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不甘
繁城,天壇高殿。
一度被金燭豪光衝破的穹頂,如今已被一片巨大水潤軟玉蓋住了缺口。
恰似亂象之後強作鎮定的新恆。
那位天庭之主,借著王洛之口,留下了幾道不容置喙的宣言,為整個新恆之亂蓋棺定論之後,便帶著象徵世間一切美好的太后暫離人間了,臨行前,對王洛說了一句「處理完這邊的雜務就來高殿找我」,徒留下滿地狼藉讓後人收拾。
收拾新恆的殘局實在是個繁瑣又惱人的差事,所以王洛也沒興趣親力親為。他本著就近原則,直接在高殿安家,然後挑揀了幾個熟人,由他們牽頭成立善後小組,在高殿內籌備一應善後事宜。
如今小組成員已悉數就位,正以蒸發腦漿的熱情為新恆的殘破局面縫縫補補。而王洛本人,則仿佛課堂上的超然學神,在他人努力拼搏之時神遊天外。
作為臨時的穹頂,高殿上那片能隨人心意而變形變色的軟玉,來自赫赫有名的繁城金枝坊。其煉製配方和工藝,是多位化神工匠苦心鑽研十年的心血結晶,更是新恆仙道技藝的巔峰代表。
哪怕是在國力更勝數十倍的仙盟,這也是一套完全拿得出手的先進技術,而若是當初天庭能將凡間試驗場的規模再擴大一些,不局限於明州,而是擴張到墨州、爐州乃至靜州……
王洛抬頭細細打量著那層果凍一般的軟玉,以及軟玉後面朦朧不清的夜幕星空,一時出神。
而在他身前,幾位從繁城書院被臨時抽調入善後小組,學究打扮的老人,正圍作一圈,為眼下最大的一個難題爭論得面紅耳赤,乃至目眥盡裂。
「不行不行,先帝和特使是同一人的這個說法根本說不通!哪個國家的皇帝會為了『獲取敵人的第一手情報』而拋下自己的國家,跑去仙盟遊歷幾十年?!而且先帝駕崩時已近中年,如今卻返老還童,這又如何解釋!?」
「仙盟遊歷的奇遇唄!天之右是一片天道混沌無序的地方,去過的人別說返老還童,就算是由男變女也不足為奇!這有什麼難解釋的!?何況我們還可以用術法丹藥來易容,這種技術問題根本就不值得拿來討論!至於動機問題,將其歸結為天庭叛逆作祟,於是先帝不得不忍辱負重,不就可以了嗎?!」
「什麼都是天庭作祟,你當天庭是垃圾桶嗎?!本來將這次內亂歸咎到上界天庭就已經很是牽強了,同一個藉口反覆用太多次,只會讓這個藉口越發沒有說服力,動動你們的腦子吧!」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拓跋田成你除了反覆挑刺,有貢獻過半個建設意見嗎?」
「哈,當初不是你們這幫人嫌棄我只懂得和稀泥,對下毫無約束能力,才把我踢出書院的嗎?!現在又嫌棄我挑剔了?如今我受上使委託來監督爾等,本就沒有建言獻策的義務,只要盯好你們就足夠了!」
「拓跋郡守,如今事態緊急,繁城和東都的亂事,必須儘快給全體國民一個解釋。實在不是報復私怨的好時機,上使委託你監督我們,也是為了儘快得出有用的結論。而若是實在沒有可用的解釋,哪怕是漏洞百出的解釋也是解釋。」
「嘖,除了同一論,還有別的解釋沒有?」
「實在……」
「都閉嘴聽我說!本來也早該輪到我發言了!我就一句話:父子論!我早說過,如今唯有父子論才是正論,將仙盟特使解釋為先帝失落在外的孩子,方能迴避同一論的諸多矛盾。又能讓他合理合法接掌新恆皇位!而唯有繼承皇位,方能……」
然而,這位老學究唾沫橫飛的話語還沒說完,就被一個冷淡的聲音從中打斷。
「上使大人,豐國公求見。」
聲音中隱隱蘊含著一絲鐵鏽味,令在場一眾慷慨激昂的學者無不噤聲。
因為那聲音的主人,是當今朝廷的大將軍楊九重。
雖然理論上說,這位當初一手策劃兵變,誅殺了國師身旁十八位仙撫使,又親率十萬大軍與王洛為敵的將軍,本該是最大的戰犯……
但既然先帝甘英華,在東都牽星台上親口宣稱,楊家只是忍辱負重,那麼楊九重自然就成了有功無過的功臣。之後更是被任命為善後小組的副組長,如今親率一眾精銳守在高殿旁,為殿內的討論提供絕密的環境。
而在這位楊家人面前,再怎麼張揚的學究,也不敢再高聲議論什麼繼承皇位之事……儘管所有人都知道,楊家退位已成定局,但如何退,退到什麼程度,卻還都是未知數。他們這些學究被臨時調入善後小組,手握權力,但這份權力也只是暫時的,期間若是言辭不當得罪了楊家……
