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紅綠交織
北境衛國公的青旗軍慣以飛劍傳書。
自新恆朝立國之戰至今,哪怕仙道文明早已在效法仙盟的浪潮下,取得了長足進步,更加行之有效的通訊手段數不勝數。然而每當需要傳遞重要情報,青旗軍出身的人仍會使用這最為傳統復古的手法。
飛劍傳書,書分青白紅三色,青信象徵捷報佳訊,紅信象徵噩耗——白信介乎兩者之間。而考慮到如今飛劍傳書已經越發變得只具象徵意義,仿佛一種文化傳統。因此人們一般也不會將那真正緊要,卻難以開口的壞消息寄託於飛劍上。
不然劍載紅光,破空而行,豈不等於讓天下人都為之驚恐?通常只有那些值得大張旗鼓、大肆宣揚的消息,才會被寫在青信上,再由飛劍載著,跨越千里之遙,掠過無數人的目光,最終來到收信人的手中。
總之,近幾十年來新恆人已經很少見到飛劍載紅的情形了。
也因此,這幾日,每當看到紅信楊九重的心情都會變得非常糟糕。因為不到萬不得已,前線絕不會發來這麼刺眼的東西。
而大將軍,從來也不以好脾氣著稱。每當他心中恚怒,便必然有人要遭殃——例如這幾天來不斷殉職的親兵。
但其實楊九重對下人尤其是身邊士卒,還算是相對優待的,近期的親兵死傷不過是不可控的無妄之災,且死後均有豐厚的撫恤補償。而楊九重對於那些出身鐘鳴鼎食之家的權貴,卻往往主觀上就極其刁鑽刻薄。
這般傲上而憫下的性情,再結合對下人出手沒有輕重的壞習慣,通常來說是官場的一等大忌——除非你有著官場中一等一的大靠山。
和當今太后出身同族的楊九重,靠山之硬,自然是無出其右者。而且楊九重本人也很清楚,太后之所以寵信他,並不是因為兩人都出身北境衛國公之家,擁有同樣的姓氏。
而是因為他楊九重,能替太后將那些不便親手處理的髒活,處理得乾乾淨淨。
例如這次發動朝中兵變,鎮壓國師,這其中的死者遠不止於那區區十七名仙撫使。國師在朝中經營兩百年的人脈網幾乎被連根拔起,這其中人頭落地者,並不在少數。
而後,因為終歸沒能畢其功於一役,朝中對兵變持質疑態度者,也就越來越多。對此,太后自然要親為寬慰,不斷籠絡、穩定住那些遲疑不定者。
但也有少數冥頑不靈的,抑或賭性過重,想要趁國師落魄之際賭他能翻盤的……這些人,就不是太后那般德高望重的好人能處理的了。而這時候,也就輪到大將軍和他的青旗軍出手。
這些時日,每當有青旗軍的紅信隨飛劍而來,幾乎必然意味著要有朝中高官顯貴為之掉腦袋。
用殺人來強行鎮壓的局勢,自然是不穩定的,從上到下,包括大將軍本人,自然都曉得,每殺一人,腳下這高塔的根基也就會鬆動一分。而每過一天,需要殺的人,就會多出成百上千!
