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 虛妄中的決心
「從那年石街玉主之爭後雪薇就一直跟在我身邊,早些年我倆算是共患難,而今我終於有了富貴榮華,所以時時刻刻也不會忘了她……「
說到此處張富鴻停頓了一下,搖搖頭,似乎自己也覺得不應該浪費時間說這些瑣碎,便轉回頭說道:「我當時心裡只是想了一下,就見雪薇從門外踉踉蹌蹌跑來,說她剛剛趁著我入染幻池的時候,去旁邊茶室簡單補了妝,再出門卻一個人也見不到了。我其實心裡有些奇怪,但看到雪薇,就真的什麼也不想多問了。只要她平安,就一切都好。」
說著,他自嘲地笑了起來,笑容中滿是痛苦。顯然,盼望著池雪薇一切平安的人,此時卻孤零零地蜷縮在水簾後的牆角,那個本該平安的人是何下場,已經不言而喻。
「察覺工坊內發生異變,我當即讓安保人員展開全面調查,但結果卻是毫無結果,無論專家組如何研判,結論都只是一切如常,甚至工坊外還在歌舞昇平。那些消失的人,就仿佛只是順理成章的消失……或者說,他們也沒有真正消失,只要我真心想要看到誰,誰就會很快從這樣那樣的地方突然出現,然後用各種各樣的理由來解釋自己剛剛的消失。但我很快就意識到這種心想事成,恐怕伴隨著很大的風險,所以就立刻運用起清心決,確保自己能維持堅定的理性。」
王洛讚許地點了點頭——身處災禍正中,卻能迅速察覺異常,並調整心態,做出正確判斷。這位故交的表現著實出色。
所以,王洛也就認真問了下去。
「所有人都不見了嗎?你沒有看到其他人嗎?」
張富鴻認真地搖了搖頭:「一無所獲。而且我當時也沒有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因為我根本沒辦法判斷一個人是真是假,也不太想要去急著下判斷。畢竟……但我當時同樣也隱約意識到,儘管身邊的人無比真實,但如果沉溺在這樣似真似假的環境中,恐怕後果更是不堪。然後我就想到了位於地下的幻境遺蹟,想到了此地的破妄水簾。如果說在這片真偽不辨的地方,還能有什麼地方能讓人錨定真實,那唯有遺蹟了。」
說到此處,王洛也就大體猜到了後續的發展。
「你和自己的分身又是何時遭遇的?」
張富鴻說道:「就在簾外那條走廊,我們三組人從三個不同的位置同時出現……險些當場就打起來。好在當時我刻意支開了身邊的絕大部分安保人員,否則怕是三方都要覆滅在門前了。然後,因為我和雪薇都完全不善爭鬥,所以簡單撕扯了一番後,就還是回歸言辭之辯了。我們三方都堅信自己是貨真價實的,但奇怪的是,我們三方身上各自都有參差。譬如說,我在九尊大賽時期,拿到了飛垣錄天地爭霸賽的第二名,過程雖有疏失和遺憾,但那也是我之前不曾奢望的佳績了,我對此深以為傲,所以那手鍊一直都隨身帶著。但另外的兩個我,卻有一個戴上了金手鍊……而他能取勝的原因,正是在大賽中沒有犯下那些本可以避免的失誤,而據他介紹,若當時出現失誤的人不是我,就該是我們世界線里的冠軍了,他的狀態其實很差。所以,雖然我很清楚他或許只是我為了彌補遺憾而假定存在的分身,但他的故事,的確很有說服力,也很有吸引力。」
這段故事聽來有些離題,張俞不由皺起眉頭,但眼見王洛和宋徽都在認真聆聽,自然也不敢出言打擾。
「然後,那個我還格外大方,當時撕扯時他失手拉壞了我的手鍊,然後居然將金鍊賠給了我……或許在他看來,他才是貨真價實的張富鴻,而另外兩人只是應運而生的假貨,所以手鍊就算送給我,只要越過水簾,假人消失,那價值連城的紀念手鍊就能物歸原主了。不消多說,我們兩個亞軍想的也是同樣的事。所以手鍊我就暫且收下,只是……在我來得及拾起壞鏈的時候,雪薇的狀態,卻突然變得非常不好了。」
