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一代新人換舊人
王洛的「督促式安撫」,對黎奉仙可謂奇效。
幾乎是頃刻間,這位傷心老將的心頭頹喪就一掃而空,雙目中重新匯聚神采,嘴角更是不由上勾。
對黎奉仙來說,世間再沒什麼比利益二字更為滋補了。任何心神志氣的創傷,都能在貪婪的驅使下瞬息癒合。
先前他困守桑郡數十年,幾乎徹底意氣淪喪。但在仙盟來使王洛到來後,他卻看準機會而點燃野心,並由此一舉恢復往昔的狂態。
如今,輸給楊五逸固然讓他沮喪苦痛,仿佛支撐他在過去幾十年的沉淪期,始終心智不催的一根信念支柱已經崩塌……但是與此同時,王洛口中的「即將迎來舉國之亂」,卻讓他內心中再次點燃野火。
是啊,大亂將至,哪裡還有時間自怨自艾?只要能笑到最後,登基稱帝,那新恆兩億人中,自有大儒為他辯經,論證他之優於楊五逸!
而王洛所說的舉國之亂,也絕非虛言。楊家接連折損兩員大將,其中更有一個鎮壓家族氣運的大乘真君……這對於本就岌岌可危的楊家而言,已不僅是雪上加霜,而是釜底抽薪了。
楊家之所以能鎮壓天下一方面在於太后手中持有先帝遺詔賜予的天命法統,另一方面則是太后在手握皇權的這幾十年間,不斷以國之公利偏倚私家,令北境衛國公的勢力空前膨脹,觸手幾乎蔓延遍布了全境十八郡。
然而如今,太后楊施君與國師張進澄決裂,公然在朝堂上發動兵變,誅殺一眾仙撫使並將國師本人鎮壓在東都牽星台內,貶為叛黨……這對於生活在天庭琉璃光下六百年的新恆人而言,根本就是在動搖皇權本身。
普天之下,唯有仙官有權制裁國師,凡間的帝皇越俎代庖,是大不敬,必招致災禍。
無論太后一黨如何派出自家大儒為此舉塗脂抹粉,無論她如何言之鑿鑿地宣稱國師叛國……然而人心疑慮卻如雜草般滋生,且隨著天庭的長期沉默而越發難以抑制。
在此期間,楊家純粹是靠著一股蠻力來鎮壓國內的反對和質疑。而這股蠻力中,大乘真君的威懾力又至關重要。新恆五位大乘真君,有兩人直接聽命於太后楊施君,其中更有一位足以和仙官平等對話的真君楊昭。有楊昭在,其餘三位大乘真君,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而大乘不動,十八郡中的各路豪強自然也不敢妄動。
哪怕機會明明擺在眼前。
事實上,出身北境的楊家在過去數百年間,始終都被皇室視為隱患,而旁敲側擊地予以壓制,其影響力一旦離開北境就會急劇衰減。到太后時代,楊家才終於能恣意膨脹,但終歸是欠缺根基,哪怕在其影響力最為巔峰的時候,也只能勉強動員新恆十八郡中的六郡。而在太后與國師決裂的情況下,其中三郡都態度動搖起來……真正可謂心腹的力量,唯餘下三郡。
三郡之於天下十八郡,已不再有絕對的壓制力,全賴太后執政多年手段高明,不斷分化其餘各郡豪強,令十八郡中再沒有任何一支影響力大過楊家的勢力,加之真君楊昭的強大威懾,方才能勉強維繫楊家的高壓統治。
但現在,楊昭已經死了,雖然是死在境外,消息會因琉璃網的阻隔而有所遲滯,但大乘的隕落是足以引發天變的大事,其餘各郡得知消息一定不會太晚,屆時,很難說另外四位大乘會作何想法,作何應對。
此外,楊五逸的死同樣致命,雖然他明面上的職位只是青旗軍的參謀總長,並不直接掌兵,且一直都生活在大將軍楊九重的陰影下,存在感略顯單薄。但實際上他才是楊家在短短數十年間勢力膨脹的最大功臣。
青旗軍自北境南下,入主繁城,短短數十年時間就已和繁城禁軍一般,在首都紮下根基。令一國之都幾乎形同一家之都。楊五逸可謂居功至偉!他智計卓絕,心思縝密,關鍵是多年來的從容處事,讓他在朝廷群臣中留有極好的印象,任何難事交給他來處置,總能有一個令賓主盡歡的結果。楊家能在太后執政的數十年間廣結盟友,影響力爆炸式膨脹,其中很大一部分都要歸功於楊五逸私下裡一次又一次地成功布局運作。
可以說,沒有了楊五逸,那些平日裡甘為楊家驅遣的爪牙之輩,必生異心。甚至一些明確歸附楊家的朝堂重臣,也要開始認真考慮退路——楊五逸在時,人們可以信任楊五逸,但楊五逸不在了,誰能保證楊家繼任的人能有著同樣的德行操守?
