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屬於雷蒙德的病房內,空氣里瀰漫著一股奇異的氣味。
那味道會讓人想到暴風雨即將來臨前的大海,一萬年未曾有人類涉足過的漆黑雪松林,亦或者是古老的神廟……自於遠古的祭祀們燃起焚香,灰色的煙塵騰起,帶來幾乎可以讓人窒息的強烈濃香。
只不過這種香氣並不宜人,也不會讓人感覺舒適。
那香氣只屬於神靈,只屬於妖魔……只屬於非人之物。
「嗬……嗬……」
在這一瞬間,「清潔工」感覺自己直接被這種古怪的氣味給襲倒了,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好幾步,雙手不由自主地伸向自己的口鼻,他想要呼吸,卻發現自己呼吸變得無比困難。但他對此卻毫無對策,他只能痛苦地喘息著,徒勞無功地想要將阻礙自己呼吸的東西從自己臉上撕扯下去。
但除了在自己的臉上和脖子上留下無數道深可見骨的抓痕,「清潔工」的掙扎毫無用處。
甚至就連他的動作,都變得愈發困難。
「清潔工」驚恐極了,一直以來他是如此的兇狠靈敏,殘忍,宛若一隻嗜血的野獸,可在這個時候,他卻覺得自己渺小得像是無意間落入了松脂的小蟲子……
巨大的恐慌感,沉沉疊疊地向他壓過來。
他正在顫抖,無法控制的顫抖。他本應該拿起自己的武器戰鬥,然後發揮他多年來積累的經驗迅速逃離此地,但他卻雙膝鬆弛,整個人猛然匍匐在地。
「嗚……」
男人發出了難以控制的含糊哀鳴。
他拱起背,下意識地將自己的背脊和脊椎展露給對方……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清潔工」才驚恐地意識到,讓他感到如此恐慌的並不是別的,而是一種奇異生物的信息素——這種特殊的氣息近乎人類雄性阿爾法會發出來的信息素,但是,它所帶來的威懾力卻是任何人類都不可能做到的。
【「這到底是什麼……到底是……」】
在「清潔工」的意識里,時間忽然變得無比的緩慢,慢得仿佛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慢速鍵。
他抬起頭望向自己的前方……自己之前所見到的那一根觸手正在蠕動……
「清潔工」可以清楚地看見那一根觸手的斷裂表面:層層疊疊的肌肉纖維組織呈現出環形結構,白色的,微微隆起表層滲著些許淡綠色的黏液。
而那根觸手現在正在自行活動。
忽然間,「清潔工」意識到那並非是普通的觸手,至少不是他認知中的觸手——那根如觸手如今正在他的面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化為了另外一種獨特的,令人恐懼的生物。
極度的緊張和惶恐中,「清潔工」甚至無法正確地組織語言去形容那東西。
它那蠕動扭曲,布滿粘液的表面,飛快地冒出了無數密密麻麻的觸凸,隨後那些瘤子一般的肉質凸起開始生長並且延展,轉化為成無數半透明的乳色觸鬚。
那些觸鬚在半空中不斷地舞動,像是擁有自我知覺一般探索著周圍的一切。而隨著那東西的飛快生長,它的皮膚很快就被撐成了半透明的狀態,皮膚下面可以隱隱約約看見淡綠色的血管,而環形的吸盤遍布它的體表,環形的細密牙齒在它的蠕動中相互摩擦……
緊接著,那無法形容的污穢生物,慢慢地停止了狂亂的蠕動。
它停頓了片刻,布滿粘液,觸鬚,吸盤的身體表面開始不斷凸起和凹陷,這無定形的肉塊一點一點地變得平滑完整,最終形成了一個模糊的形體……
一個蒼白的,與人類有著七分相似的東西,就那樣出現在了靜謐黑暗的房間裡。
「……」
「清潔工」驚恐的睜大了眼睛。
那生物的臉上隱隱約約浮現出來的熟悉輪廓,讓他想要尖叫。
極度的恐懼甚至讓他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
他用顫抖的手重新抓住了自己的槍,隨即舉槍朝著那玩意瘋狂射擊起來。
「咻——」
「咻——」
「咻——」
男人的耳畔傳來子彈劃破空氣時發出的細小聲音,但他雙臂的顫抖卻也變得越來越嚴重。
他確實成功地打空了自己所有的彈夾。但他很清楚,沒有任何一顆子彈起到了作用——所有的子彈都像是被射入了進行彈道測仿真**凝膠,它們壓根沒有任何發揮出一絲一毫的殺傷力。
甚至那蒼白的人形生物還可以低下頭,像是好奇似的打量著自己自己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洞口。
「咔嗒。」
過了一會兒,「清潔工」聽到了一種奇妙,濡濕的聲音,隨後,那些子彈被某種東西從那生物的身體內部被推了出來。它們完整無缺的掉在了地上,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清潔工」再也顧不上什麼,他當機立斷放棄了自己手頭的槍,然後摸向了自己的內袋。
他企圖拿出自己備用的那把槍,當然,他知道,那把槍對於那隻怪物可沒有什麼作用——那把槍是他留給自己的。
可也就在這個瞬間,「清潔工」感覺到有什麼黏黏的,冰涼的東西,一點一點纏繞上了他……
然後,「清潔工」被吊了起來。
「嘶嘶……*&……%¥……」
男人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從面前的怪物身體內部傳了出來。
他無法理解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卻隱隱覺得,那聲音的旋律聽起來似乎有些耳熟……
等等,那聲音是……那聲音是一首人類的歌?
