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駙馬,公主已被杖斃

  高祖滿頭黑線的對著那行字看了會兒,忍不住道:「看起來不怎麼聰明的樣子……」

  話音剛落,他眼前視線猛地一花,恍惚過後回過神來,便見自己身處內廷之中,雕樑畫棟,玉宇瓊樓,幾個嚴妝宮人垂手侍立一側,沉默如幾尊泥塑。

  地磚上有破碎的瓷片和灑落的茶水,幾名內侍半蹲在地上收拾,旁邊守著個面白無須的中年內侍守著,見他睜眼,忙近前一步,畢恭畢敬道:「臨近午時,陛下往何處去用膳?在太極殿,還是往貴妃娘娘所在的甘露殿?」

  太極殿,甘露殿,名字都頗不俗,卻不是朕的河清殿。

  高祖料想自己此刻已經進入到那方不怎麼聰明的世界之中,眼底異色一閃即逝,卻不做聲,擺手示意那內侍退下,以手支頤,撐住了額頭。

  這是個史書上不曾記載過的朝代,國號為安。

  而他現在就是大安朝的開國之君,欒正煥。

  此人鄉野出身,祖上曾經做過屠夫,因前朝暴政,苛捐雜稅甚多,難以為生,父母過世之後,便落草當了山寇,很是招攬了一些人手,再後來被節度使龐威招安,做了他麾下偏將。

  欒正煥驍勇善戰,粗中有細,人又講義氣,身邊很快就匯集起一股力量,逐漸取代龐威,成為了這支隊伍的領頭人。

  前朝末帝昏庸,為權臣毒殺,各方軍閥順勢起兵,逐鹿天下,經過十年大亂之後,欒正煥掃平各方勢力,登基為帝,改國號為安,年號永寧。

  欒正煥武功出眾,以一當百,雖說有借過龐威這股東風的勢,但這天下終究是他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做不得假,可打天下跟坐天下是兩回事,刀槍斧戟能逐鹿天下,卻不能使人心歸附,百姓順服。

  他自己也明白自己缺的是什麼,所以登基之初便優待士人,廣招清流名士來京,一是為了彰顯自己求賢納才之心,二來也是為了安撫百姓,以示兵禍已休,盡可以安居樂業。

  這步棋倒是沒什麼錯處,只是以高祖看來,欒正煥的做法卻有些過猶不及。

  他本就是個粗人武夫,硬跟那些名流名士融合在一起,倒像是陶瓷罐子跟邢窯白瓷擺在一起似的,怎麼著都不倫不類。

  又或許是因為自己沒什麼文化底蘊,所欲欒正煥對待這些飽讀詩書的大儒名士,總有種微妙的低了一頭的自卑感,身為天子,倒好像是要求著那群名士出仕似的。

  這缺點只能說是因為出身和識見不足帶來的,而另一個缺點,那就純粹是男人好色的本性在作祟了。

  欒正煥落草時娶妻苗氏,那時候正值兵荒馬亂,苗家舉家逃難,苗氏和弟弟則被繼母趁機丟下了,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帶著個六七歲的小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欒正煥給了他們倆一口飯吃,也給自己添了個媳婦。

  苗氏的父親在縣衙里當班頭,算是個不入品的小吏,家裡邊雖然沒什麼丫鬟僕役伺候,但好歹也是識幾個字,人長得不算多好看,但起碼五官周正。

  欒正煥鼻直口方,堪稱相貌堂堂,雖說是個土匪,但從來都是打劫貪官豪紳,也沒用武力逼迫威脅人,品性在及格線以上。

  都這種時候了,倆人誰也沒嫌棄誰,叫山寨裡邊的兄弟們見證著拜了天地,做了夫妻。

  以高祖的眼光來看,苗氏待欒正煥沒的說,溫柔賢淑,家裡邊的事情打理的井井有條,欒正煥兄弟們家裡邊也照顧的十分細緻,即便是後來欒正煥成了一方梟雄,她也堪稱是合格的主母。

  但是男人有錢就變壞,發達了也一樣,欒正煥今年三十七,苗氏比他小兩歲,也三十五了。

  本來就不算是什麼美人,早年又飽經風霜,即便後來成了人上人擅加保養,看起來也是容顏憔悴,皺紋早生,宛如四十婦人。

  欒正煥還沒稱帝的時候身邊就納了幾個妾,有龐威送的,有底下人孝敬的,還有親附他的勢力送女兒過去以示忠心的,這時候相對來說倒是還好,妾侍們雖然不乏門第較高的,但欒正煥心裡邊有桿秤,知道誰主誰次,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兄弟們也都認苗氏這個大嫂。

  但是在他稱帝之後,後宮選秀添了人,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稱霸一方時欒正煥身邊的女人有富商送的,有屬下進獻的,門第高也高不到哪兒去,還有死了丈夫的寡婦被他收容,但稱帝之後就不一樣了。

