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氏家族原籍蘇南白石潭,因賀弘祖父賀老大人正任著仆寺卿,這一支便於京城住下了,賀府是一座前後進的宅,明蘭之前來過幾次,知道府中住著賀家老夫婦倆,賀二老爺一家,還有賀弘母。
六月底的日頭已頗為火辣,明蘭坐在祖母的右側,一上都搖著把大蒲葉扇,一人打扇兩人涼快,晃了大半個時辰的馬車才到,賀府的僕婦早熟識了盛家祖孫倆的,一見面就笑容滿面的迎了上去,扶著攙著打著蓋傘把祖孫二人引進後園的花廳。
賀家離皇城較遠些,四處林蔭滿栽,一走進後園便一陣陰涼,明蘭吐出一口熱氣,拿帕摁了摁面頰,叫丹橘看了看妝容有否亂了,丹橘低聲道:「您才擦了一層香膏,連粉兒都沒沾,便是有些汗也不打緊的。」
小桃側眼瞧了眼明蘭幾乎看不見毛孔的細膩皮膚,「姑娘放心,連汗也沒有。」
穿過一扇垂花門,又繞過了正房院落,抬步進了後花廳,只見廳堂內四面窗戶打開,當中一張大圓桌上擺著各色鮮果點心,兩邊是藤編軟椅,上風口的柳葉細門處的地上放了一個銅盆,裡頭置著一些冰塊,冰融風涼,屋內一片舒爽,老和明蘭同時精神一振。
只見賀老夫人坐在當中的上首,正笑著站起來迎客:「我的老姐姐,身可好些了吧!來,與我給你先把把脈!」說著便去拉盛老的手腕,卻叫老一下打開,嗔道:「哪有你這般做主家的,客來了,你一不請坐,二不上茶,反倒拉著人家要看脈!怎麼?生怕人家不曉得你是名醫張家的姑娘不成?!」
周圍站著的幾個女眷一道笑了起來,一個身著鵝黃色花鳥雙繪繡的薄綢單襖,下著一件淡素色挑線裙的中年婦人走過來,輕輕扶著賀老夫人,笑道:「老不知,我這婆婆呀,在家見日的惦記您,好容易才把您盼來的。」
說著便請盛家祖孫坐下,又熟稔的喚丫鬟奉上溫溫的解暑湯;明蘭屈身先給這位賀二行禮,再輕輕轉身,朝著靜靜立在一旁的賀弘母親行禮,然後才在下首的藤葛椅上坐下。
待大家都坐定後,賀弘的母親起身,向著盛老躬身福了福,話音像是垂弱的風聲:「多虧了老熱心腸,姐姐一家如今住著那院好的,我這裡替我姐姐一家謝過老了。」盛老輕輕揮手,辭謝道:「不打緊的,人生在世,總是要互相幫襯著才是。」
賀母弱,又道謝了幾次,臉色有些泛白,賀老夫人連忙叫丫鬟扶著她坐下了。
賀二夫人體態略微豐腴,下頷圓潤,說起話來很是周到,顯是多年掌理家務的幹練人,她笑容殷勤道:「聽聞貴府上近日便要有喜事了,我這兒先道聲賀了!回頭老可不要吝惜一杯喜酒與我們喲!」
盛老在賀府頗為放鬆,打趣道:「只要你備足了賀儀,但來無妨!」賀老夫人笑罵道:「你早些年可管那些金銀叫阿堵物的,這會兒越老越貪財了!可怎麼好!」
盛老故意瞪眼道:「便是憑你這句話,也得出雙份的!」
「你這杯喜酒也忒貴了!兒媳婦呀,咱們不去了!」賀老夫人也裝作使性道。
賀二站在婆婆身邊,輕輕打著扇,抿嘴笑道:「母親別急呀,兒媳婦能掐會算,知道盛府上必有一頓喜酒是落不下您的!到那會兒呀,便是要出再多銀,您也樂的很!」
話中意有所指,眼風還掃過坐在下首的明蘭;賀老夫人和盛老均是嘴角含笑。
明蘭所坐的位置正迎著風口,十分涼爽,身上剛降下去些熱,聞聽此言不禁再臉上發燒,低下頭去不肯說話,對面坐著的賀母見她害臊,忍不住輕聲道:「二嫂!」然後走過去輕輕拍著明蘭肩,溫言道:「好孩,這兒涼,換個地兒坐罷。」
明蘭聽話站起來,和賀母坐到對面去,然後賀母拉著明蘭的手,低聲問起話來,最近身可好,可還在做繡活,莫要熬壞了眼睛云云,明蘭感覺著賀母乾乾涼涼的掌心,覺得十分熨帖舒服,一一柔順的答了話。
