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6章 不知足
隨著明一越過結界,前來接引的長生君也向王洛拱手告別,回身去攙扶明一起身。與此同時,原為赤壟地的一片平原上,一眾全副武裝的仙盟聯軍戰士,也紛紛解除化形隱匿之術,現出猙獰的身影。
顯然,長生君傅明並不是真的單槍匹馬前來接引真仙,他的身後是強大的仙盟。
而儘管在一位真仙——還是混元仙面前,區區金丹的聯軍戰士無疑卑微如螻蟻,但這些聯軍戰士卻仿佛看不到雙方之間的巨大實力差,只是各自用不卑不亢的姿態審視著眼前的新來者。
眼神中,甚至有些許的躍躍欲試,仿佛巴不得能在此,親手誅仙。
明一在最初的驚詫之後,才發出了一聲微不可查的嘆息,之後便努力抬起頭,強忍著體內仙律流失,仙體又被定荒結界「千刀萬剮」的疼痛,向那些勇敢的仙盟戰士露出讚賞的笑容。
「果真,軍容雄壯,令人欽佩。」
於是一場小小的摩擦,就此化於無形。
與此同時,王洛站在定荒結界外,腳踩血河,也是不由失笑。
「倒是機靈,比我想的還要識時務,更拉的下身段。難怪茸城拓荒至今,明墨兩州活下來的天庭仙官是他們,而非那三個敢正面衝撞茸城的死人。」
頓了頓,王洛問道:「師姐,你怎麼看?」
良久,意識世界中都沒有響起白澄的聲音。
王洛也不介意,因為他本來也沒指望得到白澄的答覆。對方之前連續吐露天庭機密,屢次遭到反噬,區區殘魂形態已經很不穩定,沒必要再去為難她。
但有些話,卻也是不吐不快,而王洛很清楚,自己的話對方完全聽得到,所以便接著說了下去。
「他們幾個的日子並不會好過,在明墨兩州,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天庭仙官,是可以將凡間文明視作螻蟻的無上巨人,但是進入仙盟後,哪怕以最寬厚的條件去優待他們,他們也不過是戰俘,而且是一舉一動,都會引起周邊警覺的戰俘。屆時,他們會被無數雙眼睛緊緊盯著,被無數隻鐐銬牢牢鎖著,然後,被無數張嘴巴大膽議論著,那些言辭,不難想像。」
頓了頓,王洛又笑道:「師姐,你給白鳶收集課本的時候,有沒有深入體會過仙盟人的輿論環境?有沒有見識過太虛幻境中那些資深行者們高談闊論的模樣?我估計多半沒有,剛剛明一說,天庭仙官對仙盟不宜認知過深,你的品階至少也是上品仙官級,受的限制理應更多,所以你應該沒有深入太虛吧?畢竟,你家裡那個倉庫,就連戰利品的陳列都顯得雜亂不堪,也不知小白鳶是怎麼長大的……」
話沒說完,王洛就感到意識世界裡,仿佛有一道無形的波瀾在鼓脹,顯然那是來自白澄的無聲抗議。
「哈哈,抱歉我不該隨便戳你痛點,但是呢……眾口鑠金的故事,在舊仙歷時代,其實就屢見不鮮了,大師姐以前也跟咱們講過一些有趣的段子。如今這仙盟,幾乎完全是按照她腦海中的構想建設,所以啊,那些歸順仙盟的仙官,會遭遇什麼,完全可以想見的。人們會肆無忌憚地嘲諷謾罵,窮盡一切言辭惡毒之能事對他們做出羞辱,隨著他們正式在周郭安家落戶,在數十年間不得不擺出順民姿態,來自民眾的惡意將成為一場經久不衰的狂歡。」
「很難說這有什麼不對,過去千年來,仙盟定荒的意志從來都堅定不移,無論是戰火紛飛的動盪之年,還是和平安穩的太平年,仙盟從上到下的定荒教育都是重中之重,近乎執念。各級各層對荒毒也都是近乎零容忍。這種情況下,一群象徵荒蕪至高之位的原天庭仙官突然降臨,無論那幾人表現得多麼溫順,人們都不會信任他們,也沒有理由信任他們。畢竟,信任他們,給他們說好話,又能有什麼好處?反而落井下石,才更能顯示自己的言行貼合定荒大略,更能顯示自己的忠心耿耿。」
