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後。
靈法修行上了正軌。
二人又在去往仙源觀的路上了。
山間小路並不好走,許多地方只是勉強可以稱之為路的小徑或是勉強可以行走的山間峭壁,濕滑難行險象橫生,兩人一狐行走其間。
天上明明透出若有若無的藍,可山頂卻在雲中,兩人眉毛頭髮都掛上了水珠。
「師兄,你撿的狐狸要被你養成狗了。」
「它最近天天跟著道觀里那幾隻貓兒跑,要被帶成貓才是。」
「不過它長大了一點了,倒是越來越好看了,好苗條清秀啊!」小師妹邊走邊說,「四師兄說,它肯定不是一般的狐狸,可能是狐精生的!」
「可能。」林覺想到自己此前的經歷,「狐精未必不如人。」
「這倒是的!不過故事裡山中的狐狸都有變化和迷惑人的本領,師兄你說它以後會不會也有!」
「誰知道呢?」
後面的小狐狸邁著小碎步,像是知道他們在說自己,抬起頭來看向他們。
「師兄你看山上!」
走在前面的小師妹忽然停下腳步,指著遠方山巔。
那是一座極其雄偉險峻的山峰,幾乎整個山體都是裸露出的花崗岩,只覆蓋著少許的青綠,連此地特有的黟山松也難以在上面紮根。原本它是被雲霧完全遮擋住的,此時風一吹,便露出了山頭,屹立在雲海之上,像是直通天上。
順著小師妹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見山上似有人影,一前一後,在看似險象環生的花崗岩石上行走談話,隨即好似又坐下對弈飲茶。
「上面有人!」
「看見了……」
小師妹呆呆仰望著天上:「師父說得果然是真的!黟山里果然有神仙!」
「有可能。」
林覺同樣抬頭望去。
只覺雲霧繚繞,仙氣飄飄,人影縹緲難以看清,真像是書中所說的神仙故事。
之前一個月來往於這條路上,運氣好的時候他們也看見過這座高峰的真容,其餘時候大多被雲霧遮擋,林覺問過師兄,只知它名曰天都,似乎是天上都會的意思。和它相對的另一座高峰名曰蓮花,是山神的住所。
不過這座山峰看著近,其實只是因為它大,林覺並不知道如何能走過去,也不知何處可以攀爬。
至少看著不像是能爬上去的。
法術高強就另當別論了。
「走吧師妹。」
「哦……」
兩人再度來到仙源觀。
林覺二人入了山門,沿著石階往上,又到了那間大殿的門口。
停步細看大殿,兩側也有楹聯:
柱下掃玄風,仙史已孚七十字;
山中統紫氣,道經曾著五千言。
林覺往裡望去,裡頭依舊早已坐了十幾名小道士了,忘機子也坐在前面,在青煙繚繞之中閉目養神。
這一月以來也漸漸知曉,忘機子確實是個嘴上不饒人但其實內心並不苛刻的人,看見仍舊空了兩個蒲團,二人便走去坐下。
「你們怎麼才來?」一名坐在最前面的小道士回頭,皺眉盯著他們,「每次都要等你們一會兒,知道路遠,但你們就不知道早一些出門嗎?」
「道兄久等了。」
林覺坐在蒲團上說道。
這些小道士也是各有性格,這名叫做雲逸的小道士便比較好強,他在仙源觀這一批的十多名弟子中也算天資比較好的,只是在之前講道中,常常聽得不明不白而林覺卻又常與忘機子對答如流,平常學認字,他也不如每天晚上都要回來用功到深夜的小師妹,想來應是憋屈了大半個月。
直到前段時間,仙源觀這一批弟子開始學習修行靈法,引取陰陽之氣入體,這要走在浮丘觀的前面,他們才重拾一些信心。
「清淨!」
上方傳來一道聲音,來自忘機子。
忘機子知道路遠且險,倒是沒有對此說什麼,反而瞥了一眼那名小道士:「這點耐性都沒有,你修個什麼道?」
