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5章 武將之殤

  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

  沮河邊,兩支兵馬稍稍對峙了一會之後,大宋的荊門軍將士開始往北方撤退。

  「朝廷能允許唐軍在江陵駐紮,簡直是蠢到家了。」

  「端平三年,孟少保江陵退敵,見江陵重鎮四周都是良田,沒有地勢阻攔,親手布置了防線,建立堡壘、隘口。如今朝廷一紙和約,卻教叛賊駐兵在防線之中……娘的,可笑至極!」

  走在更前方的將領是文官出身,搖著頭,撫須嘆道:「江陵,國之藩表,如其有虞,非但失一郡,當傾國爭之。」

  嘆氣雖嘆氣,和約都已經交聘了,他們這些地方將領又能如何?

  ……

  南邊,另一隊人數並不多的騎兵也開始向南而行。

  陸小酉今日只是聽說有小股荊門軍南下,過來喝退他們,算是一樁小事。

  縱馬在荊湖平原上奔了一段路,隊伍中一名江陵本地的騎兵抬手喊道:「將軍,那邊便是麥城了!」

  「過去看看。」

  麥城本就沒有城牆,只有一段土垣。時隔千年,土垣也已倒塌,如小山一般橫臥在沮水河畔。

  陸小酉躍馬而上,轉頭四看。

  「這便是關公敗走麥城的麥城嗎?」

  「是,將軍。」

  這土坡能望到的東西不多,但一代名將兵敗於此的遺殤卻忽然讓人感到一陣茫然。

  陸小酉情緒便莫名地低落下來。

  一路回到軍營,馬上便有士卒上前道:「史相公急召將軍入城。」

  陸小酉不敢怠慢,安排好防務便立即入城。

  他昨夜與人鬥毆,一度被召到署衙等待召見,但李瑕卻只讓他回營。

  當時史俊出來與他說這不是小事,因恰巧發生在江陵民心不安之際,也許需要小小地懲戒他一番以收買江陵士人之心。

  其實這懲戒不過是做做樣子,回長安之後很快便能重新升遷。

  挨點罰陸小酉倒是不介意,他耿耿於懷的是那些士人傲慢不敬態度,問道:「可他們罵了陛下。」

  史俊則擺手笑道:「哪個王朝初立不曾被前朝遺民口誅筆伐過?」

  於是陸小酉被說服了。

  此時大步走到署衙前,正遇到麻士龍從街巷對面過來。

  麻士龍正轉頭與身邊的兵士說話,沒留意到對面有人過來,聲音很大。

  「反正告訴你們,不許隨地撒尿,這是什麼?這是軍律!沒聽說昨夜有人隨地撒尿被罰了嗎?」

  教訓過這些兵士,麻士龍再轉過身來,連忙見禮。

  這兩人一個沒能攔住元軍攻進江陵城,一個出手打了江陵士人,都是給城中士紳表達不滿的一個情緒發泄口。

  見禮之後,兩人一道進了衙署,便見到裡面站了許多的士人,包括昨夜被他打過的幾人亦在其中。

  「陸都統、麻統制到了。」

  有人通傳之後,史俊從堂中出來,站在那環視了諸人一眼,不急不緩地開口道:「去覲見陛下吧。」

  話到這裡,他難得笑了笑,又道:「不妨透個底。江陵一戰擊敗阿里海牙,你們的功勞還未封賞,今夜該好好慶功才是。」

  陸小酉、麻士龍都已有挨罰的準備,聞言訝異,一時忘了回話。

  而史俊顯然是故意說給在場諸多士人聽的,場面登時安靜下來,許多府學生員雖沒說話,但眼中已有不忿之色。

  恰在此時,一個渾厚沉重的聲音響起。

  「王師擊退元軍,老夫也想代江陵士紳聊表感謝敬佩之情,不如就在曲江樓,向將士們敬酒,不知可否?還有,這幾個無知書生衝撞了陸將軍,也請陸將軍給他們一個賠罪的機會。」

  陸小酉、麻士龍轉頭看去,見說話的老先生氣質儒雅又威嚴,一看便是德高望重。

  他們雖然久經戰場,不怕這樣的宿儒,但卻還不懂該怎麼與對方說話,竟是不約而同地、木訥地看向史俊。

  史俊遂端著架子,緩緩道:「那便明日在曲江樓犒軍,也請深寧公、草窗公撥冗蒞臨。」

  ~~

  「深寧公,這如何使得?」

  待一群書生擁著王應麟、周密離開署衙,湧進府學,馬上便有更多在江陵德高望重之人趕來,紛紛表達不解。

  「真要當眾向那些叛軍敬酒?謝他們將元軍放進城中?」

  「且不說他們都是叛軍,我等飽讀聖賢之書,豈可向這些粗鄙武夫低頭?」

  之所以有人這麼問,無非是猜想王應麟、周密已歸附李瑕。可若剛剛歸附就要向武人低頭,這就太讓江陵士人們不安了。

  「不錯,若真當眾致謝於叛軍且為昨夜之事向那當街便溺的凶丑賠禮,簡直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啊。」

  「體面不存,何不如以身殉國?」

  「……」

  一時之間,整個府學都是「賊配軍」「黥卒」「赤老」「凶丑」的痛罵聲。

  有宋一朝,武人地位低下。行伍出身以軍功累遷至樞密使的,除了曹彬則只有狄青,而狄青又被文官視為眼中釘。

  狄青是忠臣,可惜「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但得軍情,所以有陳橋之變。」

  這是宋王朝娘胎裡帶的病灶,對武夫的猜忌之深,只要宋朝不亡,就絕對不可能改。

  而江陵城中的士大夫想的很簡單,歸附李瑕可以,但得找兩個機會打壓打壓李瑕麾下的愛將。

  這極為重要。

  比如,讓這位新皇帝知道江陵士人不是好拿捏的;再比如,以後唐軍駐紮在江陵,雙方如何相處,權力如何分配。

  這些不先爭好,誰能歸附?

