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劍終

  第443章 劍終

  為將者,當(??)士卒。

  如果這是一張悠城兵院的考卷,那麼在括號里填寫體恤二字的學生,必然是拿不到分的。

  因為這個考題,每年都會出現在培養將官的兵院考卷上,而每一年這道題的答案都不變且唯一。

  為將者,當身先士卒。

  當然,反對者可以有一萬個理由來爭辯這句話的不合時宜:身先士卒者,自然在戰陣上要首當其衝,可一旦為將者當先隕落,餘下的士卒要由誰來指揮?士氣的動搖又要如何處置?

  而且說的功利一些,仙盟培養一名普通士卒,和培養一名精銳將官,投入的資源差距何止十倍?一個能合格從兵院畢業,入軍中履職的軍官,身上至少背負了幾百萬甚至上千萬的仙盟投資,若是草率死在陣上,又如何對得起這份培養?

  這些道理說的都沒有錯,但軍陣廝殺,並不是和人講道理,也不是爭對錯。而是要每一名參與其中的將官士卒,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和敵人拼搏!是要一群掌握著遠遠凌駕常人的暴力的修行人,日復一日地在軍營中訓練、蟄伏,自我隔絕於花花紅塵,然後,在荒原入侵時,將自己多年所學所修在戰場上燃盡。

  從道理上講,這根本不是正常而理性的人會做的選擇。

  所以,軍中為將者,也絕不能用道理去領兵作戰。唯有用自己這一身血氣,去激發身後千千萬萬士卒的血氣,才能贏得戰場上的勝利。

  而這,就是關鐵軍以士卒之身,一路成長為祝望定荒軍元帥、仙盟拓荒總帥的漫長人生中,一直恪守,不曾動搖的信念。

  如今,當仙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強敵時,關鐵軍也毫不猶豫地站上了最前線。

  最初,並不乏反對之聲。

  以仙祖血衣作為障術遮掩對方的感知,於無聲息中發動奇襲,手持凝淵聖劍,背負腳下局地太虛陣所凝匯的奇人百劍,以劍斬真仙……這是此局中,來自仙盟的最後一搏,是一切計劃都宣告失敗,連八方削福陣、以及仙盟十萬兵也不能奈何對手時,不得已發動的絕望一擊。

  這一擊,需要的不再是為將者身先士卒,更無須去激勵十萬大軍血氣。相反,它需要的是如鋒矢一般冰冷殘酷的執行者,需要的是仙盟百萬軍中最擅御劍者去把持凝淵聖劍。

  而這個人,並非關鐵軍。

  這位元帥雖有親手殺出的赫赫戰功,更有一顆境界已臻大成的元嬰,但他並不以劍道天賦著稱,或者說,他從不以任何一門仙術神通的出眾而聞名,軍中百藝,他幾乎沒有任何一項能做到頂流。他只是擅長將這百藝盡數掌握,融會貫通,最終化為確鑿而顯赫的戰功。

  然而,便是這樣的本事,也在數十年的出生入死後,被無數道猙獰的疤痕所封印……南鄉定荒軍,已經很久沒有人看到元帥那惶惶烈日一般的真元仙光了。他的氣血在衰竭,經脈在枯萎,堅韌無比的意志也多用來強壓千瘡百孔的殘軀之痛。

  他已經遠遠不在自己的巔峰期了,甚至連鹿悠悠想要私下為其安排進階化神的秘法,他也以無力承受為由予以推拒。

  這樣的人,又如何能擔任這最後一搏的尖兵呢?事實上,單單是駕馭凝淵聖劍,就已經是近乎不可能的任務。因為那源自大乘真君的亂世仙劍,必須要輔以全力運轉的仙盟大陣,方能被境界區區元嬰、化神的後來人所把持。然而當仙盟必須要發動最後一搏的時候,多半靈山腳下已經再無可用之陣,持劍人需要燃燒自己的生命、記憶乃至一切可以燃燒之物,方能揮動聖劍。

  而關鐵軍的殘軀中,又能剩下多少可燃之物?

  但最終,關鐵軍還是親自請出了凝淵聖劍,將其握在手中,沉默著踏上了前線。

  然後,讓所有人眼界大開。

  此時此刻,當真仙白澄的肩頭被凝淵聖劍劃出血珠時,要塞頂層已被一道道墨汁淋漓的劍痕牢牢包裹,在這張蛛網一般的劍陣中,傷者幾乎再無騰挪的餘地,而她的對手,甚至還維持著完美的障術,每一劍出手,都令人無從琢磨。每一劍出手,也都維持著巔峰時的威力,仿佛驅使聖劍的燃料仍是無窮無盡。

  身處局地太虛陣中的仙盟百劍們,甚至隱隱有了錯覺,隨著戰鬥的進行,自己不但沒有衰弱,反而變得越發強大。每一次揮動聖劍,自己與這口痛飲過無數真仙之血的亂世仙劍,都融合的更深,以至於手中千錘百鍊,已臻圓滿的劍法,竟隱隱有臨陣突破的徵兆!