賀母一邊問話,一邊細細打量明蘭,只見她一身淡柳青色軟葛及膝單衫,下頭是雪緞雲紋褶裙,外罩一件沈綠色的薄錦妝花比甲,烏油油的頭髮挽了一個偏墮馬的纂兒,半垂著頭髮,留著覆額的柔軟劉海,只簪了一對點翠鑲南珠金銀絞死花鈿,髻後壓了一小柄白玉纏花月牙梳,便如一顆水嫩的小翠蔥,映著粉菡萏紅的臉兒,可口的想叫人咬兩口。賀母心中喜歡,待明蘭愈加親熱和氣,又低聲囑咐了幾句夏日注意的要項。
盛老側眼看去,見賀母與明蘭這般要好投緣,心中又是放心又覺得安慰;抬眼瞧了下一旁的賀老夫人,卻見她臉上雖然也笑著,眼中卻帶了幾抹郁色,似乎有心事。
花廳外頭種著兩顆高大的梔花樹,此時正是開花的好時節,葉瓣翠綠,花形潤白,隨著微風將陣陣清香柔柔的送進花廳,廳中眾女眷著香茗,聽兩位老人家說著舊話,賀二時不時的湊趣打諢,眾人都覺心情十分舒暢。
花廳中笑聲陣陣,說著說著,賀老夫人便談到外出採辦藥材的賀弘,言語中頗為自豪,剛對著盛老說到『弘哥兒該說親了』的時候,一個婆急急來報:「曹府姨來了。」
然後,廳堂上便如忽然起了一陣冷風般,賀老夫人臉上的笑容漸止,目光掃過下首的賀母,賀母低著頭,有些不安的挪動了下身。
賀二看婆婆微微頷首,才高聲道:「還不快請。」
明蘭抬眼去看盛老,只見她神色如常,毫不在意,便也穩穩坐住了,過不多會兒,一個婆打開簾,進來兩個女,當前一個婦人年約五旬,面相衰老,縱然擦著厚厚的粉也遮掩不住黑黃粗糙的皮色,只眉眼間與賀母有幾分相似;後頭一個女年約十七八,低低的垂著頭,弓背含首,形相瘦削的厲害,一身銀紅錦緞的衣裳,只是領口袖口的暗金繡紋都褪色了,顯然是陳舊磨損的衣物了,露在外頭的一雙手顯得枯瘦乾癟。
賀老夫人神色不悅,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裡,一點介紹的意思都沒有,賀母只得自己站起來,訕訕的向盛老道:「這是弘哥兒他姨母,這是他姨表妹,小字錦繡。」
曹趕緊拉著女兒給賀老夫人和盛老行禮,賀老夫人揮手請起,又叫賀二張羅座位茶果,一番停當後,曹立刻動起嘴巴來,一會兒夸這花廳風景好又亮敞,一會兒夸賀二會料理,解暑湯好喝茶果也可口,更是趕著叫曹錦繡上前服侍賀老夫人,又是換茶水,又是挑鮮果,一味的奉承,賀老夫人卻淡淡的不怎麼搭理,神色間更添了幾分凌厲。
賀母見了,愈加惴惴的不敢說話;連賀二也不怎麼言語了。
那曹還在喋喋不休,見賀老夫人不怎麼理自己母女,話漸漸少了,賀老夫人自顧自的轉頭與盛老說話:「待到了九月,明丫頭便及笄了,可想好了讓誰來加笄?」
盛老含笑道:「老姐妹里你最有福氣,自然是你了,不知你肯不肯了?」
賀老夫人早就有此打算,聞言撫掌大樂道:「這敢情好,放心!我這就去預備支寶簪,一定配得上你的寶貝孫女!」
曹見她們自說自話,全然不把自己母女放在眼裡,不由得一陣暗生悶氣,立刻轉頭朝著明蘭去了,明蘭躲閃不及,叫她扯住胳膊,只聞一陣咯咯笑聲:「喲,果然是玉石雕出來的可人兒!瞧瞧,這眉眼,這身段……」
盛老見她言語輕佻,又涉及明蘭,不由得眉頭一皺,曹卻還在說:「嘖嘖,真是好模樣!要說我們家錦繡呀,打小也是人人夸的標緻,可惜沒有明姑娘的命好!小小年紀就去那鬼地方吃苦頭,如今人瞧著不大精神,若能好吃好喝的調理陣,定不輸了誰去的!」一邊說一邊還去摸明蘭的衣裳。
明蘭胳膊暗暗使力,一彎手肘,輕巧的脫開曹的手掌,微微側身,躲了開去,心中暗自奇怪,曹和賀母是兩姐妹,怎麼一個竟像粗俗的村婦了?!再一側眼,只見賀母臉色尷尬的一陣紅一陣白,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姐姐出醜;一旁的曹錦繡始終低著頭,明蘭仔細瞄了幾眼,只見她皮色微黑,面帶風霜之色,更兼消瘦支伶,容色實在不怎麼樣。