時間並不站在他們一邊。但時至今日,楊九重已經用盡一切手段,所有屬於大將軍的資源都被他傾盡了乃至透支了,卻仍不能找到那枚印星寶玉……局面,已經越發瀕臨絕境。
楊九重麾下大軍,是靠著對大將軍的絕對信任,才能維持眼下的冷酷高壓。而楊九重本人,則只能靠著對太后的盲信……以及偶爾發作的怒火,來屏蔽一切可能動搖人心的雜念。
而此時,一封自東北部飛來的紅信,自然而然就牽動了他心底的怒意。
「嘖……」
不必展開信函,楊九重都能順理成章地腦補出接下來可能看到的種種噩耗。
無外乎是某地主政官員不願配合全境動員令,推諉塞責;抑或是對太后強力打壓國師一黨而心存不平;再或者,是某些地方父母官想要渾水摸魚,趁亂打上太后黨的旗幟為所欲為……
這幾天,諸如此類的紅信,他已經看過太多太多。
但是即便如此,再見紅信,仍不免心頭火起。而隨著這位修為接近大乘的大將軍怒火外溢,他身後的親兵再次陷入水深火熱,即便撐起全身的護具,他仍在頃刻間就印堂發黑,雙目凸出,儼然就要血肉迸裂。
好在,一道清涼的風突然從天而降,吹熄了楊九重的怒意,也挽救了他身旁親兵。
「二哥何必惱怒至此?」
一位身著短甲,批青色罩袍的年輕人,帶來一聲輕柔的問候。
而本來怒不可遏的楊九重,見到此人,怒火竟頃刻間便消散了八九分,臉上也洋溢出一絲笑容。
「六郎,你來了。」
來人正是楊九重的六弟,楊五逸。同時也是如今繁城青旗軍的參謀總長。
此時此地,能讓楊九重收斂火氣的,除了太后本人,就只有這位從小跟著楊九重長大的楊家六郎楊五逸了。而他與二哥之間,也從不寒暄避諱。
「二哥,你若是再不收斂脾氣,我可真沒辦法給你補足親兵啦。」
楊九重哂笑了一聲,搖搖頭,目光瞥向剛剛才死裡逃生的親兵,目光呈現一絲嚴厲之色。
「連我的外溢怒火都承受不住,本也不配作我親兵……真遇到什麼危險,也不知是誰保護誰。行了,下去吧,我自和兄弟說話,這裡沒你事了。」
親兵如蒙大赦,連忙點頭退下。
而待那親兵走遠,楊五逸才搖搖頭:「正經親兵,就算是被二哥你當場打殺,也不該擅離職守。不過現在也沒法苛求那麼多了,真正可堪一用的人才,都被咱們散去全境十八郡了。」
楊九重問道:「六郎找我是有什麼要事?」
楊五逸笑道:「只怕和這封紅信說的是同一件事。」
說著,他向旁邊探出手,將那封唯有大將軍本人方能開啟的信函隨手拆開,而後便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哈哈,果然如此,這封信是駐守桑郡郡城的星軍雲旗長發來的,警告說黎奉仙藉口為朝廷搜捕要犯,隨意調動星軍兩營上千精銳,前往邊境一座名為流岩的小城,那小城一窮二白,怎麼也不值得他調用兩營精銳。他以為黎奉仙必是假借名目,暗中圖謀不軌。而我剛剛才在朝中聽那西北太察說到,桑郡郡守已經多日不曾按規矩鎮守郡城了,雖然例報不曾有誤,但以那拓跋田成的性子,哪來的膽子隨便壞朝廷規矩?必是被黎奉仙脅迫……」
話音未落,遠處又是一口捆著紅信的飛劍,飛行軌跡卻有些搖擺不定,仿佛劍中靈力不足,已難為繼。
楊九重目光一瞥,便純以神識之力,將那口飛劍隔著數十里之遙,輕輕接引到面前。然後,便露出略帶錯愕的笑容。
楊六郎看到那劍那信,立時就從款式辨識出了其來路,不由哈哈大笑。
「又是星軍來信,可真是巧啊,二哥你到底在黎奉仙身邊安排了多少人?」
楊九重被兄弟取笑,也不著惱,反而反問道:「換做是你,伱會安排多少人?」
楊五逸正色道:「比二哥多一倍吧。」
片刻後,兩人不約而同的笑出了聲。
笑聲過後,楊五逸嘆息道:「那黎奉仙,雖然修行天賦不算絕佳,但那狠辣而堅韌的性情,卻真是令人難忘。以區區元嬰的境界,坐鎮星軍大陣,常人怕是第一天就要陷入癲狂,他居然一直忍到現在。」
楊九重則說道:「所以,他從一開始就已經瘋了。當初他妄圖染指東都禁軍統領之職,明面上是與我的心腹愛將爭權奪利,實則是為了暗中登牽星台以面仙君。這般膽大包天的想法,他甚至都不怎麼屑於隱藏。我其實本打算尋個由頭,將其徹底斬除以絕後患,還是大姐要我惜其才,留其命,再以精明百通的明理先生主政桑郡,以軟硬兼施之術搓其銳氣狂性,又以漫漫冷遇消磨其志……最終必能收復一口趁手的凶刃。」