王洛嘆了口氣,說道:「雖然我在仙盟生活的時間也談不上久,更不是什麼資深的太虛行者,但類似的事情已經實在見過太多了。人們只要牢牢踩住大義名分,便能盡情用言辭施暴。在這個和平安逸,官方嚴禁暴力的時代,這幾乎是修行人極其難得的發泄渠道。而無論是太虛幻境的管理者,還是那些圍觀的中立者,基於定荒大義所在,都很難站出來去反對施暴者。而這種言辭上的暴力,甚至不過是無數種暴力中,相對微不足道的一種。」
「那些仙官在周郭生活時,必然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冷眼和刁難。買東西的時候,商家可能會刻意多收幾枚靈葉;去酒樓吃飯,飯菜里可能會摻雜些口水指甲;想要正經參與社會勞動,或者進行經營生產,都會遭到整個仙盟全方位的冷遇乃至打壓;針對特別受保護的七位仙官,或許還不會做的特別過分,但他們七人偏偏又都是帶著自己的仙庭洞府來的。那些仆兵和異獸很難不成為發泄對象。或者說,這是化荒之物們,在仙盟生活時必然要經歷的一環……至於我?我當然是個例外,明明出身舊仙歷時代,明明以荒毒入丹,卻能躋身仙盟頂尖決策者之列,更在太虛幻境有不俗的口碑。但這也只是個例外罷了。」
「我的例外性,並不在於我為仙盟做過什麼,戰功有多顯赫,而在於我有仙枯林首席的鹿悠悠強勢支持我,更有個被仙盟人尊稱為尊主的鹿芷瑤作大師姐。有了這兩重保障,當初補天君高恆都拿我毫無辦法。遑論民間議論了。當然,我也不是不知道,太虛幻境中,有的是人在惡意揣度我,甚至不厭其煩地為我羅織罪名,編織故事。尤其在我沉睡的那兩年間,簡直屢禁不止。只不過隨著拓荒正式啟動,太虛司的執律權限得到了空前強化,那些不利於定荒大將的言論都死得飛快,不知多少人被永久踢出太虛……然後,師姐你送來的這一波戰功,更是讓我的短期聲望漲到無以復加。此時,那些曾經一度詆毀攻擊我,最終又被踢出太虛的人,反而成了被合理施暴的對象。於是那些樂於施暴的人立刻便打著我的大義名分去對他們落井下石……最後,我在民間的口碑才能變得輝煌無暇。而這樣的待遇,是降兵們永遠也不可能有的。」
說到此處,王洛沉默了很久,方才又補充道:「其實,這些事本來和我也沒什麼關係,那些降兵無論在仙盟的日子過得有多艱難,至少也好過被茸城正面撞得粉碎,死無全屍……何況按照仙盟定荒大略的本意,最好就是將天之左的四州的一切都碾的粉碎,這些主動投降的人,反而是給我們添了麻煩。但是,這顯然並不是正確答案,而我卻有義務為兩邊找到那個正確的答案。」
至此,白澄終於結束了意識世界中的漫長沉默,用頗為細微的聲音,問道:「你為什麼會覺得,自己有這個義務?」
王洛反問道:「師姐,這個問題,伱方便與我討論?」
白澄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只要別去碰觸那些明確不可碰觸的話題,旁敲側擊的討論還是允許的。畢竟不是與別人,而是與你。」
王洛笑道:「果然,我就知道自己在荒原那邊的定位不凡。無論是仙律賦予的權限,還是剛剛那個混元仙的反應,都太過顯而易見——我在問他我是誰的時候,他甚至還沒說話,就遭到了仙律反噬。我這保密層級,儼然到了近乎天庭之主的水平。雖然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有荒原生活的記憶,不過大概也不是因為我在荒原生活過,而是那邊的人對我有特別的執念。比如,我其實是天庭之主的兒子?只不過被師姐用不知什麼手段擄走,灌輸記憶、構築軀體,最終塑造成了一個久睡初醒的靈山小師弟,她是仙盟尊主,在自家地盤裡偽造證據簡直易如反掌,那本飛升錄更是讓我忘乎所以……但是,對於天之左那些知曉內情的人,比如師姐你,這些偽裝就完全無效了。從咱們見面,你就沒有稱呼我為師弟,只叫我王洛,是因為我只是王洛,而非你的師弟。而偏偏王洛這個概念,已經被人有意扭曲模糊化了,對嗎?」
白澄沒有回答,甚至特意在意識世界中,將自己摺疊起來,連眼神也不外露。顯然,事情到了這最後一步,即便是一點點的暗示,也是不被允許的。
