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7章 何以承載文明
吱呀,吱呀……
伴隨搖籃搖曳,秦鈺的耳畔忽然響起竹木擠壓的聲音,舒緩,張弛,仿佛一曲安眠的小調。
同時,一陣令人心曠神怡的清香味也在鼻端縈繞起來。搖籃旁邊不遠處有一張小木幾,上面擺著一隻古樸的小香爐,一陣陣薄煙從中流淌出來,似溫柔的手在撫摸著他。
而在這薰香芳馥之間,竹室一側的窗忽然亮了起來,屋外逐漸投來晚春夕陽般醉人的溫暖陽光。
秦鈺不由再次神思恍惚,此時此刻,他仿佛不再身處荒原,這間竹室也不是位於幽域……它就像是秦鈺在至為苦痛的歲月里曾經偶爾夢到的世外桃源。
一間溫馨的小屋,一片和煦的陽光,以及……一個可愛的孩子。
在秦鈺的恍惚之中,那搖籃吱呀聲里,間雜起一陣活潑的嬰兒歡笑。
聽到這個聲音,秦鈺心中最後一絲警覺頓時宣告瓦解,他身不由己地上前幾步,來到搖籃前。
然後,他看到了一張令人心醉的嬰兒笑臉。
粉嫩的臉蛋渾然無暇,一雙圓滾滾的漆黑眼珠仿佛是被天地間至純的靈性凝就,霎時間就讓他為之迷醉。
同時,也讓他意識到,自己為何會在瞬息間,從三樹堆進入幽域,又從幽域來到這間竹室。
是眼前這個嬰兒在呼喚自己,一如二十年前那般,將自己召喚到了這裡。
是的,二十年前,自己曾經來過這裡,也是這間竹室,也是這個粉雕玉砌的小嬰兒,也是這一聲聲童真的呼喚。
「爸,爸爸……」
然後,秦鈺的記憶就戛然而止。
他記得自己當初下意識靠近搖籃,想要收手去抱那個主動向自己張開懷抱的嬰兒,但下一刻就是地覆天翻。他的到來驚動了此地的主人,於是一切美好都於此終結。
這一次,秦鈺用盡了渾身的毅力,強壓下了伸手擁抱那個嬰兒的衝動,停在搖籃前,搖搖欲墜,勉強維持著臉上的笑容不至於扭曲。
然而,儘管他用力停了下來。但搖籃中的嬰兒卻因為沒有等到擁抱,笑容漸漸化為疑惑,那漆黑澄淨的眼睛中,也開始翻湧起另一種底色。
「糟了……」
秦鈺心知不妙,想要後撤,但卻為時已晚,一道幽域般的暗色從那搖籃中轟然炸散,瀰漫整間竹室。
秦鈺立刻屏住呼吸,抽出袖口裡疊放已久的一張護身靈符,撐起一道橢圓的蔚藍護盾,將暗色隔絕在外。
嘩啦,嘩啦啦……理論上足以承載化神一擊的靈符,在頃刻間就呈崩離之勢,符紙如琉璃一般綻裂破碎。
好在,在蔚藍色的蛋殼炸裂前,護盾外的暗色便消失了。只是同樣消失的還有那間溫馨的嬰兒竹室。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寬闊的玉石殿堂,濃郁到不可思議的靈氣在殿堂中流淌。幾乎頃刻間,秦鈺就感到自己當年落魄時壞掉的道基,有了枯木逢春的悸動。甚至是手上那張破裂的符紙,也像是被人催愈,煥發生機一般,在裂紋兩側延展出細小的枝丫,纏繞融合在一起。
殿堂頗為空曠,當中是一道繁複的法陣,無數條細密的絲線在地上玉磚以及半空中交織著,以秦鈺難以理解的玄妙之勢維繫此地的靈性。而身處陣中能夠得到的好處,更是難以想像。
此外,殿堂四周擺著一座座造型各異的展架,架上陳列著浩如煙海的仙道功法。
這些功法,大多傳承自舊仙歷時代,無不是當年足以震動九州的頂尖功法,其存儲媒介也迥異於今時,大部分都被封存於專設的法寶、五行之靈、抑或澄淨的靈氣團中。非術法絕妙之人,別說解讀其中的知識,感悟其中靈性,甚至就連觸碰都做不到。
秦鈺只是因為當年有過不俗的雜學功底,外加加入靈山外山門後,惡補過一些舊曆常識,才勉強能認出那些展架上的花哨。而此時,他當然不會奢望自己能學貫古今,霎時掌握舊世功法……他只是不由緊張乃至恐懼。
這存放舊世功法的殿堂,怕不就是那位肆虐靈山前線的荒魔的修行居所,自己誤打誤撞,已經深入到敵人的老巢來了!