楊五逸失笑道:「可惜二哥消磨了他幾十年,仍未能徹底將其收復,大姐這怕是在安排百年大計。」
楊九重卻說:「若真能收復黎奉仙,便是耗上百年也是值得。他有元嬰修為,輔以天庭賜予的仙丹,至少能再為我所用兩百年。何況過去這幾十年消磨下來,他早就無復當年銳氣了。還記得七年前被朝廷派去桑郡的那個書院學究嗎?」
楊五逸點頭道:「當然,那時候我還在家中和七郎八郎念叨二哥你,說你怎麼染上了肉包子打狗的惡趣味。將那文弱學究派去黎奉仙身邊,怕是要不了三五日,朝廷就要收到郡守暴斃的消息。不過看起來那老學究倒是深諳保命之道啊。」
楊九重笑了一聲:「哈,連自己在書院中的位置都保不住,被人排擠出去而不自知的酸儒,懂什麼保命之道?他能活下來純粹是黎奉仙手軟了。他被明理先生在桑郡壓了幾十年,若還是原先的他,必要殺人報復,以瀉心頭之怒。而殺一個毫無根底的拓跋田成,只要手尾處理的漂亮些,朝廷甚至都不會太過追究他。可他卻終歸是怕了,怕拓跋田成死後,再來一個明理先生,所以硬是留下一個拓跋田成不殺。而朝廷雖然不可能再有明理,但只要他怕,他就不再是當年的黎奉仙了。」
楊五逸聞言,慢慢點頭:「的確如此……如今朝中兵變,正處於六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朝堂暗流洶湧各郡更是風雲變幻,而他手握星軍,卻只敢調動兩營精銳,跑去邊境小城不知在做些什麼……」
說到後面,楊五逸卻微微皺起眉頭。
「不知做些什麼……他此時調動上千人,去流岩城,能做什麼呢?總不成是為了橫徵暴斂,魚肉百姓吧?」
說著,楊五逸伸手拆開紅信,一目閱盡正文,而後便有些哭笑不得地將信紙交給楊九重,嘆息道:「這也……太掃興了。」
按照信中所說,黎奉仙如今已率兩營精兵,將流岩城嚴格管控起來。而管控的理由,卻是因為先前兩名被派去流岩城徵收錢糧的校尉,和當地民夫起了衝突,被打成重傷。
雖然折損的那兩名校尉,平素就堪稱品行不端,更不是黎奉仙的心腹……但終歸也是星軍校尉,莫名折損在邊境小城,自然會驚動主力。
按照信中那位蟄伏在黎奉仙身邊營中的耳目的說法,流岩城主夏侯鷹,不知從哪裡結交了一位武力兇悍的北境遊俠,尋常士卒很難與之抗衡,而黎奉仙一時激怒,便乾脆調集千人大軍,既要殺人,更要立威,以確保星軍在桑郡的根絕後患。
將此信與先前的消息對照一番,可以說一切情節都變得合情合理。只是這份情理推導下來,卻不免得出讓人掃興的結論:黎奉仙,已經完全失了銳氣,成了一個只盯眼前,只敢欺凌弱小的庸碌之人。
當然,這份庸碌正是楊家人親手打壓所致,但真相揭曉時,仍不免令人掃興。
「那麼,二哥,要如何處置此事?稍微敲打一下?還是嚴懲?」
楊九重沉吟了一番,搖搖頭道:「先放一放吧,看看他後續還有什麼動作。我還是有些難以置信,黎奉仙竟能意氣淪喪至此。」
楊五逸也贊同道:「的確,也可能只是在佯裝庸碌,幾十年消磨或許只是讓他變得更加狡詐隱忍……那就先靜觀其變,暫時放置一會兒。說來,二哥,我還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只是,還沒等他開口,又是一口飛劍自遠方而來。
這一次,劍上捆著的卻是一封綠色的信。
於是楊五逸也暫時收住話頭,先拱手道賀:「恭喜二哥,今日總算有樁好事了。」
楊九重卻一時仍緊皺眉頭,低聲道:「老祖宗的劍。」
「老祖宗?」楊五逸訝然,隨後便是驚喜,「那豈不是說寶玉下落已有了眉目?!」
但驚喜之後,便也隨著楊九重一道皺眉。
「不對,以老祖的性子,若真的找到了寶玉,絕無道理只以飛劍傳書,必是親持寶玉歸來。這信……」
楊九重嘆道:「所以,還是當紅信來看吧。」
不過,當兩人真的展開叔公的信函後,卻不由感到加倍的微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