  而主持這局地太虛陣的圍觀者,也親眼見到關鐵軍身上的氣勢正不斷膨脹,並在某個臨界點後,赫然壓倒了對手!

  此時,距離誅仙,只有一步之遙!

  踏出最後一步時,每個人都窮盡了自己的慎重,沒有人願意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也沒有人懷疑頭頂的真仙,必然有著足以逆轉勝負的詭奇仙術。

  所以,當關鐵軍終於踏出最後一步,自白澄的身側盲點斬下聖劍時,所有人都在這一刻,凝聚了心中的一切真摯意念,在心底發出無聲的怒吼。

  中!

  中吧!斬中吧!

  然而,就在所有人的怒吼聲中,一個瘦小的身影,忽然閃現在白澄身側,並與白澄宛如疊影一般,恰好擋在了那必殺的一劍之前!

  那是關定南!

  局地太虛陣中,所有身懷奇劍的劍手,都在這一刻不由產生了近乎微不可查的凝滯。

  關定南的出現,並不值得意外,因為在規劃這奇人百劍時,陣中參謀就已經推演到了關定南這個因素。他很早之前就已經被白澄悄然潛伏靠近,並捕捉蠱惑,所幸他身為前線指揮,身上肩負和胸中燃燒的東西,幫他多少化解了部分仙術威能,並沒有徹底落入掌握,但也不得不在要塞中稱病不出。

  這樣的情況,當然不可能持久,以區區金丹抗衡真仙,有再多的外力加持,淪陷也只是時間問題……何況,當這最後一劍出鞘時,必然意味著本地的所有布置都已經失效。而關定南,也很有可能被對方拿來利用,最糟糕的情況,甚至可能被煉為足以替死的傀儡。

  他是拓荒前線的總指揮,是用兢兢業業以及確鑿戰功,贏得了百萬聯軍敬重的軍人。

  同時,他也是聯軍總帥的兒子。

  當關鐵軍的兒子突然出現在劍陣之中,為白澄擋劍時……每一位身處太虛陣中,將自己帶入元帥的劍手,都感受到了本能的掙扎和抗拒。

  於是,這無上太虛靈覺,也在這個剎那,出現了一絲破綻。

  只是,地下密室中的破綻,並沒有成為關鐵軍的破綻。

  奇人百劍的遲疑,絲毫沒有出現在他的心中,他仿佛沒有看到近在咫尺的親生兒子的面容,也仿佛沒有察覺到來自太虛的助力已斷,他只是燃燒著一切,將手中聖劍一如既往地劃出了最為完美無瑕,甚至更為完美無瑕的軌跡。

  此時此刻,唯有關鐵軍才能斬出這完美的一劍!

  而凝淵聖劍,也以不可阻擋的姿態自上而下,重重斬落!

  然後,劍下的疊影,赫然散落。

  白澄的右手被聖劍斬落,手臂頃刻間灰飛煙滅,消失地仿佛莫名其妙。而自肩頸處綻開的的傷口斷面,則被濃郁的夜色如附骨之疽一般牢牢貼住。夜色沸騰間,屬於白澄的一切生機都被迅速腐蝕。

  白澄身前,關定南也同樣被斬落右手,傷勢與白澄一般無二,但他的手臂並未消失,肩頸的傷勢雖沉重,對於金丹修行人而言也談不上致命。

  凝淵聖劍最核心的威能,並不是拿來殺戮仙盟子民的。

  所以,同樣的劍傷,卻是截然不同的結果。

  所以……關鐵軍在關鍵時刻,那完美無瑕的劍斬,赫然收穫了完美無瑕的戰果!

  真仙白澄被凝淵聖劍斬斷生機,而被當作人質的關定南卻奇蹟般地保住了命!