因是客人,賀家人也不好說什麼,曹便愈發得意起來,轉頭朝著盛老道:「聽我妹說,老和我妹的婆婆是頂要好的手帕交,我也不嫌臊了,我們錦兒和我外甥弘哥兒是自小青梅竹馬一道大的,那情分喲……不是我誇口,當初我們家離京時,弘哥兒可是追在後頭哭著喊錦兒的!如此情義,我們錦兒自然……」
賀老夫人臉色已變,重重把茶碗頓在桌上,『蹡』的一聲脆響,只見碗蓋已經碎在茶几上了,賀二和賀母知道婆婆性的,無事的時候自是爽朗愛說笑,但發起怒來,卻是連老爺也敢罵的辣脾氣,她們立刻嚇的肅立到一旁去了。
賀老夫人心裡怒,臉上反而微笑,緩緩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支雕福壽雙字的青金石如意簪,放在茶几上,指著道:「姨,我一直想送錦兒這孩一支簪,今日趁大家都在,姨若不嫌棄,便拿去罷。」
曹愣了愣,隨即大喜過望,小步上前,伸手就領了簪,比劃著名連聲夸好,賀老夫人臉上含著一種奇怪的笑容,緩緩道:「既有了簪,回頭便叫錦兒把頭髮都盤起來吧;這穿戴也該改一改了,沒的婦人家還做姑娘打扮的!」
此言一出,廳堂內便如一記無聲的轟雷響在眾人頭上,曹錦繡猛的一抬頭,眼眶中飽含淚水,恍如一根木頭一樣杵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廳堂上眾人神色驟變。
『砰』的一聲,曹驚慌失措的把那支簪掉在地上,摔成了兩截。賀老夫人轉頭,對著臉色蒼白如死人的賀母冷笑道:「看來你姐姐是瞧不上我這支簪了!」
賀母也嚇的手足亂顫,不敢置信的去看曹,目光中儘是驚疑,曹避開妹妹的眼光,暗自狠一咬牙,隨即又強扭起笑臉,沖賀老夫人笑道:「老夫人莫不是弄錯了,我家錦兒還未出……」賀老夫人一揮手截斷她的話,順手抓起身旁的曹錦繡的手腕,根手指正扣住她的脈門,然後眼睛盯著曹,冷冷微笑。
曹悚然想起以前妹妹曾說過,賀老夫人自幼研習醫術,一個女是閨女還是婦人,便光看身形就能猜出來,若一把脈更是什麼都瞞不住的;想到這裡,她頓時汗水涔涔而下,不知所措的去看自家妹妹,卻見她也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
見此情形,賀母已是透亮,自己婆婆怕一早就有疑心,但礙著自己面並未點破,可如今卻當著盛家祖孫和二嫂的面說了出來,不但是向外明確表態,更是間接表示對曹家的強烈不滿。賀母年少守寡,這十幾年能安穩日,撫育賀弘成才,婆母助力大,她自來便是很敬服賀老夫人的,如今見她顯是氣了,心裡也是害怕。
接下來,眾人也沒心思賞花了,盛老託言身還未全好,便攜了明蘭告辭,賀老夫人拉著她的手說了好幾句話,賀二一送到門口,滿嘴都是歉意,又把預先備下的夏日常用藥草裝好了箱籠帶上,才恭敬的道別。
上了馬車後,祖孫倆久久無言。
明蘭低頭思忖,初識賀老夫人之時,她只覺得這位老人家性闊直,十分好說話,但現在想來,賀老爺少年時風流自賞,姬妾也是不少的,可幾十年下來,愣是一個庶女都沒有,如今老夫老妻了,賀老夫人更是拿住了一家老小,說分家就分家,說給賀弘母多少產業就多少產業,丈夫兒兒媳誰都沒二話,日過的甚是自在。
今日見她一出手,便是殺招辣手,這樣一個人,怎會簡單?!內宅如同一個精緻隱忍的競技場,能最終存活下來的,不是像余嫣然的祖母一樣天生好運氣,便都是有兩下的!