「清潔工」的身體顫抖得更加厲害了,他甚至有些想吐。
因為他很快就發現,怪物現在正在哼唱的旋律,來自於多年前那位傳奇一般的歌手,「海妖」艾倫·布雷斯維爾。
而這怪物實際上,正是在模仿他自己。
模仿他在幾分鐘前,自信滿滿地哼著歌,提槍前往病房時在走廊里哼歌的舉動。
這怪物竟然是……有自己的智慧的……
只可惜,哪怕意識到這一點,「清潔工」也對自己即將到來的命運做不了什麼。
那隻怪物就那樣哼著古老的人類歌曲,慢慢地探向了男人。
它的身體表面,開始不斷泛起奇妙的顏色,那些顏色鮮艷得令人作嘔,條紋,斑點,色塊,無數種顏色就那樣不斷地在男人的眼前變幻和閃爍。
「清潔工」企圖閉上眼睛,但他發現,自己已經連自己的眼皮都無法控制了……
伴隨著那些色彩的閃爍,他的大腦里源源不斷地浮現出無數的記憶與畫面。
狹長的走廊里,他一步一步地走入了一間辦公室……
隱身於黑暗之中,穿著制服的男人微微俯身,只用兩根手指推著文件夾,推到了他的面前。他伸手,打開了文件……他看見了雷蒙德莫克姆的檔案和照片……
【「這是你這一次的任務目標。」】
他坐在飛行器,耳內的通訊器內傳來了經過處理後的,沒有任何起伏的電子音……
【「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任務將在68小時21分39秒後開始,主母將為你抹去一切電子痕跡。祝你任務順利。」】
【「所有涉及該任務的人物,需全部抹殺,接下來將為你播報抹殺名單:內莉·勞勒……利蒂希亞·帕奇特……」】
【「拉菲爾·韋茨」】
【「薩基爾·克魯恩」】
【「艾倫·莫克姆」】
……
於那個秘密地任務,關於「清潔工」這個人所有的一切,都以片段的模式在他腦海中不斷地變換閃過。
在最後關頭,「清潔工」終於意識到這種記憶的回溯不太對勁,但他已經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
這種「無法控制」指的不僅僅是他的手指,他的肌肉亦或者是他的眼皮。
他沒有辦法控制的是自己的大腦。
「不……不……停下……」
到了這一刻,他的回憶已經被挖掘到了最深層最黑暗的層面,他所有的隱秘的過去,痛苦的回憶都被翻攪了起來。
那種痛苦甚至已經超過了身體上的酷刑。
即便是「清潔工」這種經歷過無比嚴格訓練的特工,也開始痛苦且懦弱地嗚咽了起來,或者說,他以為自己嗚咽了起來。
就在回憶即將結束的時候,「清潔工」感覺到,那種被徹底掌控的感覺似乎變弱了。一瞬間,他艱難無比地找回了些許控制權,他下意識地抬起手,企圖抱住自己的頭,而下一刻,他摸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那是幾根看似十分纖弱的觸鬚。
那些柔軟濡濕的肉質觸鬚……已經順著他的耳朵深深地鑽入了他的頭顱之內。
「清潔工」的手指顫抖了起來。
在這一刻,他終於徹底地崩潰了。
他猛然間用力,死死地拽住了那些又軟又滑的觸鬚,他無比用力,企圖將那些觸鬚從自己的腦子裡拔出來,可是它們已經鑽得太深了,許多細小的倒刺深深地扣在了「清潔工」的耳道之內,當他用力地將那幾根觸鬚拔出來的時候,鮮血倏然間噴了出來……
「砰——」
「清潔工」的身體倒了下來。
粘稠的,泛著鐵鏽味的液體伴隨著某些粘液從他的耳朵以及其他傷口中不斷向外湧出。
這讓「清潔工」覺得自己的腦子就像是一隻已經壞掉的果子。
在劇烈的疼痛和黑暗中,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道陰影。