  這的確是只有關鐵軍才能完成的奇蹟。

  只是。

  奇蹟卻在盛開的剎那,凝固住了。

  要塞頂層的時空,仿佛陷入靜止。

  關鐵軍的凝淵聖劍終於重創了白澄,但這一劍後,老人卻定在原地,一動不動,既沒有去關注兒子的傷情,更沒有乘勝追擊。

  誠然,白澄肩頸的傷勢,已經是致命傷——凝淵聖劍不但會殺傷宿體白橙,更會直接摧毀白澄本尊的存在。它就仿佛是無藥可解的劇毒,一旦傷勢越過臨界點,結果就已經註定。

  但是,此時此刻,比起期待註定的結果自己到來,任何人也都會上前一步,讓那個結果提前一些。

  白澄已被斬落右手,傷勢致命的同時,身上的仙術神通也理應崩離,面對手持聖劍的聯軍總帥,不可能再有任何抵抗之能。所以……一劍梟首,應該只是舉手之勞。

  但關鐵軍卻沒有踏出這一步。

  地下密室、要塞外的十萬軍陣、乃至更遙遠的仙盟百國……無數道目光齊聚在要塞頂層,齊聚在關鐵軍的身上。

  最初的錯愕之後,一聲聲嘆息自人們心底流淌。

  關鐵軍,赫然油盡燈枯,再也無法前進半步了。

  對此,任何人也無法發出半句遺憾的怨言。

  目睹過整個過程的人,都看得出,關鐵軍那瞬息間斬出的近百劍,那看似只籠罩了要塞頂層的墨色劍網,究竟是怎樣不可思議的奇蹟。

  他早已經發揮出了遠遠超乎規劃預期的神威了!

  預期中,即便是如今軍中劍法最為精強的子吾劍聖,也最多在身心的無限重壓下斬出十五劍。

  但十五劍,顯然不足以斬殺白澄,即便只是寄生狀態,她的實力依然遠遠突破了計劃的上限。

  若非關鐵軍同樣超越極限的發揮,這仙盟的最後一支奇兵,其實必敗無疑!

  所以,此時此刻,雖然關鐵軍並沒能讓這個奇蹟圓滿落幕,但是,這也已經足夠了。

  之後,只要等白澄被劍傷吞噬,徹徹底底死在仙盟的土地上,死在她曾經修行棲身的靈山腳下……這場拓荒路上的最大災難,也終將落幕。

  「呵,總算是結束了。」

  地下密室中,不知是誰,將心中的聲音訴諸於口。

  這當然是絕對禁止的行為,局地太虛陣中的奇人百劍,在各自施展時,一定不能被外力干擾分心,畢竟稍有差池,就可能引起頂層高台上的全盤崩潰。

  但現在,既然戰果已定,稍許放縱,似乎也不足為怪。

  然而就在陣中人們不約而同面面相覷,似乎在等待有人率先開口,要大家歡呼慶功的時候……

  「還沒結束!」

  一聲莫名的怒吼,忽然迸發在每一個人的心頭,錯愕間,人們甚至無暇去分辨這個聲音的主人。

  因為,戰鬥的確還沒有結束。

  要塞頂層,白澄肩頸傷處沸騰的墨色,正在緩緩地平息。

  靈山啟靈殿上,鹿悠悠七竅流淌的金色血赫然轉紅!而她持瑤劍鎮壓的十萬兵,正蠢蠢欲動!

  為什麼?

  此時此刻,這個問題已經不可阻止地出現在每個人心頭。

  為什麼,到了這一步,白澄居然還沒有死,甚至其蔓延的荒毒還隱隱得到強化?

  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此時場上,只有寥寥數人在頃刻間洞悉了真相。

  關鐵軍毫不留情地劍斬關定南,誠然讓他的劍路得以維持完美無瑕……但父子相殘的行徑,哪怕沒有造成致命傷,卻依然滿足了白澄所需。

  她在此地瀰漫的荒毒,最需要的養料就是仙盟子民的自相殘殺。夫妻反目不過是自相殘殺的一種。而聯軍總帥親手實施的父子相殘,則仿佛是儀式上最為盛大的祭品,足以降臨仙跡。

  事實上,若非關鐵軍在關鍵時刻,以超越任何人的果決將劍路維持住了完美,以此保住關定南的性命……一旦關定南真的隕落,此時白澄將得到前所未有的強化,甚至可能傷勢盡復。

  所以,這沒辦法去責怪任何人,此局若非關鐵軍親自出手,其他人甚至連重創白澄的資格都沒有。但是,眼看白澄即將死灰復燃,而全場卻已經沒有任何人有餘力去阻止她……

  除了一人。

  關定南伸出殘存的左手,努力支撐著自己站起來。

  他的腦海中一片混沌,記憶、理性……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被人摧毀了,唯有一個本能般的念頭驅使著他,宛如行屍走肉一般,來到父親身前。

  從那個油盡燈枯的老人手中,他接過凝淵聖劍,劍柄灼熱地仿佛有火在燒。

  但他渾然不覺,轉過頭,面向白澄,一步一步,緩慢又堅決地靠近著。

  白澄有些好笑。

  儘管剛剛的劍傷近乎斷絕生機,但她終歸是憑藉一套完美無瑕的預備布置,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如今,她傷勢沉重百倍於關定南。

  但她的神通手段,勝過對方何止千倍?

  哪怕只餘下一口氣,她也不可能被一具行屍走肉傷到。

  但是,就在此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

  「白澄師姐,請你住手。」

  ——

  之後,所有人都親眼目睹,關定南在絕境中,終於來到白澄面前,將左手聖劍深深刺入了她的胸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