但是緊張了片刻,殿堂內卻一片寂靜,對自己的到來置若罔聞。於是秦鈺也咬了咬牙,開始主動尋找出路。
殿堂雖然空曠,卻仿佛是由一塊渾然一體的巨大玉石雕砌而成,竟全然沒有出口!秦鈺在其中轉了幾圈,甚至大著膽子去碰觸了幾個展架上的功法秘藏,仍無所獲。
然後,就在他逐漸有些放鬆下來的時候,殿堂中忽然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
「今日功課,修行白家五行生息法,白家嫡系子弟,當引爐州金氣入體,方可塑大道之基。而生息法的第一章,便要講如何吞吐礦脈金氣……」
聲音初響時,秦鈺幾乎毛骨悚然,以為自己在這條夜路上徜徉許久總算是見了鬼。但片刻後,他就有些驚訝地發現,那個聲音只是自行其是,在用平穩的語氣念誦、講解功法。
而且,那女子的講解異乎尋常的淺顯,不但功法本身只是教人引氣入體,她那遣詞造句的方式,也仿佛是在為幼兒開蒙——間或還要教人讀書識字!
於是秦鈺逐漸恍悟。這是對方為搖籃里的那個嬰兒專門打造的修行地。從引氣、築基、金丹……一路甚至到大乘乃至登仙,修行路上所需要的一切,都在這殿中齊備了。
只是,這陳列齊備的殿堂,卻始終都空無一人。半空中娓娓道來的女子聲音,雖講的深入淺出,卻只是一種孤寂的自言自語。
秦鈺繞著殿堂走了幾圈,一時不得脫身,也只好耐著性子聽講。而這女子雖然只在講入門生息法,但其中蘊含的理解卻超乎想像的深刻,以至於不知不覺間,秦鈺深感自己對修行之道大有啟發,於是又漸漸沉浸其中。
然後,他便隱約看到了一個稚齡女童的虛影,出現在細線密布的法陣中。女童時而盤膝吐納,時而起身鍛體,修行的無比刻苦認真,而她天賦更是絕佳,修行進境一日千里,白家的幾門基本功法很快就融會貫通,完整度過了引氣期,開始了自己的築基之路。
而僅僅是到這一步,秦鈺就已經跟不上對方的進境了,雖然他當年一度金丹,但與古修士相比,他的境界根基簡直一塌糊塗。半空中,來自此地主人的講經,也很快到了通篇皆天書的地步。於是秦鈺本來還有心偷學一二,但逐漸就被排斥在外,再逐漸就連聚精會神也做不到,睡意沉沉襲來。
恍然驚醒後,秦鈺已經再次變換了位置。
既不是嬰兒的竹室,也不是孩童時修行的殿堂,而是……一間雜亂的倉庫。
倉庫大概是位於一個陰暗的山洞裡,隱約可見頭頂是一片嶙峋怪石,在幾道忽明忽暗的燭火照耀下,石影斑駁,顯得猙獰可怖。
這山洞倉庫內,陳列駁雜,更毫無章法,各式法寶、書本似垃圾一般堆疊著。
而秦鈺只看了一眼,就不由怔住了。
因為這些,幾乎都是仙盟的造物。印刷精美的書冊、蓬鬆而伸縮自如的載雲、隨種隨有的坐地蓮台、輕薄廉價的引火符……全都是仙盟子民們日常生活所需之物。
雖然同功效的法寶,在舊仙歷時代也不是沒有,但無論是造型款式,設計思路,還是其中蘊含的靈韻,新舊時代都是截然不同的。作為仙盟子民,秦鈺自然更不會錯認。
他甚至能判斷出,這倉庫中的不少物事,都是此地主人不告而拿,類似零葉購來的,甚至商品出庫時的封條都還沒正常解封。而此地主人雖然仙道修為高絕,卻儼然並不算太熟悉仙盟的物事,因此這些搶奪來的物事,既沒有得到很好的保養,甚至陳列也雜亂無章。
這是,戰利品?
但很快秦鈺就發現並非如此,因為有些東西,還是被非常認真地整理擺放的——書籍,尤其是介紹仙盟歷史、文化的書籍,都被非常認真地擺在山洞內的一個明亮角落中。此外,各式各樣的小說故事、彩繪畫本也都被重點陳列著。秦鈺過去看了一會兒,又驚訝地發現了兩本堪稱神奇的古書!