同時,聽到楊九重的聲音,王洛則不由回神,點點頭,站起身:「正好,我出去透透氣。」
楊九重不由皺眉:「上使大人,守秘之陣的作用範圍有限,一旦離開高殿……」
「沒事,我和豐國公說話時會注意音量。」
楊九重仍有遲疑:「但……」
「那要不你來當這個組長?」
楊九重無奈低頭:「在下不敢……但還請在下派出兩名親衛,持秘帳跟隨,以防別有用心之人趁機窺伺絕密。」
「隨便吧。」
說完,王洛已經一步來到高殿外。
而豐國公南盈盈,見到王洛,立刻恭恭敬敬地跪拜行禮,姿態一絲不苟。
王洛笑了笑:「放心吧之前答應你的事都還作數,不用表現得這么正經虛偽。」
南盈盈卻堅持將面聖的禮儀履行下去,姿態宛如慢舞一般,直至最後方才站直身子,換上輕鬆的笑臉。
「我知道,但我剛剛忽然想到,自我接任豐國公以來,好像就沒認真行過這套禮,無論是對上先帝甘英華還是當今的皇帝甘艾,抑或是楊施君……我從來都是隨意行事,哪怕在奉仙祭上都不例外。如今,倒是不妨趁著頭銜還在,補上這一環。再之後,應該也沒有能用到這套禮儀的地方了。」
「所以,伱確定要直接去仙盟?不多留一會兒了?」
「確定啊,不然留在新恆也只有麻煩事……之前東都發生的那些事,我到現在都沒完全搞懂。而南方四郡一向被我當自家後院經營,結果關鍵時刻,卻被人在四郡陡然發動聲勢浩大的血祭,不單造成生靈塗炭,更險些徹底破了我的眾生願,令我當場殞命。這裡面絕不只有楊家人的功勞,必然是四郡中生出了許多叛徒。那麼接下來照常理,我應該回去四郡,將那些無恥坑害同胞的叛徒殺個人頭滾滾,再蓋上惡土,令其永世不得超生。不過,誰是叛徒,誰是忠良,又如何分辨呢?四郡位居要職之人,都是我當初親自辨認過,委以信賴之人,要從中選出叛徒……著實讓人頭疼。」
王洛點頭道:「其實楊九重給了我一份名單……」
南盈盈卻擺擺手:「算了,不看為好。」
「好。」王洛也不多說,隨手就將那份關乎無數人性命的名單付之一炬。
南盈盈笑道:「嘿嘿,這下就輕快了……說到底,釀成南方四郡慘劇的根源,還是我這豐國公治理無能。我因為修行眾生願,平日多有深入民間,更時常插手各地政務。所以我也一向自以為,不單是在大乘真君里,甚至在幾位國公、伯侯中,我也算的上勤勉。但其實我執政時,多半都在率性而為,乃至一意孤行,很多決策部署都是純靠手下的能臣加班加點,才最終支撐下來。當初經營四郡,人事任免等問題,不是沒有身邊謀士提醒我,但我自恃修為眼力,從不當真……現在再回去搞清算,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是一種無能狂怒,太難看了。」
王洛說道:「這麼在乎難看與否,你的確也不太適合從政。」
「哈哈,上使大人真是一針見血……所以,四郡的事,我就乾脆放手不管了吧。反正南家能人輩出,沒了我這個大乘真君壓在頭頂,說不定反而能讓真正適合的人才出頭。所以,我這次來,就是專程向上使告別的。然後,若有什麼需要我做的,無論是在這邊還是那邊,都請儘管吩咐。」
這一刻,南盈盈的神態異乎尋常的認真,那雙因傷勢而暗淡的眸子裡,重新點燃了光。
王洛卻搖搖頭:「用不著你做什麼,待道路通暢後,你自去便是。」
南盈盈笑了笑:「那我就先把這件事記在帳上,日後隨時恭候差遣……」
隨著笑聲落下,南盈盈的身影也逐漸消失在夜色中,顯然她也看出此時王洛並沒有太多的談興,便不多停留。
而待南盈盈走後,王洛才嘆了口氣。
大乘真君……哪怕是因傷而退化的前大乘,也絕非易於之輩。這南盈盈嘴上說著心灰意冷,將她自己渲染地一事無成,其實不過是推托之詞,不想趟如今的新恆渾水罷了。
之前東都牽星台上的事,因為天庭之主的仙律遮無暇,她不可能知道,但也不可能完全不知道。畢竟堂堂妙法金仙,都幾乎是毫無抗力地死在黜仙錄下……而後王洛當著無數人的面,連續幾道宣言,言辭近乎荒謬,卻霎時間深入人心,令萬眾折服,這其中蘊含的神通,是顯而易見的。
在那至高的舞台上,連近乎抵達仙道至境的妙法金仙都不能自保,區區大乘又和螻蟻有什麼區別?
