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紙人
王洛在呼叫白澄提供技術支持的時候,鹿悠悠也疏散了周邊最後一批聯軍,令偌大的要塞變得空空蕩蕩,於是王洛盡可在其中放手施為。
而看著陷入沉思的王洛,鹿悠悠欲言又止,最終也只是伸手在關鐵軍的殘軀上施加了一道玉座王權為基礎的封印,之後便向王洛點點頭,默然離場。
當鹿悠悠離開後,白澄才在王洛的意識世界中舒展成型,說道:「關鐵軍是在死諫。」
「哦?」
白澄解釋道:「他手持凝淵聖劍在我身周布下劍網,雖然最終氣力不支,功虧一簣,只能由其子關定南刺出最後一劍。但身處劍陣之中,那一劍其實依然算是出自他手。所以,在聖劍誅邪的剎那,你對我做了什麼,他也看得一清二楚。」
王洛於是恍然:「所以,他見我故意放你生路,怕我是要投敵化荒,便特意吊著最後一口氣,向我展示他身為元帥的自我犧牲精神,盼我不要一時衝動做蠢事?」
白澄低聲道:「為將帥者,當身先士卒,以為表率。他很清楚,若是你決意要走,仙盟沒有任何人能留得下你。而他也不擅長用言辭留人。所以,他本該在決戰後便慷慨就死。卻強撐著,不惜用萬人的性命強撐著,勸你回頭。」
王洛有些意外:「你很懂他?」
「我在南鄉外的幽域生活了數百年,南鄉軍人的脾氣,我已經看得多了。而關鐵軍,算是幾百年來也少見的典型南鄉人。」
王洛好奇問道:「所以,他算是你心目中的文明嗎?」
白澄對這個略微帶刺的問題,回以了略微帶刺的反問:「你是指面對強敵必須透支百倍的自己,都沒能堅持到最後一刻的螻蟻文明嗎?」
對此,王洛也回以了一個同樣帶刺的回答。
「若是換作荒原中人,面對實力超越自己百倍的強敵,恐怕連堅持第一個瞬間都做不到吧?」
白澄冷笑了一下,說道:「對,天庭之中強者為尊,實力階級壁壘森嚴,弱者本就沒有資格堅持那個瞬間。不過,對未知和強敵的恐懼,正是仙人修行的原動力之一。我們永遠無法得知將會面臨怎樣的災禍,強如仙祖赤誠也會一夕隕落,並牽累整個仙界。所以我們必須在那條漫無止境的道路上漫無止境得走下去,一直走到比任何仙祖都更加遙遠,比任何災難都更加強大的地方去。而伱們的文明,卻會動輒停下腳步,為一時的歡愉犧牲長久的利益,為淺薄的利益而向同類兵刃相向……」
「也會為了崇高的理想,將自己反覆犧牲。更會基於好奇,探索不被任何人看好的未知領域,然後得到不被任何人預見到的豐碩結果……這些道理,其實你也是明白的。在南鄉外圍觀了仙盟幾百年,又專程收集了那麼多書本器物,當年的仙律之爭,對錯其實一目了然,你自己已經沒得選,但對於有得選的人,你……」
「行了,少來剖析別人了。」白澄有些不耐煩,「你想要我幫你煉化關鐵軍,但我又不擅長畫符煉器,當年的靈山護山紙人都是師父和師叔親手做的,咱們這一輩中就沒有人真正傳承下那門手藝。」
王洛問道:「但是師父留下的典籍,卻一直都擺在萬法殿裡。雖然天劫之後,萬法殿中的典籍莫名失蹤了大半,但紙人的繪法,你應該有看過吧?」
白澄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你為什麼會覺得我有看過?」
「因為師父囑咐過你們,有時間要去看看。其他手藝荒廢了也就荒廢了,但靈山的護山紙人的繪製之法,每一代總歸要有人學一下的。」
白澄問道:「那為什麼不是其他人去看!?」
「因為現在我只遇得到你,所以,你看了嗎?」
「……看過,但並沒有看完,因為標準的紙人做起來真的特別麻煩。你也說了,只有對最不可饒恕的罪人,靈山才會啟用煉化之法。而師父掌管靈山的那幾百年,有膽子對靈山犯罪的人根本屈指可數,然後同代人中,還有鹿芷瑤那樣無法無天的人在,所以誰想得到要認真學那麼麻煩的東西……總之,邊推敲邊做吧,終歸也只是凡間的技法而已。」