「《太平記》最後兩卷?!還是手稿?這部小說……不是因為作者死於荒亂,而永遠無法完結了嗎?!」
年輕時,秦鈺也是古代小說的愛好者,這連載於兩百年前的周郭故事,尤其讓他愛不釋手。而這個故事沒有結局的遺憾,也讓他對當年的周郭荒亂很是咬牙切齒。
想不到,在荒原幽域,他居然看到了太平記的結局?!
一時興奮,他立刻行動起來,簡單給自己加持好護身靈法後,便伸手去取下手稿,翻看幾頁,不由更是興致勃勃。
沒錯,絕對是原著,無論是遣詞造句,還是這別具一格的字體,都和他記憶中的太平記一般無二!
所以,當年作者雖然慘死荒亂,但其實死前已經寫完了故事,只是手稿被荒魔盜走,並收藏於此?
秦鈺一時間只感到不可思議,但很快,當他重新將注意力轉回到手稿上時,餘光卻瞥到了一個少女的虛影,隱隱出現在不遠處的書架前。
虛影憧憧,眉目不清,但秦鈺仍能辨識出她便是殿堂里的女童,以及竹室里的嬰兒。
沿著一條無形的時間線,嬰兒已經長大了。大到,足以承載一些異端之道。
秦鈺眼前,少女的虛影滿懷興奮地伸手取下一本仙盟畫本,回過頭,嘴唇翕動,似是在問自己的母親。
這漂亮的畫本,究竟是什麼?
下一刻,那熟悉的女聲再次於頭頂響起,而這一次,她不再平靜,反而充滿掙扎,與不甘。
面對女兒的好奇,她過了很久,才嘆息道。
「這些,是文明……」
轟!
剎那間,秦鈺腦海中,一切都豁然開朗,而在他想通一切的時候,這個山洞中的倉庫也在他眼前支離破碎。
依然是最初的竹室,但一切卻都無復溫馨精巧。構成四方牆壁的竹子枯黃而腐朽,竹身上多有腐蛀的漏洞,幽域的污穢之風從縫隙中大搖大擺呼嘯進來。牆上的綢緞、毛毯上蛆蟲叢生,竹室的檐角處更有畸形的肉塊在抽動。
竹室正中,那搖籃依然在吱呀吱呀的搖,可聲響卻已顯得無比銳利、急促,宛如痛苦的哀嚎。
秦鈺掙扎著抬起視線,看向搖籃中。
那張燦爛無暇的笑臉,早已不復存在。
唯有一具枯朽千年的小小骸骨,似那漆黑的枯樹一般,將無窮無盡的痛苦和遺恨封印記錄在此。
良久,秦鈺強忍著腹中的翻湧之意,再次顫抖著取出那枚緊急聯絡之用的靈符,然後,將自己此時擁有的一切都注入其中。
他,已經找到那荒魔的要害了。
——
在秦鈺歷經奇遇,引動靈符的若干時間後。
靈山西側,山壘要塞上,在一片漫長的寂靜後,終於傳來了一陣沖霄的歡呼聲浪。
十萬大軍,宛如一片熱烈的海洋。仙盟百國,無數種方言,無數種口音在這一刻相織交融,歡喜共鳴。
要塞頂,關定南依然牢牢緊握著手中的聖劍,他雖神智迷離,幾乎沒有了意識和思想……但這具軍人之軀,卻自有印記,驅使著他堅定不移地站到了最後一刻,刺出了關鍵一劍。
肆虐拓荒前線的真仙白澄,終於在他手中,在他劍下,流盡了心頭血,化作一具陡然間便已冰冷的屍體。
與此同時,盤踞在要塞周邊的別離之毒,也隨著白澄的逝去而煙消雲散。
這一戰,仙盟大獲全勝!
人們甚至顧不得計較為了這場勝利,仙盟付出了怎樣代價,因為在這一刻,再沒有任何事能比勝利本身更加重要!
只是,在無數的歡呼聲中,人們卻發現,最該出現在此地,用最堅定的語氣正式宣告勝利的那個人,卻沒有來。
啟靈殿上,那以一己之力鎮壓十萬兵的祝望國主,不知何時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是因為之前強壓十萬人,傷了元氣嗎?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歡騰的情緒中,些許疑問,很快就被沖刷殆盡。
於是,人們自然看不到,鹿悠悠在白澄心口中間的瞬間,就不顧傷勢,強行駕馭仙法,瞬息騰挪,沿著凝淵通道來到了月央北境的白鑰城。
然後,在城中高塔的頂部,她看到了此戰逆轉乾坤的最大功臣,王洛。
不出所料,對方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得勝的喜意。
「王洛,不要急,你……先聽我解釋。」
王洛轉頭看著鹿悠悠,點頭道:「好,我聽著。」
頓了頓,又說。
「我認真聽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