南盈盈做了上百年的大乘真君,在南方四郡說一不二,然而在東都的舞台上,她也不過是一名朝不保夕的群演。
所以,死裡逃生之後,她顯然不想再和過高的存在有什麼瓜葛……作為大乘真君,這般想法無疑顯得有些怯懦,但反過來說,作為區區凡人,這樣的想法才更合時宜。
考慮到她終歸在此前有功,所以王洛也就沒再計較她此刻的滑頭,准了她的急流勇退。
少了一個豐國公,處置新恆的善後事宜的確會多出不少麻煩,但是……總歸還是有些人跑不掉,退不得,讓他們多花些心思,也就罷了。
想到此處,王洛看了眼身後不遠處,頭戴黑鐵頭盔,手捧秘帳的禁衛軍戰士,向他們比了個手勢,便騰空而起,向著繁城之外飛去。兩名戰士遲疑片刻,終歸沒敢跟隨,只連忙將消息回稟楊九重。
另一邊,王洛在繁城上空飛了不久,就來到了東都牽星台。
此前被張進澄以性命封印的高台,如今已再無屏障——除了鎮守城外,禁止任何閒雜人等靠近的數萬青旗精銳。
而牽星台上,作為圖上英靈的張進澄,也是等候已久。
與南盈盈等人不同,這位英靈不單親眼見證了天庭之主的降臨,更至今沒有遺忘。
天庭仙律,對於凝淵圖上的英靈來說,已無管轄之力了。
「山主大人……」
「無謂的禮節就稍事減免吧,定荒基石的事,處置的如何了?」
「……」在片刻的沉默後,高台上再次凝塑起一截靈軀,張進澄依然沒有免除那些禮節,畢恭畢敬地向王洛說道,「基石已然落下了,成長之順利遠遠超乎預期……」
「哦,這麼快已經落下基石了?」
張進澄說道:「新恆一直以來都是在天庭驅使下,事事仿照仙盟運轉,其實本就有定荒的基礎。而平日裡民眾雖然崇拜天庭上仙,但天庭高渺,不接地氣,就連輪值仙官也極少現身。所以很多時候民心的歸附,不過是歸附在那些假借仙人之名,在凡間行事的代理人身上。如今既然連天庭之主都選擇了與仙盟和解,甚至徹底撤走了琉璃光,那麼引導此地民眾改弦更張,其實就似順水推舟一般。不,其實就是順水推舟,如今國內亂局尚未平定,十八郡中絕大部分人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但基石依然落得輕而易舉,仿佛是早有人在大地靈脈中挖通了溝渠。」
說到順水推舟,張進澄的語氣中又有些許的自嘲。
「所以,過去的六百年間,新恆不過是逆水行舟的棋子罷了,對於天庭之主來說,兩億生靈,不,即便是二十億凡間生靈,恐怕也不及他在此伏殺的那幾名妙法金仙……或許自立國那一日起,我們一代代人在此繁衍生息,發展文明其價值就只是在六百年後,能成為引動叛逆下凡的舞台。」
聽著張進澄的這番肺腑之言,王洛沉默片刻,說道。
「就將你剛剛的那番情緒,傳播給更多人吧,相較於什麼文明進步……面對龐然巨物的不甘,才是定荒最核心的動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