  出身簪纓世家的貴女,清流名門家的美人,甚至還有前朝的兩位公主,擱從前從他身邊經過都不會多看他一眼的、高高在上的女人都成了他的宮嬪、他的附屬,欒正煥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

  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公主、貴女們,舉止是那樣的嫻靜,言談是那樣高雅,斟茶時露出一截手腕,凝白如玉,細滑如脂,苗氏這樣小門小戶出來、只粗略識得幾個字的女人跟她們站在一起的時候,怎麼看怎麼覺得格格不入。

  他開始嫌棄苗氏了。

  後來登基之時,欒正煥雖然也冊封苗氏為皇后,但更多的是為了安撫舊人和苗氏所出的幾個孩子,在那之後,他很少再去探望苗氏,更不會再在苗氏處過夜,反而經常在新入宮的美人之中流連。

  從前追隨起事的將領們私下勸誡,欒正煥嘴上答應,心裡邊卻愈加的不耐煩。

  相伴了二十年的丈夫如此薄情,苗皇后實在傷心,上個月中秋節時對月傷懷,便流露出幾分倦怠之意。

  這原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貴妃秦氏卻借題發揮,說皇后心存怨懟,不敬天子,藐視君上,其餘宮妃們也紛紛出言附和,煽風點火。

  欒正煥此前被幾個老部下勸了又勸,心裡早就憋了三分怒氣,酒進了肚子發酵片刻,那怒氣便被催化到了十分,居然不管不顧,下令驅逐苗皇后出宮,返回娘家,無令不得擅出。

  苗皇后錯愕傷心,大失顏面,回到娘家之後便臥病不起,她所出的幾個孩子更是心生怨憤,此後幾次同欒正煥爭執,再加上秦貴妃與宮中其餘妃嬪們在旁邊吹風,苗皇后與她所出兒女們的地位已經搖搖欲墜。

  就在不久之前,跟隨欒正煥打天下的謀臣廖元晏入宮拜謁,便問:「若有一日,臣在宮中酒後失禮,將桌席打翻,陛下是否會降罪於臣?」

  欒正煥不假思索:「你我舊時兄弟,情同手足,朕怎麼會因為這樣一點小事見怪?」

  廖元晏又道:「假若臣在宮宴之上跟同僚打起來了呢,陛下是否會降罪下獄?」

  欒正煥笑著說:「元宴是君子,怎麼會做這種事?即便是一時之間有什麼誤會,事後說開也便罷了。」

  廖元晏道:「陛下會見罪於臣嗎?」

  欒正煥思忖幾瞬,搖頭道:「若是鬧的厲害了,當時或許會生氣,過後也就罷了,你我君臣相知相得,又怎麼會因為些許小事而生出嫌隙來?」

  廖元晏三呼萬歲,然後跪下身去,誠懇道:「臣跟隨陛下不過十餘年,遠遠遜色於皇后殿下,即便如此,陛下尚且如此寬宏大量,何以待皇后如此苛刻?如今陛下坐擁四海,稱制天下,卻不該忘記當年在山寨里為您漿洗衣服、侍奉飯食的髮妻啊。」

  欒正煥不曾想他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就是想為苗皇后求情,登時大怒,臉色陰沉,令他即刻退下。

  廖元晏再求,欒正煥怒氣更盛,摔了面前茶盞,吩咐內侍請他出去。

  如此再三,廖元晏終於起身,道是家中老母年邁,須得奉養,現在天下太平,海內澄清,他盡了臣子的責任,也該辭官回家去盡一盡人子的孝心了。

  欒正煥此時怒火中燒,哪裡還想得這麼多,聽廖元晏這樣說,當即便點頭應了,又心煩意亂的揮揮手打發他出去。

  廖元晏最後向他一拜,起身退了出去。

  將這長長的一段回憶看完,系統空間內外皆是默然無語。

  這麼過了一刻鐘,朱元璋先自憤憤道:「這廝當真是豬油蒙了心,聽小老婆攛掇欺辱老妻,什麼東西,老朱的後宮裡要是有人敢這麼欺負老馬,皮都給她扒了!」

  李世民也皺眉道:「患難夫妻怎可輕棄?欒正煥無德,秦氏狐媚禍水,不可留也!」

  嬴政皺眉不語,劉徹則道:「長此以往,君臣離心,於朝野也是大大不利啊。」

  高祖也不禁搖頭長嘆:「苗氏出身的確不高,也的確不似前朝公主、高門貴女那般儀禮得體、雍容高范,但她是欒正煥的糟糠之妻啊,一起吃過苦、共患難的妻子,怎麼能這樣對她?且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既然覺得公主、貴女血脈尊貴,高不可攀,那他當初還造什麼反?老老實實餓死不就好了嗎?」

  嬴政雖未立後,對於苗皇后這種忠貞賢淑的女子卻也心懷敬佩,搖頭道:「苗氏這樣的賢妻尚且如此下場,難怪廖元晏心灰意冷,不願繼續輔佐。朕觀此人可共患難而不可共富貴,廖元晏急流勇退,看似損失甚大,卻得以保全自身,安享晚年,至於其餘功臣,怕就難了。」