過了好一會兒,明蘭才嘆息道:「幸虧有賀家祖母在。」
盛老神色高深,眼神不可置否的閃了閃:「兩家接親,講究的是你情我願,皆大歡喜,要靠老人家彈壓才成的,也不是什麼好親事,再瞧瞧吧,也不知弘他娘是什麼意思……」
……
此時,賀母正滿心驚慌的站在賀老婦人裡屋中,屋內只有婆媳二人,門窗都是關緊了的,屋內有些悶熱,賀母卻依舊覺著背心一陣陣發涼。
「你昏了頭了!」賀老婦人一掌拍在茶几上,上頭的茶碗跳了跳,「你明明曉得我的意思,還把今日會客之事告知曹家!你安的什麼心?!莫非你真想要錦兒做兒媳婦?!」
賀母神色慌亂,連忙搖手:「不不不,明蘭那孩我是喜歡的,怎麼會……」說著眼眶一熱,哽咽道,「可是姐姐她一個勁兒的求我,我就……媳婦娘家只剩下這麼個姐姐了!」
「你呀!」賀老婦人惱恨不已,斥道:「就是心軟!我今日把話跟你說明白了吧,我們賀家也不是嫌貧愛富之流,倘若當初曹家犯事之前,就讓他家閨女和弘哥兒定了親事的,如今便是惹人嘲笑,我也認了這孫媳婦!可你別忘了,當初是他們曹家嫌棄你們孤兒寡母,沒有依仗的,那會兒曹家架可大的很,口口聲聲要把閨女高嫁的!哼!如今可好,他們家敗落了,潦倒了,倒想起有你這個妹,有弘這個外甥了!」
說到這裡,賀老婦人提高了聲音,怒道:「尤其可恨的是,他們居然還敢欺瞞與我家,明明已非完璧,還想瞞天過海!真真可恨之!」
賀母抽泣起來,斷斷續續道:「適才姐姐與我說,在涼州之時他們一家實在是過不下去了,被逼無奈,錦兒才與那武官做妾的,誰知不過幾個月就大赦天下了,如今曹家也悔恨了的!」
「那又如何?」賀老婦人瞪眼道,「他們痴心妄想在前,有心欺瞞在後,你還真想遂了你姐姐的意,討這麼個破落的給你兒做媳婦?!」
自來寡母帶大兒,所寄託的心血遠大於普通母親,賀母望成龍之心也是有的,但她秉性柔弱,又耳根軟,被姐姐一哭一求便心軟了,如今事情掰扯開了,一邊是姐妹情深,一邊是兒的前程,她不禁慌了手腳。
最後,賀母抹了抹眼淚,抬頭道:「母親,我想好了,我兒媳還是明丫頭的好!……不過,適才我姐姐離去前又央求我,說便是叫錦兒做偏房也是好的;母親,您說呢?」
「想也別想!」賀老婦人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說話間咬牙切齒,但瞧著賀母一臉驚嚇,她速來憐惜這個青春守寡的兒媳婦,便放柔聲音道,「兒媳呀,你好好想想,盛家這門親事是再好不過的了。你公爹年紀大了,過不了幾日便要致仕了,到時候我與你公爹不是回白石潭老家,便是隨他大伯赴任上去的;到時候你叫弘靠誰去?自得替他尋一門能依仗的岳家才是!高門大戶的嫡女咱們攀不上,底門小戶的又不好,尋常人家的庶女上不了台面,你自己也挑過的,還有比明蘭更妥帖的嗎?父兄俱在朝為官,家底富庶,雖是庶女,那容貌性情卻是一等一的,在家也得父兄嫂疼愛,她又是我那老姐姐一手帶大的,將來便是你們一家口單過,她也能穩當的料理家務,照顧婆母,輔助夫婿!我瞧了這麼多年,便是明丫頭最合適的,偏曹家這會兒來出麼蛾!做妾?!哼!媳婦還沒進門,倒連妾室都備好了,我可沒臉去與我那老姐姐!」
賀母叫婆婆說的心動,慢慢抹乾眼淚,怔忪道:「母親說的是,可……錦兒怎辦?」
賀老婦人冷冷道:「她自有爹娘,你不過是姨母,便少操些心罷!尋房,給家用,找差事,該幫忙的都幫了,難不成還得管曹家一輩?!還有,你給我把手指縫合攏些!我從老大老二那兒分出厚厚一份家業給你們孤兒寡母,是將來給弘哥兒成家立業的,不是叫你去貼補曹家的。兒和曹家,你分分輕重!曹家有男人有兒,有手有腳,難不成一家都叫賀家養活不成?這世上,只有救急,沒有救貧的!這會兒我替你掌著產業也還罷了,待我咽氣了,照你這麼個軟性,若不尋個可靠的孫媳婦,還不定這些都姓了曹呢!我把話都與你說清楚了,到底是你討兒媳婦,你自己個兒想吧!」
這話十分嚴厲,暗含深意,賀母心裡一驚,知道婆母的意思了,再不敢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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