,「我做事是為陛下考慮,且最討厭一心只想著自己功勞的人。」

  也就是郝修陽,還能灑脫地擺擺手,嘆道:「那也該回去。乾糧已無,回了大唐境內,為後面趕來的兵馬遞消息,豈非好過你帶著這點人在此處挨餓受凍。」

  「不,我們不回去。」

  嚴云云有了決定,忽然轉身重新走回山洞,一把掀起被綁在那卻還在打坐的紅衣喇嘛。

  「你說你願意為吾皇效力對吧?你說亭子裡那個披狐裘的年輕人是八思巴對吧?好,那幫我去殺了那個八思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