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7章 日月山

  八思巴時年三十一歲,他本名其實叫「羅追堅參」,因他三歲就能夠背誦真言與咒法,人們大為奇異,遂稱他為「八思巴」,在藏語裡是「聖者慧幢」的意思。

  「慧幢」是佛經里的話,其智慧如佛,宣法殊勝。

  八思巴十歲就隨伯父薩迦班智達到涼州會盟,之後便在涼州住了下來。

  他十七歲時,薩迦班智達圓寂,他繼承薩迦教派首領之位,並成了涼州幻化寺的主持。

  之後這些年,他先是配合蒙古治理吐蕃,之後又奠定了佛教的地位。

  若說涼州會盟,代表著蒙古對吐蕃的征服。那麼,自八思巴為忽必烈灌頂開始,便可以說是吐蕃佛教開始對蒙古進行信仰上的征服,從這方面而言,他才是那個勝者。

  分封在西寧州的章吉駙馬便是八思巴的忠實信徒,可見其威望。

  這日進城。

  八思巴端坐在一輛輦車上,周圍並無廂壁,只有佛幡,雖在風中被吹的飄揚卻還是顯出了威嚴聖潔的氣勢。

  他的頭髮很短,相貌清秀,大紅袈裟襯得一張玉面如雕刻出來一般。

  在他面前,整個西寧州的貴人與牧民都虔誠地跪倒,頂禮膜拜。

  「聖者!」

  「聖者!」

  虔誠的呼聲之中,八思巴的輦車一路進了西寧城中的法幢寺。

  這代表著這一代的佛教宗主回歸了吐蕃。

  意義在何處?

  之前李瑕攻下隴西與河西走廊時,章吉駙馬與蕃人部落都沒有攻擊李瑕。那麼,從現在開始,八思巴便有可能引導他們這麼做。

  還只是「引導」,因為吐蕃還沒有一個統一的政權,還需要大元的力量來助八思巴建立政權。

  ……

  「大蒙古國以前對疆域的治理太鬆散了。如果是一個漢人王朝,能讓你們在西寧州享受這麼多年太平而不出力嗎?所以陛下需要行漢化,來加強對地方上的統治,包括吐蕃,國師將會是大元在吐蕃任命的第一任鎮守者。」

  崔斌一進入法幢寺,就請章吉駙馬去召集了西寧州各個小部落的首領,向他們傳達忽必烈的意思。

  「我們不明白什麼叫鎮守者?」

  「意思便是吐蕃不能再像過去那樣鬆散,那樣各個部落各行其是。而是該有一個完備的軍、政衙門,會調置官員,建立軍隊,聽從國師的所有命令。」

  簡單來說,五代十國之後,吐蕃就沒了政權、是一團散沙,現在忽必烈要在吐蕃建立有效的統治了。

  西寧州的僧俗首領們面面相覷,雖然有些猶豫,但出於對八思巴的信奉、對蒙元實力的畏懼,還是都答應下來。

  崔斌對此還算滿意,最後又交代了一句。

  「那好,在明年三月,國師會在薩迦舉行一場前所未有的盛大法會,帶來了大元皇帝陛下對吐蕃所有僧侶的布施,你們也來參加。」

  接下來每到一處,崔斌都會派人將這個消息傳播出去。

  當然很倉促,但西域已經被策反了,吐蕃不能再丟……

  忙完這一切,他才再去見八思巴。

  法幢寺氣勢恢宏,足夠讓兵馬駐紮。八思巴的禪院中,正宿著好幾隊護衛,戒備極為森嚴。

  崔斌沒有走進八思巴所宿的正房,而是到一間偏房前。

  不等他敲門,門已經被打開了,有人一直在觀察著院子,這才一見崔斌上前就開門。

  站在偏房中的是個漢地和尚,旁人不知他姓名與法號,都叫他高和尚。

  這高和尚是個苦行僧,自稱有神術,在北方很有名氣,時人都稱他為「高菩薩」,後來遇到了金蓮川幕府名臣張易,又被張易引見到了燕王府。

  崔斌不確定高和尚有沒有神術,但武藝高強、足智多謀卻是真的。

  「崔將軍,情況如何?」

  「還算順利。就是確定這些人忠於大元,我才敢進城來。」

  崔斌答過話,眼神向內間看了一眼。

  他才泛起些疑惑之意,高和尚已道:「去見國師了。」

  「原來如此。」

  高和尚又將話題移回西寧州那些僧俗首領,道:「他們若敢不答應,殺了便是。想必崔將軍也安排了伏兵。」

  他雖是個出家人,但眼神里卻透著股心狠手辣的意味。

  崔斌點了點,道:「並非吐蕃所有部落都如此溫順,早晚會遇到有人反對。」

  「所以才需要燕王率軍入蕃干預,不是嗎?」

  「是啊。」

  這禪房很大,兩人到了外間,在蒲團上盤膝坐下,崔斌又道:「我問了章吉駙馬,他們並沒有發現那支潰散的唐軍。探馬據留下的痕跡來看,之前被擊退的唐軍潰兵分為好幾撥,有的翻過祁連山、有的渡過黃河,都逃回唐境了。」

  高和尚問道:「後方的唐軍還在追嗎?」

  「不得不說唐軍反應很快。」崔斌臉色嚴肅了些,道:「廉希憲不在涼州,沒想到留下的兵馬還能那麼快發現我們並追過來。甚至李曾伯也派兵協防了。這些人如今已追過了祁連山。」