王洛問道:「三者不能並存嗎?」
「對……應該就是因為這個,複數個體同時存在,還直接碰面,必然隱含著極大的不妥,所以我們三組人初遇的時候才會第一時間就不約如同起了殺心,好在心有餘而力不足。但相觸的時間稍微久些,雪薇卻先一步支撐不住了。而我們的解決方案也很簡單,越過水簾,真偽立辯。」
聽到這句,王洛欲言又止。
張富鴻自嘲地笑道:「我想,我們三人當時心中恐怕都有類似的想法,所以察覺各自的雪薇有難後,立刻就不約如同抱起人沖向了破妄水簾——因為只有自己帶頭,才能讓身邊兩人也同時不加猶豫的行動起來,這樣才能避免最壞的結果。」
王洛贊道:「囚徒困境,倒是被你們破解的很好。」
張富鴻說道:「當時,我們三人之間仿佛的確有了一絲玄之又玄的聯繫,甚至在並肩越過水簾時,我還隱隱有了一種感覺,無論最終是誰活下來——當然一定是我——活下來的人,應該去肩負起亡者身上的東西。比如那個本有機會被我親手奪下的冠軍頭銜……」
張富鴻低頭看向斷腕,再次自嘲地哈哈大笑:「但現在看來,恐怕還是我事到臨頭貪念蒙了心,那金色的手鍊以及懷中奄奄一息的愛人,我一個也不想放棄。而最終的結果就是,不該我擁有的,我一個也無法擁有。三人並肩越過水簾後,那兩人轟然消散,而我戴上金鍊的右手腕以及我懷裡的雪薇,也都一道消失無蹤了。再之後的事,山主你也知道了。」
講完自己的故事,張富鴻明顯還有很多話想說,卻強迫自己閉上嘴巴,等候王洛的決斷。
王洛則偏頭看向宋徽。
「宋教授,看到現在,你的意見呢?」
宋徽說道:「幻境中諸人可以應心而生,應心而滅,且與真人幾乎一般無二。而同一人的不同個體,細節處頗有參差,而各具道理……這其中,讓人自然聯想到兩點,其一自然就是魔尊的虛實化生神通,這是整個異變的核心。第二則是幻境遺蹟具備的催助演化之能。多份分析報告可交叉印證:只要在繪卷中設定一個起點,一個終點,餘下部分就可以通過幻境遺蹟的幫助,自然演化出來。而這和張富鴻的情況非常相似。所以不妨推測,如今異狀,恐怕正是魔尊神通與幻境遺蹟相融的結果。而這個結果,也正在對方預料之中。」
王洛聞言點點頭:「我也這麼想,魔尊在幻境中練就神通,一舉摧毀仙盟的高層班子……想法很好,但居然真能完美繞開仙盟這些年積累的重重法陣結界,一舉建功,必然是仙盟這邊遭遇了什麼尋常算計之外的要素,這其中幻境遺蹟顯然最是可疑,所以之後必然要親往一探。不過,你知道我要問的是另一個問題,也是你之所以願意跟我深入幻境的理由。」
宋徽看了王洛一眼,語態中略有一絲慚愧:「我雖是靈山出身,但在我退休那一刻,就不再需要,也不再應當為靈山履職……然而,承認我的功績,因而賦予我解放的那個人,我欠她一條命。如今她失陷在這裡,我便要盡一切辦法救她出來,也只會救她一人。」
王洛說道:「沒關係,目的一致就足夠了,那麼還是那個問題,現在,你的意見呢?」
宋徽反問道:「山主手中的飛升錄,又如何顯示?」
王洛也很坦然,將飛升錄攤開來展示給所有人,只見上面金光燦燦,輝煌更勝以往,但書頁上卻空無一物。
宋徽面色陰沉:「山主,伱如今已是權限歸一,名副其實的靈山之主,而鹿國主則是與靈山關聯深厚長達千年以上的靈山人,難道……」
王洛說道:「對方是魔尊,這個結果也算理所當然。他終歸曾名為赤誠,靈山的一切都是源自於他,讓飛升錄失效也算再情理之中,更何況……」