這種情況下,楊家強壓天下的格局,隨時都可能分崩離析。
所以……
「上使大人,請容我立即回歸郡城,整頓星軍全軍,以防楊家狗急跳牆。」
黎奉仙躬身拱手,鄭重向王洛諫言。
「以我對楊九重的了解,得知兄弟和老祖的死訊後,他必不會在繁城坐以待斃。多半會盡起手頭精銳,尋一目標,殺雞儆猴以威懾天下。而如今沒有比桑郡星軍更合適的目標了!他必會栽贓陷害說我們勾結仙盟勢力,暗算楊昭和楊五逸,再以此為名興兵屠戮……這是楊家唯一的苟延殘喘的機會了!」
對於黎奉仙的推測,王洛並沒有質疑。
本地的事,當然是本地人最為了解,黎奉仙雖然智計謀略不如楊五逸,卻終歸算是足智多謀,尤其在貪念膨脹的時候,頭腦反而會格外清醒。
這個未來的新恆皇帝,固然智計謀略等均不如楊五逸,卻也是王洛手頭最有用的一張牌了。
「好,你去吧。」
黎奉仙聞言,不由暗自鬆了口氣,王洛這麼表態,顯然還是信任他的,而現在的他,手中最有力的武器,就是來自仙盟上使的信任了。唯有上使信任,他才能在偌大明州坐穩皇位。
先前和楊五逸的較量,他輸的一塌糊塗……雖然贏家已死,輸家苟活,但黎奉仙很清楚,他這星軍主帥,絕不是王洛的唯一選擇,隨著王洛對新恆的了解不斷深入,總會認識到更加聰明有為的人。而那個時候,區區早年許諾的皇帝之位,可絕對談不上保險。畢竟就算王洛真的一諾千金……他也只許諾讓黎奉仙稱帝,卻從沒說過是什麼千古一帝。最短命的皇帝,同樣也是皇帝!
能夠維繫諾言的,絕非諾言本身,而是交易價值的彰顯。想要讓仙盟認可黎奉仙在新恆的統治,唯一的辦法就是證明自己的價值。
而今,則是他唯一的翻盤機會了,必須牢牢把握!
——
帶著飛速膨脹的野心,黎奉仙簡單整理了下流岩城外的兩營精銳,便準備前往郡城,去整頓那些並不如何聽話的手下人。
他的行動非常迅速,整軍手段也高明而嫻熟,這兩營精銳更是如臂使指的精銳……所以,幾乎沒耽誤什麼時間就完成了流岩城的雜務,然而即便如此,在他啟程回歸郡城之前,卻還是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的到訪,伴隨著令人心悸的天地異象。起初,只是余光中的一抹異色,但很快所有人就都注意到了天上的異象。南方的天際線上,一道悽美的紅霞似野火一般熊熊燃燒。
火勢如游龍一般,頃刻間便洞穿了澄淨而蔚藍的蒼穹,仿佛一道悽厲撕開的傷口,自南而北,由遠及近。轉眼之間,流岩城的天空已整個燃燒起來。
紅霞包裹中,一艘銀亮的水滴型飛梭,通體反射著身周霞光,似血雨一般從天而降,速度快如閃電,令任何人都措手不及。
城外軍營中,王洛看著那飛梭的形狀,心中不由浮現出幾幕回憶……茸城總督韓谷明為愛女訂製的飛梭照雪,便大體是這個模樣。只是,別說是茸城的照雪,即便是性能更勝一籌的晴雪,也絕沒有眼前飛梭的迅捷和驚艷。
論及仙工設計,自然是仙盟造物更勝一籌,然而眼前這艘水滴飛梭,結構功能處處仿造仙盟照雪,卻多了一個照雪絕無可能具備的優勢。
駕馭飛梭之人,是一位大乘真君。一位形貌嫵媚,風姿綽約的女子。
若非她周身赫然散發著足以令萬物臣服的強勢威壓,更在飛行途中絲毫不掩飾威能,令蒼穹染血……其實乍看上去,她就像是一位時尚而開朗的年輕女郎。只是,任何一個尋常的年輕女郎,都不可能在雙眸中凝聚出那難以言喻的深邃。
