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形而上論
「天庭與仙盟之爭,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而比起兩敗俱傷,或者任意一方的徹底滅亡,和平歸一的道路總是對大多數人而言都更好的結果……當然,你可以嘲笑說,由敗軍之將這般陳述未免滑稽,那我就必須要提醒你,即便在天庭越髮式微的今天,我若決心亡命一搏,依然能讓仙盟文明倒退千年,甚至不復存在……所以,好好想想吧,我會耐心等你的回答。」
對面王洛在這一席長談後,輕輕拍了拍王洛的肩膀,便要轉身離去,令這片寂靜的時空恢復流轉。
王洛卻眉頭一皺叫住了他:「等等。」
「呵,我說過,這些事不必急……」
「我讓你等等。」
堅決而不客氣的語調,成功定住了對面王洛的腳步。
天庭之主回過頭來饒有興趣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仿品」,而後露出一個耍滑頭被捉姦的笑容。
「哈,果然矇混不過去,看來無論是成長在什麼樣的環境下,我還是我……好吧,的確還有些細節應該補充,我……」
王洛打斷道:「取而代之的術法,是如何運作的?我想聽你詳細講講。」
「……」對面王洛沉默了一會兒,又是展顏一笑,伴隨笑容,整個空間都仿佛變得更加明亮少許。
「好,那我就來詳細講講。」
話音落下,四周的光亮陡然膨脹,仿佛要將整個世界也填滿……而待光亮逐漸暗淡,明州新恆,已在身下百里之外,身旁呼嘯的是足以令真仙也為之卻步的高天罡風,風層之上是璀璨而深邃的星空。而向下眺望,明州的山川大地已縮略成盆景模樣。
舉手抬足間的神通,令對面王洛,終於像是貨真價實的天庭之主。
而此時,唯有夜幕下方會顯形的弦月,正在不遠的星辰簇擁下,顯出冰冷的身形,弦月圓心處,仿佛有一雙冰冷的視線正居高臨下地俯瞰。
天庭之主渾然不在意地向弦月擺了擺手,仿佛老友重逢,但轉過頭卻又苦笑。
「時隔千年,赤誠老祖還是看我不順眼。老人家從天墜落,摔壞了腦子失了智後,就再也沒有當年那般好說話了。好在這個距離下,他也不至於引弓來射我。」
戲謔之後,天庭之主回歸了正題。
「下面,我會認真回答你的問題……但在此之前,我要先提一個問題,你有沒有聽過『形而上』論?」
王洛沉吟了一會兒,點點頭:「記得宋一鳴師叔曾講過,是一位和赤誠仙祖同時代的大能提出的理論,他認為世間萬物,都在高天之上的某個地方,存在一個原型。而萬物本身則只是那原型的投影……例如,在某個上界存在一把椅子,而現實中的所有椅子,無論是何種形狀質地,都不過是那個原型在不同角度、不同位置的投影。同理,桌子、床、江湖、山海……莫不如此。但更具體的理論闡述,師叔並沒有展開多講。」
天庭之主說道:「沒錯,就是你說的那個理論,以宋一鳴師叔那個時代的眼光來看,形而上論即便談不上謬論,也最多只算是上古年間的智者哲論,並不能適配現實文明的發展,到了後世便形同民間笑談逸聞,不值得過多在意。但另一方面,那位提出形而上論的大能,曾是赤誠仙祖的一日恩師。整個仙界的開闢,都是建立在形而上論的基礎上。所以,在回答伱如何通過破壞仙人的唯一性,實現取而代之之前,我要先確認你能理解這個理論的基礎。」
王洛點點頭:「繼續說。」
「好,回歸形而上論,該理論認為天地萬物莫非投影,那麼人類自然也不例外。九州大陸的百億人口全都是上界在下方的投影,我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相較於原型,不過是區區雜音。而這也是凡間眾生永遠無法實現『超脫自在』的根本束縛所在。」
