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2章 了解

  馬蹄攪得地面塵沙飛揚,十里地走來,騎士們仿佛吃了兩斤土。

  百家奴派了許多探馬散開,繞過宋軍,圍著戰場遠遠觀察。

  他自己則帶著主力,保持著不急不徐的速度行進,緩緩逼近宋軍的東面。

  此時,他與李瑕之間,還隔著宋軍的大陣。

  這種情況下,李瑕能望到他的塵煙,而他看不到李瑕那邊的情況,只能通過探馬匯報。

  終於,有探馬回來,百家奴迫不及待便問道:「李瑕死了嗎?」

  「還沒有!長崗嶺上宋軍沒能阻止李瑕與劉元禮匯合,反而被擊潰了。好在呂文德派兵繞後了,雙方正在決戰。」

  「真是無能!」

  百家奴抱怨了呂文德一句,再想到老頭子已經重病了,倒也可以理解。

  「繼續去探。」他轉向別的探馬,問道:「宋軍什麼反應?」

  「總管,呂文德派人來了……」

  百家奴問話時,餘光還冷冷瞥了陳元彬一眼,深厭這個狗宋人沉不住氣。

  依照他的設想,陳元彬此時應該繼續留在呂文德身邊,慫勇呂文德全力攻打李瑕。最好在李瑕死了之後,還能弄死呂文德。

  結果,陳元彬這個膽小鬼,竟然提前跑掉了。根本就不敢隨呂文德出戰,反而帶著人投奔過來。

  依著百家奴的性子,恨不能砍了陳元彬以泄怒火。但立了功勞投降過來的人暫時還是要厚待,好給別人看看大元的寬仁。

  「總管。」陳元彬一聽呂文德派人來便站出來出謀劃策,道:「呂文德極為貪財,一心想要與大元互市,斷然不敢擅啟邊釁,派人來必然是口頭質問。」

  「是嗎?」

  「小人可以斷定,呂文德必然承諾馬上能殲滅李逆,並請總管退兵。總管可以嘴上答應他,見到李瑕首級就退。而等李瑕一死,便發兵偷襲呂文德。」

  此計正合百家奴之意,他點了點頭。

  陳元彬又道:「到時呂文德一定怒火攻心,他背疽已生,心熱瞀悶,膿一成,三五日內必死。」

  「你確定嗎?」

  「小人懂醫術,正是確定呂文德必死,才特意趕來稟報總管……」

  百家奴斜眼瞥了陳元彬一眼,心中更加鄙夷。

  不過,很快呂文德的使者到了面前,果然如陳元彬所言呂文德保證馬上能殺了李瑕,要求元軍離開。

  「告訴呂少保,大元與大宋有盟約,我當然不會毀盟,只想早點殲滅李瑕。」

  百家奴嘴上答應了退兵,心中微微一笑。

  同時,他對陳元彬的怒氣與殺意也消了,認為這條狗還是好用的。

  「咚、咚、咚、咚……」

  前方的戰鼓越來越響,營造著肅殺的氣氛。鼓聲中,仿佛能看到兩支兵馬正在你死我活地廝殺。

  而元軍則像是督戰隊一般,開始駐馬休整,等待著戰果。

  「宋人真膽小啊。」

  百家奴又招過陳元彬,閒聊道:「聽說,你們當年面對金人也是這樣,低聲下氣,小心面對,生怕起衝突是嗎?」

  雖然只與宋廷議和幾個月,他卻很享受那種有求必應的感覺。

  想要歲幣就拿,想開榷場就開,想在鹿門山修堡壘就修,現在都提兵到呂文德面前了,呂文德也只能用嘴請他離開。

  「總管說的是。」陳元彬小心賠笑道:「當年金人南下,把趙宋兩個皇帝和宗室女眷們都擄到北方去行牽羊禮了,趙氏嚇壞了。」

  百家奴笑了起來,道:「呂黑炭一死,宋亡不遠了,少不了伱的好處。」

  「總管放心,呂黑炭肯定要死。小人跟了他八年,他是什麼樣的人小人最懂。」

  百家奴很感興趣,道:「說說吧。」

  「是。」陳元彬諂媚一笑,湊到馬前,細細說起來。

  「八年來小人每日都聽他念叨要除掉李瑕,他這人,最見不得有人的功勞高過他……」

  ~~

  「咚、咚、咚、咚……」

  站在呂家軍後陣的宋軍部將何復聽著那戰鼓,漸漸煩躁起來。

  單名一個「復」的人,在呂文德軍中有很多。

  因為京湖兵馬大多都是當年孟珙留下來的部將以及部將的子弟,尤其是三十歲左右的那一批人,起名正是孟珙最有希望恢復中原之時。

  再往上追溯,孟珙的曾祖孟安、祖父孟林則是岳飛的部將。

  宋廷雖然不想北伐,但這些軍人就是這樣一代一代把恢復之志傳下來,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再傳給兒子。