王洛提醒道:「然而現在你也沒有仙人的仙元可用了。」
白澄說:「哦,你本人居然沒有注意到嗎?你身上的仙元,也就是你口中荒毒,正是品質最高的一類仙元。以天庭如今的仙律來說,如果仙元的品級輸了,立刻就會淪為他人的提線木偶。而你面對我時,也沒有在這一項上落入下風。」
王洛沉吟道:「這荒毒的品級是如何確定的?我以荒毒入丹時,吞噬的不過是無名小卒。」
「與仙元的來源無關……凡間帝王就算吃糞水澆灌出的蔬菜,長出來的也是至尊玉體。修行人在枯槁之地汲取繁雜的靈氣,依照功法提煉出的真元也可以無比的精純。所以仙元的品階,是由你這個人決定的。」
王洛不由驚訝:「還有這樣的設定?」
白澄冷笑道:「如今的天庭就是這樣的設定,強調上下有別,尊卑有序,大族出身、或者在天庭開闢之前就擁有仙元的老資格大體居於上位,無依無靠的散仙、或者被從仙盟轉化來的晚輩則幾乎永遠屈居下位……不過,也多虧了這個設定,你才能以螻蟻般的修為,坐擁上乘仙元,我也才能利用你體內的貧乏資源,去嘗試以仙家手段,反推煉化護山紙人的法子。」
嘲諷之後,白澄又提醒道:「但我如今也只是一縷殘魂,推衍能力遠不能和真正的仙人相比。而且,關於靈山的記憶,我也丟得七七八八了。當年繪製紙人的典籍更是只看了一半,你也不要期待太高了。」
「無妨,哪怕提供個基礎思路也好……拜託了。」
誠摯的請求,讓白澄不由譏諷:「看來關鐵軍的自我犧牲,對你還真的有效。你被感動到了?」
「對,的確很受觸動,雖然本也沒打算改變立場,但是,與這樣的人並肩作戰,怎麼也好過站在他的對立面。」王洛反問:「你難道就沒有?」
白澄卻轉移了話題:「……記得你之前的承諾。」
「自然。」
對話之後,白澄便開始在意識世界中投影出記憶中殘存的靈山典籍。
理所當然,白澄復現的內容所剩無幾。或許她是在生死存亡之際,已經來不及保存太多細碎的記憶,也或許是過去數百年被囚禁鎮壓在幽壤孽土中的憎恨,燒盡了她對靈山的眷戀。此時,出現在意識世界中的,幾乎都只有殘破不全的殘頁,想要從中分析、逆推出完整的煉製紙人的方法,簡直是天方夜譚。
不過,白澄本人卻在看到結果的時候,不由自嘲起來。
「居然還剩下這麼多……看來我的憤怒也只有區區如此程度,難怪會敗在你的手上。好吧,既然有這些素材,那麼給我半天時間,應該就能將紙人的繪法還原到八成水平了。」
王洛不由皺眉:「八成,不能再高了嗎?」
雖然他本人對繪製紙人的技法一竅不通,但基本原理卻還是知曉的,當年也見過行走在靈山內外的靈動紙人。所以王洛也很清楚,八成水平的護山紙人,並不足以承載關鐵軍那般強大耀眼的個體,更何況此時關鐵軍的狀況又介乎仙荒之間,極其的微妙。
八成水準的繪法,著實欠了火候。
白澄說道:「呵,如果當年鹿芷瑤下手的時候能多念幾分同門情誼,我現在大概能多回憶起一些內容來。何況有八成水平的原案,你再找些書院教授共同推演,應該就能還原本相了。你原先不也是這麼打算的?」
「對,不過一切逆推還原的過程,關鍵都在第一步。師姐你能提供的初案越是完滿,最終的成品才越能有品質保障。關鐵軍他……才有可能成為茸城拓荒的拉縴人。好吧,我也不奢求更多,請師姐出手吧。」
——
半日之後,白澄便借王洛之手,以荒毒為墨,憑空寫下了數千言。
而這部懸浮在半空的功法典籍,就是白澄以仙家的認知,根據已有殘章逆推出的,在靈山曾流傳了超過五千年的秘術,護山紙人的繪製方法。
王洛一邊親手書寫,一邊分析咀嚼,心中擊節稱讚之聲不斷。