聽到此處,王洛已隱隱有所領悟:「所以,所謂的破空飛升……」
「對。」天庭之主說道,「破空飛升,就是以凡人之軀,去打破高天上界的壁壘,然後在那無暇的鴻蒙創世之地,留下一個獨屬於自己的嶄新原型。從此獨立自在,不再是芸芸眾生的一員。仙道至境的本質便是如此了。仙祖赤誠開闢天庭其實就是將那片混沌上界,化作有形有律的實在空間,從此洪荒萬物均修行有道,且有始有終。」
王洛聽到此處,不由逐漸皺起眉頭,因為這裡面實在有些說不通的地方。
天庭之主自然知道王洛的疑惑,又講道:「當然,仙祖開闢仙界,創立天庭,並不意味著後世的追隨者就能輕易沿著仙祖腳步得道飛升。事實上舊仙歷的萬餘年間,自大乘而至飛升,這道瓶頸前卡死了不知多少人。是那些人功力不夠深厚嗎?天賦不夠聰慧嗎?很多時候並不是的,決定一個人能否飛升,在於他們數百年來積累的『道』是否足夠獨特,是否有資格在仙界留下獨一無二的原型。」
說到此處,天庭之主的神色也變得嚴肅起來,身旁的罡風仿佛是隨其心意而劇烈呼嘯,遮擋了天地間的其餘雜音。
唯有天庭之主的聲音,清晰而鄭重的傳入耳中。
「所以,你也可以這麼理解:任憑你功力再怎麼雄厚,若是世間已有人與你走了相同道路,且站到了你的前面,那麼飛升仙門就對你徹底閉合了。你哪怕積累出十倍百倍於其他大乘真君的力量,也不可能飛升了,因為原型只能存在一個。」
王洛心頭不由一動:「相傳石素英以石中火焚盡十三重天劫……」
「對,當時他直接燒死了一尊真仙,為自己強行騰出了位置……不過別誤會,這並不是我要說的取而代之,否則以我今日修為,再放任你修行一千年也無需擔憂自己的位置。當年石素英的手段堪稱不可思議,焚空飛升是仙祖開天庭幾千年來都不曾有過的壯舉,之後也沒再有。空前絕後石素英啊,前輩在仙界的聲望其實一直都是最頂尖那一列。」
王洛又問:「但按照這個理論,天庭的仙人越多,凡間修行人想要飛升便越艱難,為何後來飛升反而變得越來越頻繁,以至於有仙門洞開之事……」
「這就錯了。」天庭之主糾正道,「最初的確也有人像你這麼擔心過,但很快人們就發現,仙道理論的發展,就像是一個不斷膨脹的圓。圓的內容越多,邊界反而會被拓展的越廣闊,你很容易站在前人的基礎上創立一個全新的道。至於仙門洞開,很多時候都是某位仙人意外隕落,於是原先占據的位置被騰空,凡間蓄勢已久的人自然能得補空缺。當然,這裡面也有仙祖赤誠調整仙律,為後世修行者敞開了方便之門的原因在。他老人家大概也不想再看到自己所器重的真仙被下界之火生生燒死的場面了。不過這樣一來,其實也多少留下了隱患,當仙界不再是純粹的原型之地,也就失去了永遠高居天空之上的特權。」
王洛問道:「這個道理,赤誠仙祖不知道嗎?」
「他當然知道,所以他一直以來也都在默默嘗試開闢新路,幽壤孽土、星海天域……他一直都在拓展世界地邊界,為越發喧鬧的仙界尋找新的上界,恰似一萬多年前他為眾生開闢仙界。可惜這一次,他沒能復刻自己的成功。哈,很多成功人士都會錯誤地將自己的成功當作一種必然,赤誠仙祖也未能免俗。」
王洛敏銳捕捉到一初破綻:「開闢新路,為何要默默嘗試?關乎仙界整體安危理應群策群力。」