更何況後面的話,王洛沒有說,於是宋徽也不再問,只給出了自己的判斷。
「沒有飛升錄的佐證,我沒辦法準確判斷,但至少現在,我能隱約感應到國主就在前面。」
王洛說道:「足夠了,那就動身吧。至於你們……不妨等在這裡,前面的路已經不適合再走下去了。」
張俞目光牢牢盯著自己的兒子,而後者,果不其然掙扎著站起身,說道:「我還可以繼續走,前面的情況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山主您一定用的到我!」
只是,他的話音剛落,一道猛烈的錘擊就從背後襲來,張富鴻本就不善爭鬥,更有傷在身,頓時中招,兩眼翻白暈倒在地。
張俞面色帶著一絲決絕,低聲道:「儘管恨我吧,我不會讓你為了一個女人去冒險,甚至拖累到唯一的救命可能。」
王洛沉默了下,說道:「池雪薇也算我的故人之一,若有機會我當然會救她,但如今情形恐怕不會有太多餘裕。」
張俞說道:「王山主,只有破掉魔尊的神通,所有人才有獲救的可能,這個道理我很明白,所以我會在這裡看好他,一道等您勝利歸來。」
王洛點點頭,轉身繼續向前,宋徽無聲息地跟在身後。
兩人沿著走廊又行了片刻,宋徽的身形微微一頓,古板的面容上多了一絲情緒波動。
「王山主……」
「嗯,我知道,張氏父子的氣息已經消失了。很有意思,但……已經無所謂了。」
宋徽說道:「同時,前方的感應明顯變強了,這兩件事疊加,讓人不得不考慮陷阱的可能。如果事有萬一,我有一道符籙,或可爭取一線轉機。此符,依照我對國主的承諾,本不該現世,但現在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了。」
說著,宋徽忽然將點燃的右手插入胸膛,而後從中顫抖著取出一張雪白的符籙,鄭重交到王洛手上。
王洛接過符紙,霎時間面色凝重。
那是靈山紙人的「本源」,是宋徽化身紙人時最初的那張紙。如今被他親手煉製成符,牽引的卻是他蘊含體內的千萬張紙,同時,也是一卷自有天地的書。
「原來如此,難怪你堅持要跟我進來……過去這上千年時間,你居然寫成了一人天書?在這繪卷工坊中,持此物的確可以如魚得水,只不過代價卻是你過去千年經歷的一切都化作烏有。」
宋徽說道:「因為尊主和鹿國主允許我退休,我才能有這一千年的時間慢慢寫自己的故事,如今也不過是物歸原主。尊主和國主解放我時,要我自由度過餘生,而我想一個人最大的自由,就是選擇犧牲的自由。過去千年,能從紙成書,我已沒有遺憾了。」
王洛於是沒有繼續勸說,只是認真收好符籙,然後邁步來到走廊的盡頭,走入了一座宏偉瑰麗的殿堂。
同時,也是幻境遺蹟所在。
所謂遺蹟,當然不是殿堂本身,而是位於大殿正中的一泓清泉,泉水從無盡深處源源不斷地噴湧出來,在圍成渾圓的池中仿佛隆起小丘,初見之下,只覺景觀雅致,然而一旦目光沉入水中……
世界在搖曳,搖曳間虛影分錯,仿佛剎那間以不可思議的方式複製展開出了無數平行的世界,而伴隨平行世界的展開,觀景人如同迅速拔高到罡風層上一般,眼看著那一道道世界的虛影,化作了一張張攤開的畫,一張、兩張……數之不盡的畫!每一幅畫中的世界都在隨著時間推移而自行繁衍,頃刻間,原先出於同源的世界,就展現出了無數種不同的姿態。
然後,在這剎那的變化中,王洛已經幾乎找不到自己的來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