隨即一揮手上拂塵,攪亂滿室青煙。
「你們也開始修行靈法了?」忘機子瞄向坐在最後面的二人。
「開始了。」
「學得如何。」
「已引取陰陽靈韻入體了。」林覺說的是小師妹,而他第一天就成功了,自然已經有好幾天了。
「那好。」
忘機子平靜說道:
「引取靈韻入體,便算入了修行的門,既有了靈韻道行,不會法術怎麼能行?今日不講別的,便教你們一樣常用的法術。」
此言一出,眾多小道士都很興奮。
「此法名曰:呼風。」
忘機子神情淡淡的,繼續述說:
「人們常說呼風喚雨,但其實這是兩個法術:喚雨難學,門檻極高,呼風的門檻則要簡單許多,只是能起多大的風便看你的道行了。哪怕只是能於幾丈之內召起一陣清風,走下山去,示於人前,也有幾分道骨仙風了。」
林覺坐著不動,小師妹也是。
這一個月中兩人多是如此,但凡是聽人講道、學習靈法時,定然專心致志,連看也不會互相看一眼,只有聽完之後,才會單獨討論研習。
「風者,天地之氣流也,無形而有跡,無色而有聲,其性也柔,其力也剛,能解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
忘機子緩緩念叨著。
有山風入殿來,吹動青煙亂繞,為這盛夏帶來些許涼爽。
依然持續了大半天。
與此前不同的是,這次眾人全都痴迷於法術的玄妙,連午飯也沒有吃,忘機子講得也很投入,中間也沒有停。
就連門口的狐狸都聽得認真。
從早晨,到下午。
「此法玄妙,爾等皆修陰陽靈法,可算起來,這等天地自然法術其實與五行離得近些。爾等回去細細感悟,如有不懂,可詢問觀中師長。一月之內如能吹起微風便算於這門『呼風』上有天資,若是三月仍不能起風,不是天資不足、悟性不夠,便是與風無緣,無需強求。」
忘機子道人對他們說道:
「今日初七,一月之後,七月初七,貧道再來考校你們進展。」
說完袖袍一揮,讓眾人散去。
眾多小道士倒都好學,仍舊不肯離去,而是坐在一起交頭接耳,互相討論,過了一會兒,才有人起身。
「不知飯堂留飯了嗎?」
這話一出,眾多小道士這才感覺到餓,連忙爬起來,跑去飯堂吃飯。
「師兄我們……」
小師妹不由轉頭看向林覺。
是一張十分白淨清秀的臉。
「我也餓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好!」
於是起身出門,往回走去。
抬頭一看,早晨縈繞天都峰的雲霧倒是散了一些,卻也沒有完全散去,仍留一些輕紗披在身上,雲霞有無,卷舒變化,一瞬萬態,觀不可窮。
只是上方的人影早已不見了。
「師兄你聽懂了嗎?」
「雲裡霧裡。」
「雲裡霧裡?什麼意思?」
「沒怎麼懂。只是記下了。」
「那我也是雲裡霧裡!」
「聽起來好像很玄乎、很難捉摸。」
「我也覺得。我怕是學不會了。」小師妹每說一句話,都感覺神情極為認真,語氣十分鄭重,「明天開始我還要跟著師父一起學『齏石』。」
「那你可得努力。」
「那是當然!」
「……」
「師兄你快些學會,不要比他們慢了!」
「認真看路。」
「哦。」
「……」
「師兄你說,等我們以後學了法術,可不可以爬上那座山呢?」
「那要看觀中有沒有師兄會這等法術了。」
「我們吃了神行丹呢?」
「不摔死定然能上。」
「那還是等以後我們學了法術,再爬到那座山上去找神仙啊。我怕摔死了。」
「……」
林覺不知不覺加快了腳步。
小狐狸在後頭跑著追趕。
此時無風無雨,正好趕路。
很快回到道觀。
吃點東西,林覺便回了房,打開古書。