天庭之主笑道:「做不到,因為我剛剛說的所有理論,都不能對他人講。仙界存在的基礎是形而上論,而這件事本身則是仙界最核心的秘密。仙祖赤誠在仙界留下的『原型』中,核心要素之一就是掌握這個秘密。然後,一旦原型由秘密構成,那麼下界萬物都會受其蒙蔽,無論從任何渠道都無法得知或領悟這個秘密,這也是無上仙律的第一條,名為『遮無暇』。除非是,有人能效法石素英,燒死仙祖,破掉它的原型取而代之。抑或是如我這般,在仙祖死後,接過他的仙律,繼承他的秘密。最後,就是如你這般,和我擁有同一個『原型』,自然也能知道同樣的秘密。」
說到此處,天庭之主的笑容雖然不減,但隨著話題逐步深入核心,四周的罡風也仿佛更加劇烈了。
「所以,回到你最初的問題,取而代之是如何實現的……很簡單,利用天道的分裂和自相矛盾。你可以這麼理解,舊仙歷時代,在仙界留下原型而飛升,就等於是天道為你頒發了證書,持此證者即為真仙。至於認證的具體規則,蘊含於天道之中,即便是仙祖本人也要遵守,靈活調整的餘地並不大。所以這份證書的含金量十足,因為它的本質是天道對你的認證,任何人也難以仿造。但是後來,隨著天庭墜落,天道化荒,本質上大道是被人們分成了兩邊。一邊與人類媾和,成為了為人所用的『大律法』,另一邊則勉力維持著舊日的框架。但是現在問題就來了,與人類媾和的天道,還有維持原狀的天道,其實本質上同為天道,兩者並沒有徹底割裂。天之左右,終歸一統。而結果便是,天之右為人類驅遣的那一方所頒發的證書,在天之左居然也有效。」
王洛頓時恍然,但又同時想到了更多問題:「然而我現在並未飛升……」
「飛升的本質是在上界留下原型,而非積累足夠的真元和術法……我在仙門洞開之時也不過才化神修為,而後雖然經歷仙靈洗鍊,擁有了真仙神通,但證書上的修為其實是定格在化神,距離傳統的大乘還差了兩個境界。所以,你就算境界不足,也沒有任何實質影響。原型中,更具區分度的要素,在於『天生道體』。這本是堪比先天至寶的無上仙體,理論上天地間獨一無二,偏偏師姐就有辦法憑空捏造出了第二仙軀,又藉此讓大律法為它頒發了證書。這般手段,實在令人佩服。」
之後,不待王洛提問,天庭之主又解釋了另一個問題。
「不過,這般特例也只在我身上能行得通。舊世仙界從開闢到墜落毀滅,萬餘年間,只有我一人是區區化神而飛升,根本沒來得及真正錘鍊出自己的堅實大道,在上界留下的原型也就格外簡陋薄弱。換句話說,仿造起來也就格外容易。而且,我一生修行都是跟隨在師姐身邊,傳法授業方面,她比師父還像是師父。我一身功法神通幾乎都瞞不過她。所以她在成立仙盟,散去仙人神通之後,依然有辦法仿造出另一個我。」
王洛則點點頭,低聲道:「可惜她卻不能仿造其他人,因為那些正牌的仙人,手中證書含金量太高,以仙盟這般修不到合體的大環境,是斷然沒法複製的。」
「對。」天庭之主說道,「但她也無需去費那般周折。只要能除掉我,天庭就不可能再抵擋仙盟的拓荒。什麼妙法金仙,世家老祖,在太虛天尊面前,可當得起一箭之威嗎?何況真在仙盟大搞仿品……仿品也未必穩定可控,還得是咱們這樣根基淺薄,卻又占據極端高位的,才有仿造的價值。」
王洛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所以,對仙盟而言,一旦你這正版尊主因天道反噬而死,我也就沒有繼續存在的價值了。甚至反而因為手上的證書而顯得格格不入。再所以,對我來說最為理性的選擇,就是接過你的遺產飛升成仙,令手中的證書名實相符。如此一來,既有天之左右的和平,又有了我自身安身立命的基石。」
天庭之主終於笑了。
那是自他陡然現世以來,最為真摯而滿意的笑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