  劉徹時刻不忘槓一槓嬴政:「你不是仇女嗎,竟還有欣賞的女人?」

  人死事消,從前覺得難以啟齒的恨意和惱怒都逐漸消去,嬴政已經能坦然面對舊事:「朕只是厭惡那些不知羞恥的淫婦,幾時仇恨過女人?昔年巴寡婦清入咸陽,朕甚為禮遇,再則,終朕一生,何曾殺過功臣,行鳥盡弓藏之事?」

  幾位皇帝聽得神情一肅,劉徹也沒再槓跟寡婦共享天下的事情,李世民默然無語,朱元璋則十分看不上欒正煥的行徑:「穿著蓑衣遮風擋雨上了岸就嫌棄蓑衣厚重難看,怎麼不想想自己當初是個什麼東西?喪良心的玩意兒,這種事情老朱可辦不出來!」

  眾皇帝在白霧空間裡議論紛紛,高祖則迅速回過神來,問那中年內侍:「廖先生離開多久了?」

  那內侍顯而易見的怔了一下:「大約兩刻鐘了。」

  廖元晏走後,欒正煥余怒未消,臉色陰沉不定,周遭內侍宮人不敢作聲,過了許久,看他神色稍緩,方才敢近前去收拾茶盞殘骸。

  高祖聞言頷首,當即起身道:「備馬,朕即刻出宮。」

  「出宮?」內侍嚇了一跳,忙道:「陛下,正是午膳的時候,您好歹用些膳食啊,貴妃娘娘那兒煨著燕窩乳鴿,都兩個多時辰了,就等您過去呢……」

  高祖冷冷瞟他一眼,嗤道:「是你要做朕的主,還是貴妃要做朕的主?」

  內侍倏然變了臉色,冷汗涔涔的跪了下去,殿中內侍宮人噤若寒蟬,安靜的落針可聞。

  高祖卻懶得同他廢話,顧不得更換衣著,大步離開前殿,拾級而下。

  早有僕從備了馬在殿外等候,高祖飛身上馬,揚鞭往宮外去。

  宮中嚴禁行馬,但皇帝顯然不在約束之中,一道道宮門次第打開,沉重而威嚴,向萬人之上的帝皇俯首。

  高祖一路出宮,不及停留,便直奔廖府而去。

  等到了廖府所在街前,高祖便下了馬,叫侍從解下外袍與自己換上,準備親自過去叫門。

  侍從不解道:「陛下,這等小事何須勞煩您?」

  「你們且在此等候,勿要近前。」

  高祖卻未曾同他們解釋,吩咐一句之後,便整理衣冠,到門前去向門房道:「在下乃是廖先生昔日故交,今日途經此處,特來拜會,煩請老丈引路通傳。」

  門房見他衣著不俗,器宇軒昂,便知道絕不是潑皮訛詐,再則,以廖家的門第,哪有無賴敢到此處作祟?

  門房行個禮,恭敬道:「這位老爺怎麼稱呼?」

  高祖笑道:「等見了廖先生,他自然識得,煩請前方引路,待我前去拜會。」

  廖元晏交際往來的都是各方高士,脾氣古怪的也不在少數,門房應了一聲,同其餘人交代一句,便引著他往府裡邊走。

  廖府里僕從不多,這時候長廊間往來不斷,搬東西的、收拾行囊的、前去計量債款的,不一而足。

  高祖心下暗嘆,便問那門房:「怎麼,廖先生打算搬家嗎?」

  「是呀,」門房道:「老爺說是辭了官,打算帶老太太回老家去養老。」

  高祖默然不語。

  門房引著他到了正廳,大抵是因為僕從們都去忙活了,外邊無人值守,門房便請高祖在外等待片刻,自己入內通傳。

  「老爺,外邊來了位先生,說是您的故交,此時正在堂外等候。」

  廖元晏臉色灰敗,病懨懨道:「可曾說他姓甚名誰?」

  門房道:「並不曾提。只說您見了必然識得。」

  廖元晏聽得不解,倒不遲疑,起身道:「且去看看再說。」

  門房前邊引路,他走在後邊,拐過鵝卵石鋪就的走道與半條長廊一看,廖元晏不禁發怔,很快回過神來,忙躬身見禮:「聖躬……」

  不等他拜下去,高祖便扶住他手臂,懇切道:「我今日來此,只是元宴的一個故人罷了,但敘舊情,不分君臣。」

  廖元晏失神良久,心下五味俱陳:「您諸事繁忙,何以竟有空暇來此陋舍?」

  高祖便整頓衣冠,鄭重向他一禮:「來向先生道謝,也向先生致歉。感激您忠耿直言,獻納忠讜,我德薄行陋,先前不能接受,先生離開之後左思右想,慚愧難當,特來向先生謝罪。」

  廖元晏不意他竟肯這般俯首低頭,思及君臣二人相伴十餘載,不禁淚濕衣襟,忙回禮道:「陛下何至於此?臣愧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