書中多出一頁字跡:
呼風,起風之法。
呼風喚雨皆天地自然法術,若非藉助神力,便需與天地自然五行有感,玄妙莫測,有人一夜就能學會,有人一生不能企及。
這倒和忘機子說得差不多。
林覺捏住書頁,又有聲音響起。
按書中說,這類天地自然法術應當歸類於五行法術之中,可又不單單屬於五行中的任何一類,若要修習,沒有死辦法,唯有與天地有感。隨即又說了許多前人的心得感悟、各種訣竅與注意事項。
林覺聽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
反覆聽了兩遍,天色已近黃昏,於是放下古書,推門出去。
本想請教一下師父與師兄,不料觀中空空如也,唯留清風,林覺走了一圈也找了一圈,卻未在前後院與兩處大殿中看見師父師兄的影子,只是聽見若有若無的笛聲從山上傳來,應是四師兄在山中修行靈法練習法術、無聊時吹奏著玩耍。
「……」
林覺站在院中想了想,索性拿起柴刀和背簍,準備去山上逛逛,看能不能砍點柴或是撿點菌子,順便去尋四師兄。
於是順著笛聲往山上走。
道觀背後有兩條小路,一左一右,左邊的經過二師兄的煉丹閣,右邊的經過山間一座小亭,又在上方匯合在一起,最終通往浮丘峰的峰頂。
林覺聽見笛聲似從右邊來,便沿著右邊的小路走。
這一段有台階,倒也好走。
走著走著,笛聲卻停了。
「嗯?」
林覺駐足山間,仰頭環看山上,茫茫樹林,一時辨不清方向。
不過轉念一想,這倒也無妨。
尋找四師兄請教『呼風』是一目的,山上砍柴撿菌子也是一個目的,找不到四師兄,儘管砍柴就是。何況四師兄並不見得會呼風之法,晚上吃晚飯的時候請教師父也是好的。
於是林覺搖了搖頭,拿出柴刀,便打算走下台階,進入密林中尋找枯枝朽木。
然而才剛踏出一步——
「呼……」
山間傍晚忽然起了風。
這風好大好自在,一下吹起林覺的頭髮衣裳,以此來顯示出自己的形狀,這風又好涼爽,爬山的炎熱一下被帶走乾淨。
林覺只覺自己仿佛置身風的海洋中。
此時正是盛夏,山中到處都是吊鐘花樹,結出一個個綠色的大拇指大小的花絮,形狀就像是道觀中每日敲響的古鐘,密集成串。亭舍旁邊又有高大的喬木結出一串串綠色的花籽,也或許是樹果,比綠豆還小些,落滿了青石板鋪成的路,鋪了一層。
風一來,吊鐘花與樹葉全都沙沙作響,地上的花籽亦全都隨風飛舞起來,圍繞著林覺旋轉,像是綠色的輕塵,畫出風的路徑。
林覺忽然怔在原地。
今日白天忘機子所說的話全都在腦中想起,古書中的聲音亦在腦中想起,在這個瞬間,林覺仿佛真與此時天地有感,瞬間就明了了風為何物,那是一種難以用言語述說的玄妙。
林覺一生中從未有任何一刻比這一刻更明了風的形狀與聲音。
一時之間,似要乘風而起。
不消片刻,風停了。
天地剛剛才狂風掠過,如今又鴉雀無聲,對比出極致的寂靜。
寂靜之中,又有聲起。
「風……」
亭舍旁邊的吊鐘花忽然顫了一下,抖動了一下,像是一串碧綠的鈴鐺在搖晃,可愛極了。
接著立馬便有風起,吹動吊鐘花飄向風的方向,地上綠色的塵埃又再度飛了起來,繞著林覺旋轉。狐狸仰頭用目光追隨著這些花籽塵埃,一身柔軟的毛髮亦是被吹得抖動不已,勾勒出風的形狀。
只是不同的是,此時的風,只在這亭舍旁。
林覺仍然站在原地。
此時心中滿是玄妙,玄妙中又有一種難以言述的成就感,構建出世間難有的妙趣與喜悅,仿佛自己化身成風,在山中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