女子駕馭飛梭,在星軍營前似落雷一般降下,飛梭由動至靜,轉變只在一瞬之間。而下一刻,她更是徑直突破了星軍營地的重重屏障,閃身出現在王洛的營帳中。兩隻幽邃的眼睛,直直看向王洛。
王洛平靜地回視過去,姿態不緊不慢,不卑不亢。
儘管在新恆的琉璃光網之內,他並沒有抗衡大乘真君的手段,但他也看的分明,眼前這位「年輕的」大乘,並不需要自己去抗衡。
兩人的對視只維持了短短片刻,且並沒有什麼天雷地火的激烈對抗。然而營帳內外,上千人幾乎盡數蟄伏,甚至瑟瑟發抖。
黎奉仙在王洛身邊,勉強維持著站姿,卻抖如篩糠,更不敢抬起頭,只能緊咬著牙關,嘶啞不成體統地說道:「末,末將,見過,豐國公!」
這句話沙啞難聽,且幾乎是細若蚊鳴,卻成功引起了女子的興趣,她一時不再打量王洛,反而饒有興趣地看向黎奉仙。
「哦?在我面前竟能說得出話,你叫黎奉仙?之前不曾聽說,但如今我記住了。」
而後,她目光轉回到王洛身上,不再拿捏姿態,而是笑了笑,微微低下頭。
「妾身南瑩瑩,見過仙盟上使。」
一時間,王洛心中不由驚嘆。
豐國公南盈盈的名字,他自然是聽過的。混元仙在介紹新恆五位大乘真君時,排在首位的自然是楊昭,而緊隨其後便是南盈盈……這位名字宛如小家碧玉的女子,其實修行已逾三百載,並不是看起來那般青春洋溢。然而三百年至大乘,這份修行進度無論在新舊仙歷時代都可謂驚世駭俗。她得道的經歷之傳奇,更是絲毫不亞於楊昭。
簡單來說她當初被張進澄看中,成為了天庭仙官們的實驗品。而那一批實驗品中,唯有她一人活到了最後。
事實上,在張進澄任國師的兩百餘年中,被他選為實驗品的成千上萬人中,唯有寥寥數人能夠活著走出試驗場。而倖存者中,唯有南盈盈一人真正取得了試驗成功。這份成功難以複製,卻足值得銘記永久。
憑著仙官的「恩賜」,南盈盈的修行速度一日千里,而後以旁系出身反客為主驅逐了嫡系,奪得了豐國公的名位。再之後百餘年間都沒有鬆開手中的權柄,更成為了太后執政後最為忌憚的邊郡諸侯之首。
以上便是混元仙對南盈盈的言簡意賅的介紹。而如今實際見到本人後,王洛只覺混元仙的介紹,著實輕描淡寫了些!
所以,對於南盈盈的主動施禮,王洛客氣回禮,問道:「你就是南豐郡的豐國公?」
「對。」女子點點頭,「也是國師張進澄在新恆最要好的朋友,以及最得力的盟友,他胸中抱負,以及全盤的計劃,我盡數知曉,也鼎力支持。只是太后楊施君起事之前就已將我盯死在自家地盤,不得動彈。直到楊昭隕落,我才終於能有機會迎接上使大駕……此間卻有諸多無奈,還望上使不要覺得我先前是在作壁上觀,臨時投機而來。」
王洛沉吟片刻,點點頭道:「那麼,你要如何表現並非投機的誠意呢?」
南盈盈笑道:「得知楊昭死後,我本人第一時間就放下家業跑來給上使站台,算不算誠意?要知道楊家在兵變前就已經暗中在南豐郡邊境集合了二十萬大軍。我這一走,老家可是門戶大開啦。」
下一刻,南盈盈笑容一斂,鄭重道:「不過,比起新恆兩億眾生,區區南家一家的生死,又何足道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