雖然白澄事前反覆自謙,只能還原八成……但實際看下來,這繪法的精深玄奧,恐怕還在原版之上。
「好本事啊,師姐。」
而意識世界中,白澄卻因消耗過劇,身影已變得忽隱忽現,回答的聲音也滿載疲憊:「記得你答應我的事……」
「當然,待我先驗證一下此法的實效,就去將我那小侄女接去太虛。」
「別套那麼噁心的近乎!」
「不然我當她是我親女兒也可以。」
「!」
白澄的反抗明顯更加激烈,可惜也因為更加虛弱,而發不出半點聲音。
王洛笑了笑,再次調動體內真元,嘗試依照半空中的文字施為。
過程相當順利,或許是他身為靈山山主,對一切靈山術法都有天然的親和,也或許是白澄復現出的
然而,就在術法將成的剎那,他忽然感到身前不遠傳來一陣真元波動。而後就見一片枝葉稀疏的灌木叢中,突然多了一人。
那人出現的無比突兀,竟沒有半點徵兆,就連王洛這靈山之主,都沒能提前一點發覺。
然而,在看清那人的面容之後,王洛便即釋然。
「原來是你……還真是好久不見了啊,宋教授。」
來人一身黑服,其貌不揚,躬身背手的姿勢略顯老態,但體內精純澎湃的真元,卻比任何年輕人都更具生機,也更加強大。
正是很久之前,曾在茸城書院洗墨池旁多次見面的理律堂返聘教授,宋徽。
王洛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此人了,以至於再見時簡直恍如隔世。不過也正因為恍如隔世,此時反而能以更加清晰的眼光來看此人。
「……以前居然沒有發現,你也是靈山人。」
在宋徽體內,那浩瀚的真元的最核心處,屬於舊日靈山的仙靈氣息,清晰可見。
宋徽聞言搖了搖頭:「我已經退休了,所以沒有讓你們發現身份的必要。可惜今天我卻被人臨時抓來,被迫做些靈山人才會做的事。既然如此,也就沒必要隱瞞身份了。」
「臨時抓來?被誰?」
「不重要,重要的是儘快把手頭的事做完。」宋徽說著,忽然閃身來到王洛面前。
動作之快,即便以王洛此時之強,也不由感到眼前一花。
宋徽的實際修為,甚至還在他預期之上!
「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修為,別對我期待太高了。你們現在做的事,我幫不上什麼忙,也別來找我幫忙。我的工作年限早就到了,現在是我的退休時間。」
仿佛看穿了王洛的想法,宋徽一邊念叨著,一邊看了他一眼,那暗淡的瞳孔中,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情緒。
然而王洛卻不由心頭一顫。
這精緻卻無神,無神而有意的目光,他其實有印象的……
「你是當年的靈山護山紙人!?」
宋徽強調:「我已經退休了,所以並不歸任何人管轄,哪怕你是靈山山主,也無權要求我服役作工……」
王洛一邊驚訝於當年那個如同白紙一般的紙人,如今居然已和純正的生靈一般無二,一邊點頭道:「明白明白,加班自然有加班費,所以你特意現身,是被鹿悠悠抓來加班?加班做什麼?」
宋徽說道:「糾正這些不堪入目的東西。」
下一刻,他伸手一抹,半空中漂浮著的那些由荒毒凝結的字跡,就被抹去了三成。
「很精彩的推演,玄妙之處甚至超越了原版,但荒蕪的痕跡太重了,照這個法子練出來的紙人,直接就是一個毒罐子。靈山山主,你是找了哪尊荒魔幫忙,才推演出這麼邪門的東西?」
不過,宋徽顯然也不期待答案,嘆息之後,說道:「這邊的事就交給我吧,三日之後,我將可用的紙人給你送來。之後再與你配合,將關鐵軍封入紙人之中。再之後,我就不欠仙盟任何人情,也別再用任何理由找我出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