「清潔工」奮力地轉過頭望向對方,映入眼帘的,卻是一張熟悉的臉。那是他自己的臉。
那是他自己的模樣。
一個外形溫和,表情親切,從容貌上來說沒有任何辨識度的男人正俯著身,饒有趣味地盯著他,一如過去的時光里,他是如何彎腰看著自己的獵物死亡的。
「嗬——」
那是「清潔工」對那隻怪物的最後,印象也是他,對自己人生的最後一個印象。
男人的身體就那樣摔落在地上。
怪物……
他想道。
「請鎖住我吧,用金與銀鍛造的鳥籠……用鑽石雕琢成花,用月光編成絲線……用烈焰灼燒我的心臟,我的靈魂終將變成白色的星星……」
「怪物」哼唱著屬於艾倫的那首老歌(現在它已經可以把這首歌唱得比較好聽了),緩緩地將自己的心靈觸手,從男人的大腦中抽了出來。
對方耳朵與頭部上出現了幾個黑洞洞的血洞,汩汩往外冒著粘液和鮮血。
在「清潔工」的認知中顯得格外恐怖而可怕的怪物,在這一刻看上去,其實並沒有那麼的靈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的表現甚至有些遲鈍。
在唱完艾倫的歌之後,它的動作一下子就停頓了下來。
它垂著手,低頭看著地上的屍體,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直到從某個位置傳來了人類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察覺到的細微動靜,它才猛然間重新動起來。
怪物不太熟練地動用著自己現在這幅人類的身體朝著牆角走去。
緊接著,它那好不容易成型的身體,在行走中逐漸崩解成無數分解的細小的肉塊,隨後,它爬上了位於角落的通風口,鑽了進去。
在幾分鐘後,那些肉塊從另一個通風口中流瀉下來。
它重新堆積,重新組合,慢吞吞地重新匯集成了一個男人的形象。
它現在處在的地方……正是艾倫的生活艙室。
「……」
艾倫還在沉睡。
只不過,隱隱之中,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翻了一個身,轉向了它到來的方向。
艾倫的面頰在層層疊疊的觸手中展露了出來,而那隻「怪物」,在一瞬間睜大了自己的眼睛。
「艾倫……」
從它的身體內部傳出了一聲滿心歡喜的嘟囔。
緊接著它便邁開步子,急切地朝著艾倫的方向走來。只不過,就在它往前走了幾步之後,它又忽然站住了。
它的表面開始不斷變換……眼睛,鼻子,面部輪廓……
它一點一點地,從那名「清潔工」的模樣轉換成了一個英俊而高大的男人的模樣。
如果艾倫此時是清醒的話,他會發現,這隻觸手轉換而成的男人,真是「雷蒙德」。只不過,因為體積的緣故,這一個「雷蒙德」的比例看上去似乎要更加正常一些,單純以人類的角度來看,它也更加英俊一些。
雷蒙德——或者,我們更應該將其稱之為「白皇帝」——倏然間轉過頭,直勾勾地盯向了自己分離出去的那根觸手。
祂的身體盤踞在房間的正中心,幾根觸手簌簌而動,一瞬間就在另外一名「雷蒙德」的面前,掩去了艾倫的身形。
「艾倫……」
但觸手似乎並沒有意識到本體在這一刻發散出來的威脅與厭惡。
它的口中發出了含糊的嘟囔,然後又一次踉踉蹌蹌操作著嶄新的身體,走向了艾倫的方向。
只不過,它但還沒有靠近,就被另外一根觸手猛然抽飛了出去……
「……」
它跌落在了地上,無聲無息地崩落,然後重新凝結成模糊的人形。
奇妙的震顫傳來,就在它重新轉化成人形的同時,數十根或粗或細的蒼白觸手,從房間的各個角落紛紛冒了出來,每一根都分別向它發出了帶有恐嚇性質的震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