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老狗

  第481章 老狗

  看著在自家廳堂里跪得宛如老僕的城主夏侯鷹,王洛頗為滿意地暗中點了頭。

  選擇這座邊陲小城作為踏入新恆的第一站,自然是有理由的。

  依照仙官們的資料,新恆朝即便到了今天,依然不算是一個足夠繁華發達的國家。這種欠發達主要體現在國家的兩極分化,位於腹心平原的首都繁城,擁有不亞於仙盟的瑰麗盛景,城中有高懸天空的亭台樓宇,更有成千上萬名可以御氣飛行的修行人。在城中上空一張半透明的無形琉璃網,更是賦予了此地宛如天道庇佑的無盡繁華之力。

  任何人只要能躋身首都圈內,就能享受到琉璃網的賜福,無論是日常吐納修行,還是單純的生意經營,總能較之別處更加順利些許。

  但是另一方面,新恆六百年國祚,也只能將繁華凝聚於一地。離開首都,文明的景象就迅速衰落,而到了邊陲之地,除了那幾個鎮守邊境數百年的世家,尚能維持自家主城的繁華外,其餘的鄉野區域,幾乎和數百年前毫無分別。

  而毫無分別,就意味著閉塞。

  雖然具體細節,仙官們也知之不詳,但王洛卻願意賭一把,賭這個仿佛還停留在數百年前的小城,並沒有能和外界頻繁溝通交流的渠道。

  所以,他們恐怕還不知道如今朝中已發生政變,更不知道整個新恆朝,都將在太后和大將軍的一意孤行下,向著死地全速飛馳。

  所以,仙撫使這個冒名頂替的身份,在邊境之地還是好用的。

  王洛甚至沒有展示任何身份憑證,他只在夏侯鷹面前釋放出了一絲仙荒混雜的真元,並自稱仙撫使,就將對方鎮得滿地亂爬。

  對於流岩城這樣一個早已被人們遺忘的小城市來說,仙撫使這三個字實在過於沉重了,從今天上溯到城市建立之日的三百年前,這裡從未迎來過仙撫使一級的大人物。何況即便不考慮仙撫使的身份,單單是王洛那雙元嬰近化神的修為,在此地也可謂獨樹一幟了。

  城主夏侯鷹作為城中修為最高之人,也不過是半步元嬰而已。而他府上的核心護衛,更不過是十來個雜毛金丹。

  對於一座數千人口的小城來說,這樣的配置已經足夠豪華,事實上這些金丹中有一多半都是為了能跟著夏侯鷹蹭些修行心得,單靠城主府能開出的微薄薪水,是養不起他們的。

  在新恆朝,凡人踏上仙途的概率遠低於仙盟,靠近首都圈的情況要好些,但是到了邊陲之地,情況幾乎還不如天劫前的舊仙歷時代。所以,即便是王洛這一身不上不下的修為,在流岩城也已稱得上是獨步一方。夏侯鷹根本也沒有膽量和他翻臉。

  這種情況,就最好不過。

  王洛笑了笑,御氣將跪拜在地上的夏侯鷹抬了起來,然後自行坐上了廳堂的主座,並向客座擺了擺手:「夏侯城主,坐。」

  夏侯鷹戰戰兢兢地落座後,方才問道:「不知仙撫使大人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王洛不答反問道:「夏侯城主,可知道近期繁城那件大事?」

  夏侯鷹愣了一下,老實道:「在下不知,流岩城並未接通「風聞仙路」,而上次郡守府發來的月報中也沒有提及什麼大事……」

  王洛聽的心頭一動:風聞仙路?這卻是仙官們不曾提及的概念了,從言辭判斷,或許是新恆人模仿太虛幻境的產物,憑此仙路可以快速傳遞消息,可惜覆蓋範圍有限,而流岩城恰好不在範圍之內。