  「深寧公,可是有何難言之隱?」

  「是啊,深寧公,為何今日只片刻功夫,你便向叛軍服軟了?」

  王應麟並不急著將今日所聽到的秘辛馬上公之於眾。

  他一手撫著長須,一手擺了擺,像是揮退了眾人的聒噪,道:「老夫與草窗,皆已決意效忠於大唐皇帝陛下。至於諸君,自便罷了。」

  說罷,他逕自轉身離開。

  面對讀書人,大儒自有大儒的底氣。

  ~~

  方宗昌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在椅子上坐下,喃喃道:「真要向那賊配軍賠罪了?有辱斯文啊。」

  嘴裡說著有辱斯文,他心裡卻很明白,自己根本沒別的辦法。

  便是王應麟、周密沒有歸附李瑕,可以口誅筆伐,但明面上依舊是不能反抗。

  而如今那兩個名儒都附逆了,往後說起江陵之事,旁人是信兩個名儒,還是信他這個籍籍無名的府學生員?

  「唉。」

  正嘆著氣,屋外卻是一陣喧譁。

  方宗昌出屋一看,便見他的老母親揪著侄子方智的耳朵,又哭又罵。

  「伱爹才死幾天,你便跑去胡鬧,是想氣死老身啊……宗寧我兒,你在天有靈看看吧。」

  方智還不到十歲,聽到祖母哭了,連忙跪在地上,磕頭大哭道:「是孫兒不孝,祖母不要生氣了!」

  方宗昌心煩意亂,推門出了屋,道:「母親?發生了何事?」

  「氣死老身了,這孩子跑去香燭鋪對面找那瘸了腿的老黥卒廝混……」

  「孫兒不是廝混,孫兒要學射箭,往後殺虜為我爹報……」

  「閉嘴!」方宗昌叱喝一聲,伸手輕輕給了方智一巴掌,「讓你讀書,你去與一個犯了罪刺配充軍的下三濫混在一處?」

  方智挨了一下,臉上雖然不痛,但卻心痛得哇哇大哭起來。

  因為他最最敬重的人就是這個大伯了。

  他大伯讀書有成,學問高明,走到那裡都為人稱讚,就連在知縣、知府見到他大伯也是和顏悅色。

  「大伯!大伯……」

  眼看方智哭得泣不成聲,方宗昌俯下身,摸著這孩子的臉,道:「就算你想殺虜寇為你父報仇,也得好好讀書。記住,金榜題名才能鎮守一方。別再與那種黥卒打交道了,你是讀書人……」

  宋真宗年間有個狀元陳堯咨,也就是《賣油翁》里的陳康肅公,擅長射箭,百發百中。真宗曾說過「陳某若肯換武,當授予節鉞」。

  不料,真宗這句話卻引得陳母大怒,杖打陳堯咨,怒叱:「汝策名第一,父子以文章立朝為名臣,汝欲叨竊厚祿,貽羞於閥閱,忍乎?」

  這就是宋人對文武的態度。

  武夫對於讀書人家而言,「貽羞」二字而已。

  此時,年幼的方智感受到了祖母、伯父那種極強烈的鄙視,不由感到羞愧。

  「侄兒知錯了……侄兒再也不敢了……」

  ~~

  這夜,方智在他亡父的靈堂前跪著,直到趴在地上睡著。

  睡到次日,他忽聽到有人在院外喊道:「昌器兄在家嗎?昌器兄在家嗎?」

  對方喊了很久,方智只好揉著眼推開門,便見到幾個書生站在門外。

  「昌器兄不在家嗎?不會是去曲江樓了吧?」

  有書生對方家熟門熟路,不理方智這小兒,徑直往裡一探。

  「昌器兄果然不在了!」

  「好一個方昌器,軟骨頭一個!」

  「方昌器也附逆了……」

  方智大急,喊道:「我伯父不是軟骨頭!」

  但沒人理他,幾個書生匆匆便走。

  方智四下一看,卻是也邁開腳跟在他們身後。

  他倒要看看這些人憑什麼這麼說他的伯父。

  一路上都能看到百姓在往城南涌去,但也不亂,一個個都在嘀嘀咕咕。

  「說是……陳知府領著蒙虜進城的,是唐軍的麻將軍拼死抵抗,等來了援軍,這才趕走了蒙虜。」

  「陳知府?知府怎麼會做這種事呢?」

  「能有假嗎?一大早就在曲江樓上當著全城百姓的面審了。」

  「我看了哩,當過禮部尚書的王公審的,陳知府認了,還能有假?」

  「……」

  方智聽不太懂這些,但勉強聽出害死自己爹的是陳知府。

  他快步跑了幾步,趕到了南城下,抬頭看去,遠遠只見到城頭上站著許多人。

  其中有一名老者穿著一身縞素,痛聲悲喝。

  前面說些什麼方智沒能趕上,卻正好聽到了最後一句。

  「……食百姓之膏血,猶敢為一己之私而引虜寇入城屠戮黎民,謹以此獠之首級,含淚祭江陵死難者之英靈!奠其逝者,伏惟尚饗!」

  「行刑!」

  方智瞪大了眼,努力想要看清他們斬殺陳知府以祭奠他死去的父親。

  卻忽然有人上前,一手捂住他的眼睛。

  「小童子,你莫看。」

  方智很生氣,伸手一推卻沒推開。

  「我不怕!我不怕!」

  等那多管閒事的漢子鬆開手,方智再一抬頭,卻只見到一顆人頭正緩緩被掛到南城曲江樓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