  不過,不可避免的是到了何復這一代這種志向已經淡了很多了。

  何復給兒子起名,便起作何錦繡,希望兒子長大後能做出錦繡文章,或過上珠玉錦繡的日子。

  反正與元廷已經議和了,馬上也要平定李逆,往後是太平日子。

  然而,這日看著元軍兵馬越來越近,祖、父留在何復身上的某些念想就像火苗一樣忽然冒起來。

  三里、兩里、一里……騎兵揚起的塵煙飄散過來,塵土甚至落在了何復的臉上。

  「呸。」

  吐出嘴裡的塵土,何復瞪大了眼向東看去。

  他站在宋軍最東的方位,待那些塵煙下落,甚至能看到最前面一排元軍騎兵臉上的表情。

  那種傲慢的、輕蔑的,屬於勝利者或掠奪者的表情,高高在上的。

  何復感到了威脅。

  「蒙虜到境內了,堵在大軍與襄陽城之間了。」

  出身於京湖軍中,來自於他的家教,甚至來自於血液里的某種對敵人的警惕泛上來,讓他背上的雞皮疙瘩都泛起來。

  手握住弓,何復下意識就想持弓與元軍對峙。

  但,中軍傳來的命令卻是不得擅啟邊釁。

  「宋元有盟約,元軍很快會退。」

  他們這些離元軍最近的將士,連身子都沒轉過去,腳尖依舊指著西面,等待著被投入包圍或追殺李逆的戰場。

  之後,戰鼓一直在響,中軍大營一直沒有令旗搖動,也許是因為李逆已經被包圍,大軍正在進行最後的剿殺,不需要命令,只要擂鼓打氣。

  何復根本感受不到西面這場平叛大戰的激烈,只因為東面的元軍覺得越來越緊張。

  無意識地,他的鼻孔張大,一張一合呼吸越來越重。

  「老何。」

  突然一聲低喝響起,何復轉過頭,卻見是自己的正將按著刀大步走來。

  「將軍,元軍都入境了,我們……」

  何復才開口,一隻手已然搭在了他肩膀上。

  「閉嘴,軍令怎麼吩咐,你就怎麼做……」

  ~~

  耳邊陳元彬還在講述著呂文德的奢侈生活,百家奴掏出一枚望筒親手擦拭著。

  騎兵就是這樣,一天到晚都要面對沙土,就連放在懷裡的望筒都容易髒。

  抬起望筒,終於看到遠處有探馬奔回來了。

  之後視線一轉,望到前方宋軍的某些反應,百家奴皺了皺眉,閃過一些疑惑的神色,向趕到面前的探馬喝問道:「怎麼這麼久?!」

  「宋軍一直在調動,需要到高處才能看清戰場……李瑕往漢江邊逃了!」

  百家奴驚愕了一下,問道:「宋軍這都圍不住?」

  「好像是呂文德病倒了一陣子,沒攔住潰兵,中軍被沖亂了,往後退了許多。李瑕作勢要衝呂文德主陣,突然殺向漢江。」

  「然後呢?」百家奴向南面的隆中山望了一眼,恨不能親自登高遠望。

  「漢江邊的宋軍不多,見李瑕殺來,逃了。」

  「為什麼?呂文德名震天下,打起仗來這麼廢物嗎?!」

  「唐軍戰船上有火炮、弩箭支援,宋軍不敢密集布在江邊防禦。」

  陳元彬上前插話道:「也許呂文德認為李瑕不可能溯江逃走,故意讓他逃回江船上,以歲月斃之……」

  百家奴轉頭一看,只見搏羅歡打了個旗號,領兵沿著漢江向李瑕所部殺了上去。

  ~~

  此時,只有站在隆中山望樓上的宋軍士卒能看到,宋軍的大陣正在收縮,像是原本攤開五指的手掌正在緩緩握成一個拳頭。

  而叛軍像流水一樣逃向漢江。

  再看漢江江面上,叛軍的大部分船隻還停留在江心,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接應叛軍士卒上船。

  與此同時,隨著宋軍的收縮,在漢江邊留下了足夠寬闊的平原。

  於是元軍如離弦之箭般殺向了叛軍……

  「呂少保在保存實力,故意讓元軍與叛軍交戰。」望樓上的宋軍士卒馬上做了判斷。

  在他眼前的情形,宋軍就像是個忽然捂著肚子蜷在了地上的人,讓元軍叛軍繼續打。

  但他卻沒想過,呂文德為什麼敢收縮兵力……

  ~~

  與此同時,呂文德卻是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

  「娘的,李逆跟瘋狗一樣凶,去死。」

  因為就在他面前,站著一個叛軍士卒,不久前還冷言冷語地說了一句——

  「大不了吾皇先斬呂少保、敗元軍,再順江而下,直取臨安……」

  「狂?狂你娘!老子**你個驢球塞**的狗東西!」

  呂文德清楚地知道李瑕做不到,剛剛稱帝什麼都沒理順的時候,絕對不可能帶著那點疲兵、那點糧草陷在江南打仗,否則要不了多久元軍就能把長安打下來。

  但……只是沒必要拿大宋國運和一世英名去賭。

  不過是承認那小畜牲是皇帝而已。不行就承認吧,瘋狗都要撲上來了。

  於是,他命人將那個罵他蠢叛軍士卒提上來之後,傳話給了李瑕。

  「元軍來了,暫且休戰……」

  讓新唐皇帝和元軍去打,都在掌握之中……

  ~~

  「不對!」

  戰場另一邊,百家奴突然放下望筒,喝道:「告訴博羅歡,宋軍有詐。」

  「總管,怎麼……」

  陳元彬上前又要出謀劃策。

  百家奴突然一鞭子猛地抽了下去。

  「滾開!賤狗!這就是你說的了解呂文德?!」

  百家奴雖然不能看到整個戰場,但已感到呂文德不對勁。

  呂文德根本就是裝作不願與元軍開戰,實則為了拖延時間調動收縮兵力,拉開與李瑕的戰場。

  那些戰鼓聲、那些頻繁的調動,全都是掩飾。

  突然,前方戰鼓一停。

  有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

  個人的喊聲在偌大的戰場上顯得很渺小。

  但因就在前方不遠,百家奴聽到了。

  而且他對那句話很熟悉,駐蔡州以來,常年都聽。

  「虜寇犯境!殺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