  出於好奇,王洛便追問道:「為何還不曾連通仙路?」

  夏侯鷹更是詫異:「這……仙撫使大人應該知道,仙路只到郡守府一層,我們這些邊陲小城,哪裡有資格連通仙路?」

  王洛聞言就是一笑:老東西還挺狡猾,故意用常識來試探自己。

  但這種試探,對他而言也早在預料之中,王洛只是輕巧地反問了一句:「我憑什麼應該知道?你在教我做事?」便讓夏侯鷹再次冷汗如漿,不敢亂想。

  片刻後,王洛拿回了話題的主導權,再次說道:「既然你還不知首都大事,那我只問你一個問題,近來,此地可有什麼可疑人士出沒?」

  眼見夏侯鷹欲言又止,王洛便笑道:「除我之外。」

  夏侯鷹連忙說道:「不敢不敢,只是,這流岩城地處邊陲,幾十年太平,實在沒見過什麼可疑人士,而且就算真有什麼可疑人士出沒,以我們這區區小城,怕是也發現不了。」

  「嗯,還挺會甩鍋的,以後真在流岩城附近發現了可疑人士,也和你這城主無關了,對不對?」

  夏侯鷹聞言更是驚慌失措,連話也說不出。

  幾番打壓之後,王洛也不催逼過甚,點點頭,收斂了話題道:「看樣子你是真的對近來的事一無所知,那我也不為難你……此中內情,後面等郡守府給你發月報時你自己看吧,但我此來的確是有要事在身,所以臨走前,還要麻煩夏侯城主給我介紹一下這座流岩城。」

  夏侯鷹聞言是如蒙大赦連聲道謝,之後清了清嗓子,開始為王洛認真講述這座邊陲小城。

  流岩城位於新恆朝的東北一角,受桑郡管轄。從城市建立之前,本地只有十多個零散村落,內外閉塞,在大多數新恆人看來,此地之人都形同蠻夷。而建城後的三百餘年,城市歷經繁衍,雖然始終都沒有能進入新恆朝核心圈的視野,但也始終沒有蒙受戰火——無論內亂還是外戰——仿佛世外桃源。

  世外桃源的歷史,就是一天又一天的日常。但三百多年的日常,在夏侯鷹這裡卻仿佛信手拈來。此城什麼時候出過一位驚才絕艷的「元嬰真人」,令舉城上下都為之驕傲;哪家酒樓在哪個時期蓬勃興旺了數十年,甚至迎來過桑郡郡守那等通天人物的大駕光臨;哪年城外遭了洪水,全賴城池內外的萬眾一心方才抵擋住天威……

  夏侯鷹的故事,一講就是一個下午,最初尚有些心存惴惴,生怕哪裡講得不和人意,被抓了小辮子。但講到後來,這老城主也漸漸來了興致,仿佛一位好客的老翁,迫不及待給外人介紹家鄉。

  直到夕陽西下,他才意猶未盡地搖了搖頭,端起茶杯潤了潤喉嚨,問道:「仙撫使大人,時候不早,不若先讓下官招待一頓接風宴?流岩城雖然談不上繁華富庶,但此地的私房土菜卻還是有些門道的。」

  王洛沉吟了片刻,便準備點頭。

  這一下午的故事,還真是讓他受益匪淺。

  這夏侯鷹雖然只是個出身邊陲之地的土官,但他天資聰穎,在這資源匱乏的流岩城,硬是憑著絕大的毅力和機緣,修成了半步元嬰,並由此參與了桑郡的官吏選拔。之後一路過關斬將,贏得了當時郡守的青睞,後來甚至有幸前往了首都繁城面聖。再之後,他衣錦還鄉,當了幾十年的太平城主。

  這樣的人,即便在這消息閉塞的地方,其實也有著自己了解外部的渠道,更重要的是他有一套足夠有效的認知方法論。他對流岩城的歷史,桑郡的歷史乃至天下的局勢,都有非常深刻的見解。這些見解他當然不會直接說給王洛獻醜,但在講述家鄉歷史的字裡行間中,很多信息也就隨之流露出來。