「嘖,這也不行?真相只差臨門一腳了吧?同樣的問題,我先前曾經問過師姐你,當時你無法作答,只能用眼神暗示的方法來引導我去思考,而完全無法與我深入討論。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我當時心中猜測雖多,但沒有任何一個有把握。你若是引導多了,就等於直接泄密。仙律的反噬也不是殘魂態能夠承受的。但現在,和那混元仙聊過以後,我的很多想法都得到了驗證,推論距離謎底也不再遙遠……即便如此,你還是不能直白地告訴我真相嗎?因為仙律地限制就是這般死板,還是有別的什麼緣由?好奇怪啊……」
王洛一邊說,一邊伸手摩梭起了下巴,不由陷入沉思。
「這種故作謎語人的約束,究竟有什麼意義呢?由我一步步收集線索最終得到答案,和直接由別人告知我答案,又有什麼不同?因為認知本身,也是一種力量?不經自力更生而來的力量,根基不穩?」
就在王洛越發不解的時候,白澄終於開口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麼會覺得,自己有義務處置好仙荒兩界的矛盾?」
王洛說道:「因為這就是我甦醒的理由啊。仙歷1202年時,仙盟的勝勢已經註定了,這個時候有我沒我,並不會有本質區別。但大師姐還是偏偏把我叫醒,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她需要勝利以外的東西。最初,我以為自己的使命是作為御史欽差一類,執掌特權,幫她梳理一些仙盟運轉千年留下來的頑疾。比如我在茸城的時候,就曾經幫以前靈山的外山門石家保住了祖產……但後來想想,大師姐那麼喜歡強人所難,怎麼可能只交給我如此簡單的工作?她甚至能驅使一頭純良的小鹿兒去作仙枯林的首席,替她守望仙盟五百年之久!那麼自然而然,她對我的要求就只會更高。現在看來,唯一可能讓她感到有些棘手的,大概就是仙盟奠定勝勢之後的事了,對她而言,仙盟的勝利,遠遠不是終點。」
說到此處,王洛忽然自嘲似的笑了起來:「說來,師姐,你有沒有考慮過這樣一個問題?就是,你覺得大師姐是如何看待天之左的?當她已經確信自己在這場千年的拉鋸戰中占據上風後,會想要對那些處於下風的人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呢?我知道,在你的記憶里,她是個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辣之人,尤其在你身上更是體現的淋漓盡致,那麼想必她只會對敵人趕盡殺絕。但其實在當時那個亂世之中,她是弱勢的一方,全部精力都只能瞄準眼前的事,將敵人趕盡殺絕,其實對她來說一直都是無奈之舉。在靈山上,她還尊為無暇真人的首徒的時候,她做事的風格從來不是狠辣,而是……」
「異想天開。」
「既要又要。」
兩個同時出現,卻截然不同的答案,讓兩人都不由一笑。
但隨即,王洛就正起顏色,說道:「所以,她現在一定想的是:單單殺人多沒意思,最好是要教那些死硬了一千年的王八們,乖乖對自己俯首稱臣……就像剛剛那個混元仙一樣。」
「九州大地,自天劫降臨至今,已經流了太多的血,多到現在已經可以考慮用一些和平的方法去迎接未來了。而我,應該就是那個迎接未來的關鍵,所以我既在仙盟一方享有絕對的特權,就連太虛天尊都對我網開一面;同時我又能輕而易舉地以荒毒入丹,連堂堂混元仙都對我不敢造次。」
「嗯,我的猜測就是這樣了,師姐也不用告訴我對錯,因為無論對錯,之後我都會按照這個猜測去繼續思考,繼續行動……不單單是為了所謂的使命和義務,也是因為,我覺得這樣的路數,才更有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