  「召集蕃人,反擊一次如何?」

  「不必,我們搶了他們使團的輜重,入駐了西寧州。唐軍已經拿我們沒有辦法。」崔斌篤定而自信,道:「這次的差事,我們幾乎已經辦成了。」

  「這就成了?」高和尚似乎有些意猶未盡。

  崔斌雙手輕輕拍在膝蓋上,露出了笑容。

  「出發時,旁人都覺得我們的差事很兇險,需要突破李瑕的疆域進入高山險峻的吐蕃。可你看,從大漠到河湟只有五百餘里的河西走廊要穿過。除此之外,再無危險。」

  「李曾伯、廉希憲,這兩尊門神一左一右被牽扯住了,任由我們長驅直入。」高和尚不由贊道:「姚公真是老謀深算。」

  「真正讓人憂慮的是,陛下封了三皇子為安西王。」

  提到這個話題,高和尚眼神沉著下來,壓低了聲音。

  「我等欲讓陛下行漢法,那自然是嫡長子為太子。然而貧僧聽聞,陛下似乎嫌漢法不夠實用。想要一個結合蒙古與漢法的新的繼承制度。」

  「去歲,四皇子受封為北平王,坐鎮漠北;今歲,三皇子受封安西王,坐鎮西域。唉……燕王壓力很大啊。」

  「三皇子受封了也好,否則別的皇子都受了分封,唯獨三皇子一直留在開平,又是甚好事?」

  「燕王確實需要立下大功,好堵住那些宗王的嘴了。」

  高和尚眯了眯眼,身子前傾,玩笑般地道:「怪只怪幾個皇子都太過出色。也是,當今天下該由年輕一代相爭,且看燕王一掃蒙古舊制,再破一破那李瑕的銳氣了。」

  「卻有不少漢臣擔心燕王安危啊。」

  「萬眾所歸的真命天子,到了嶄露鋒芒的時候了。」

  崔斌深吸一口氣,一股豪情泛上胸臆。

  此行,肩擔重任,前路是千仞的高原、萬里疆土,世上所有僧侶的信仰與中原人的期待全都落在他身上。

  ~~

  在西寧州駐紮了兩日,一切順利。

  兩日後,崔斌點齊兵馬,繼續向薩迦進發。

  他們要從西寧州到日月山,過龍羊峽、玉樹、囊謙……沿途四千餘里最終抵達薩迦,正是文成公主進入吐蕃的路線。

  日月山以前不叫日月山,而叫「赤嶺」,因「土石皆赤,赤地無毛」而得名,遠看如噴火,近看如染血。

  周圍群山環繞,只有這裡是一個隘口能通行,這裡也便成了唐時與吐蕃的交界處。

  據說,文成公主曾經此山時,在峰頂取出臨行時皇后所賜的日月寶鏡觀看,鏡中頓時現出長安風貌,公主悲喜交加,不慎失手將日月寶鏡摔成兩半,正好落在兩個小山上,半塊朝西,映落日餘輝,半塊朝東照初升月光,「日月山」由此而得名。

  八思巴再經過日月山,亦是悲喜交加,既思念著自己的家鄉薩迦,也思念著開平。

  沿著唐蕃道繼續前行,山隘處有一座寺廟,即文成公主廟,乃是先唐時蕃民為了紀念文成公主而修建。

  這個山隘名叫「貝納溝」,兩邊的山脈高得不見邊際,山上松柏如畫、山下小河如詩。

  文成公主廟在山隘里,緊貼著身後的筆直的高山,高山上的石頭記刻著數不清的藏經。

  主殿供著大日如來佛的塑像,後殿祀奉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

  每次路過於此,八思巴必然要主持一場法會,祀奉佛祖與祖先,這是慣例。

  「咚……」

  悠遠的佛鐘遠遠傳開。

  這裡的寺廟沒有法幢寺大,只有二進院落。因此崔斌沒有讓太多士卒駐守在寺中,而是就在唐蕃道上駐紮。

  山隘不寬,帳篷沿著道路鋪長,綿延了四五里。

  崔斌只領著那三百人站在寺廟周圍,不時掃視著那些湧來的信徒。

  虔誠的僧侶、牧民從四面八方趕來。

  在這裡,就算是普通的牧民也信佛,個個剃著很短的頭髮,披著殘破的皮襖,臉髒兮兮的讓人看不出樣貌。

  這些信徒們跪倒在寺廟的前院,在太陽落山前已有了上千人之多。

  有的人動作嫻熟,有的人動作笨拙。但都沒有人開口說話,越沉默,越顯得虔誠。

  只有眾人合唱的法咒聲在響。

  「唵嘛呢叭咪吽……」

  法咒聲確實能讓人感到心靈的寧靜、祥和。

  崔斌站著站著,覺得自己要睡著了。

  「唵嘛呢叭咪……轟!」

  忽然,腳下的土地猛地顫抖了一下。

  崔斌睜開眼,轉頭看去,赫然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帶著煙的霹靂炮落在了一隊元兵的腳下。

  「轟!」又是一聲響。

  鐵片飛濺。

  慘叫聲響起,場面已一片大亂。

  再前方,就在八思巴所站的台子下,已有數十個信徒猛地站起,從袖子裡拔出匕首,沖向了台上。

  「殺!」

  「保護國師!」

  「……」

  一瞬間,崔斌像是腦子裡挨了重重一擊,將他的神志都抽暈了。

  他感到口乾舌燥,意識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誤。

  憑什麼到了河湟就覺得安全了?

  不,不是自己的錯,李瑕才剛回長安,消息這麼隱秘,唐軍不該早做埋伏的,一切跡象都不像是提前發現了。

  忽如其來的襲擊,崔斌晃了晃才回過神來,先是望著八思巴處看了一會,之後回過頭,竟是沒有去救八思巴,反而奔向了另一個方向的某個亭子。

  「快!保護國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