  而這些東西,對於初來乍到,扮演仙撫使的王洛來說,就彌足珍貴了。

  可以說,在初入流岩城的時候,王洛必須連蒙帶嚇,才能勉強鎮住夏侯鷹這生性怕事、謹慎之人。但是聽過這一下午的故事,王洛倒是很有信心將仙撫使的角色扮演給其他人看了。

  所以,這故事也不會白聽。接風宴上,他也給夏侯鷹準備了一些故事。

  然而,就在他要點頭時,卻聽夏侯鷹身旁突兀地響起一個鳴鑼的聲音。

  夏侯鷹愣了一下,向王洛拱手致歉:「下官似是有緊急公務……」

  王洛點頭道:「好說,夏侯城主伱只管去處置公務,我在這裡等你便是,若是事情拖得太晚,那你這頓接風宴就先欠在帳上,待我日後回來再找你討要。」

  夏侯鷹簡直大喜過望:「謝大人體諒!」

  這體諒二字還沒說完,就見城主府外,閃過一紅一紫兩道劍光,接著便是一個囂張絕倫的聲音響起。

  「夏侯鷹!你這小破城主還真是好大的官威啊,我們兄弟持郡守手諭前來,你居然躲起來不見?!」

  聽到這個聲音,夏侯鷹臉上頓時就是一苦,他轉過身向王洛長長一揖,低聲道:「讓大人……見笑了,這頓接風宴,恐怕只能記在帳上啦。」

  說完,便倉皇起身,御氣向府外飛去。

  王洛在旁看得一陣皺眉。

  門外那兩人,他相隔很遠也能感知得一清二楚。不過是兩個金丹中期的囊膪,只是周身各自有一層淡淡的琉璃光,那是新恆朝的「官氣」,昭示著他們的官身。

  但那兩人的官氣,其實還遠不如夏侯鷹。夏侯鷹雖只是邊陲城主,卻也是正兒八經通過了層層篩選考核,經聖上御筆敕封的城主,而整個新恆朝也不過才六百多城,城主的含金量其實並不簡單。只不過夏侯鷹是全然沒有官架子,所以平日裡行走市井,根本也不展示自己的琉璃光。只在剛剛給王洛介紹風土人情時,才短暫地綻放了一下,那姿態甚至還有些生澀……

  倒是門外那兩人,薄薄一層淡光,甚至都不好說是官還是吏,但釋放之張揚熟練,卻顯示出極其紮實的基本功……而語氣姿態更是高高在上,半點都不將夏侯鷹這城主放在眼裡。

  顯然,這兩人背後另有高官作為依仗,也就是狗仗人勢。

  而他們在門外的叫罵,更可謂蠻不講理。那兩人從落足流岩城,到城主府下人連忙通報,再到他們迫不及待地門外叫罵,幾乎是無縫銜接。別說夏侯鷹堂堂城主本沒道理迎合那兩人,就算有心逢迎,也不可能來得及去門外接見。

  說白了,對方就是尋釁滋事。

  但偏偏夏侯鷹還真有些怵頭,那叫囂聲響起的瞬間,王洛清晰地感受到老城主心慌了。

  這份心慌,甚至遠遠勝過他面對自己這仙撫使之時。

  之前在向王洛跪拜、告罪時,夏侯鷹的冷汗至少有九成是演技,他其實並不真的相信什麼「仙撫使」的說辭,也沒有真的恐懼到不能自已。但他卻不願招惹麻煩,所以乾脆就著王洛的說辭,擺出深信不疑、驚恐順服的姿態……而這也的確給他省了好多的麻煩,兩個陌生人在城主府上談笑風生了一個下午,眼看一場風波就要被夏侯鷹給糊弄過去。

  能當幾十年的太平城主,夏侯鷹當然是有城府和手腕的。

  但面對府外的一紅一紫,這位太平城主的城府和手腕,就都有些承壓了。

  當然,這份壓力,也有部分來自王洛……夏侯鷹走之前的長揖,其實就是在懇求王洛快走。他大概知道王洛並非真正的仙撫使,而他願意難得糊塗,府外那兩人卻必定不樂意。一旦雙方打了照面,那麻煩就大了。所以,就當是幫他一把,還請王洛不要去和那兩人見面。

  盤清這一切後,王洛倒也不介意幫夏侯鷹一個忙,避免一些麻煩,當即便準備起身離開。

  但是,就在此時,卻聽府外已傳來夏侯鷹近乎驚駭的聲音。

  「這,這麼多!?兩位,這可是其中有什麼誤會?」

  卻聽那渾身紅光的人嗤笑一聲:「什麼誤會?你是想說,你對咱們黎將軍的判斷有不同意見?!看清楚了,這上面可還有郡守本人的簽章,你若不配合,後果可不只是瀆職那麼簡單!」

  另外一個紫光人則說道:「如今別說桑郡,周邊幾地,都在全力搜捕這要犯,上面的意思非常明確,但要結果,不問代價!柴郡西北的那個樂城已經大半個城的人都被徵發徭役去修大陣了。你這裡,呵,上面也知道流岩城的人辦不成什麼大事,所以也不要你們出人出力,只要出些物資也就夠了,夏侯鷹,你不會連這點事都要推諉吧?」

  夏侯鷹簡直苦澀難言:「但是,若要去這許多錢糧,我怕城中之人,連日子都過不下去。」

  紅光人哈哈笑道:「那還不簡單?你也學那樂城,動員半城人去服徭役,日子不就過下去了?」

  笑聲中,夏侯鷹的頭不斷低垂,盡顯頹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