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5 間隙之間

  農村的夏夜常常伴著清風,蟬鳴,遠處的狗吠,普照大地的潔白月光。

  七歲的陸星不想浪費電錢避暑,於是夏夜裡帶著小枕頭和鋪蓋躺在平房樓頂,風聲是他的搖籃曲,偶爾蟋蟀會跳到他的腳邊。

  他睡不著就會睜著漆黑的眼睛望向同樣漆黑的夜空,一下一下的數著星星。

  高空中飛機的頻閃燈偶爾會在廣袤浩瀚的夜空閃爍,於是陸星把它當做流星許願,許願快快長大。

  今年陸星馬上十九歲了。

  現在他如願長大了。

  他呆在估值過億的公館院子裡,躺在收藏級的酋長椅上,花草被修剪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月亮照在泳池水面上,波光粼粼滿池星光。

  而在前幾十分鐘裡,一個金髮瓷白張揚明媚的少女邀他去北歐度假,橫穿所有課本上提到和沒有提到的地方,最後沿著斯瓦爾巴群島航線去給北極熊拍私房照。

  這聽起來非常的誘人,他只需要出一個人,就可以獲得這麼多那麼多的東西。

  他第一次跟著付叔去學習的時候,就看到付叔對肚子大到像是懷孕六月的男人俯下脊背,當牛做馬。

  他那個時候年輕,總覺得自己跟別的同行不一樣。

  就像是。

  你們入行只是虛榮,只是為了利益,只是為了紙醉金迷的生活。

  我跟你們不一樣。

  我可是有正當理由的,我入行是為了救我爺爺,是為了大義。

  抱著這樣自我安慰的想法,陸星過了一天又一天。

  可是越幹這一行,他越無法再去指責任何為了利益而出賣自己所有的人。

  因為他意識到,這種誘惑實在太大。

  大到所有人心知肚明,大到即使當初付叔看出來了他心底的想法,也只是搖頭笑笑,覺得他很快就會沉迷進去。

  他仰頭望著夜空。

  七歲的陸星和十九歲的陸星沒有照到同一片月光,看到的卻是同一個月亮。

  他想要已經實現,僅此而已。

  而且說實話。

  這死酋長椅白賣那麼貴了,怎麼他媽的坐著這麼難受,還不如小馬扎呢。

  明天是陪著宋教授的最後一天。

  他感謝宋教授,感謝她對他的資金援助,感謝她在彭明溪面前神兵天降,感謝這段時間來她的車接車送,感謝她送來的好吃的小蛋糕。

  當然最感謝的還是來自榜一姐姐送來的各種禮物。

  ......

  嘀 嘀 嘀——

  燈光稍暖的病房裡,醫療儀器發出規律的聲音,每一聲都是金錢在響。

  彭明溪半躺在病床上,闔上雙眼。

  旁邊站著一男一女表情恬靜的兩個聲優,兩個人的手裡分別捧著同一本書,扮演角色來為她念書。

  念書的聲音輕輕響在病房裡。

  [狐狸解釋說:「你要是馴養了我,我倆就彼此都需要對方了。你對我來說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兩位聲優的聲音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柔軟而不會令人生厭。

  彭明溪合著雙目,靜靜聽著。

  她現在的精力越來越差,以往還可以多走走,現在多講幾句話就覺得疲倦,看書這種需要長時間專注力的事情更是讓她無法繼續。

  再加上她不想在清醒的時候獨自呆著,所以她叫人來給她念書。

  彭明溪無比清晰的感知到了她血管里的生命力正在以狂流的速度消逝。

  都說人病到了一定的程度,在迴光返照之後,就會迅速的衰竭。

  彭明溪以前受夠了這樣的病痛,現在也依舊痛恨。

  可是在以前和現在之間,還夾著她跟陸星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她那時開始漸漸的期待周六周日,她開始想,陸星會來說什麼,會來做什麼,會帶她去做什麼。

  於是她開始積極的配合治療,希望在周六周日陸星到來的時候,不會因為她的身體而耽誤了計劃。

  偶爾身體不爭氣出現意外,被推進搶救室也是常有的事情。

  經常她剛搶救完還沒哭呢,就看到陸星站在外面,眼睛裡含著水光,紅著眼睛盯著她,哽咽的說,你沒事吧。

  這四個字實在是可以列為十大最糟糕的安慰人語錄當中,她差點死了,你說有事沒有事?

  可是當時她躺在病床上,陸星蹲下身趴在床邊,一滴一滴眼淚往下掉,自責說他不該不顧她的身體帶她出去。

  彭明溪看著陸星眼角掛著的淚痕沉默不語,她想,哪有互相憎恨的人會為對方流淚呢?

  於是彭明溪以為陸星愛上了她了。

  在合約結束的那天,她已經做好了準備陸星對她告白。

  那個場景將會是。

  她矜持的拒絕陸星的告白,然後看著陸星蔫兒蔫兒的離開。

  等她欣賞夠了他對她產生的失魂落魄之後,她會大發慈悲的說,算了,還是讓你留在我身邊吧。

  然後她會看到陸星像小狗一樣熱切的飛奔向她。

  彭明溪前一晚做到了這個夢,第二天醒來時候摸摸嘴角竟然還帶著淡笑。

  於是她靜等著陸星的到來。

  可是。

  陸星居然那麼乾脆,那麼不留情面的把合約放在她面前,一本正經一絲不苟的說了一段告別感言以及表達對她的感謝。

  誰要他的感謝?

  於是她心情劇烈波動,難堪和憤怒瞬間充斥胸腔,立刻進了急救室在鬼門關里走了一趟,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陸星去哪裡了。

  在得知陸星明明知道她進了搶救室,還那麼大搖大擺毫不猶豫的走了之後。

  她告訴自己,她恨陸星。

  恨陸星滿嘴謊言的哄騙她,更恨陸星竟然敢踐踏主人的尊嚴。

  可是恨與更恨之間也有空隙。

  那些過往一起消磨時間的記憶頑固地附著在這個空隙里每一處,成為在每一個清醒的夜晚裡反覆折磨著她的罪魁禍首。

  彭明溪摸了摸自己微弱跳動的脈搏。

  她決定在死之前,徹底解決這件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