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梧和允兒回來時,看見明蘭好端端的坐在軟榻上清點財物,丹橘坐在一旁,溫順的剝著橘,然後一瓣一瓣的往她嘴裡塞,小桃和綠枝對面坐著,對著帳本,一個朗聲念,一個揮筆勾,窗外天光水清,風景好。
小夫妻倆看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明蘭很鎮定的匯報經過:收拾東西,賊來了,跳水了,漕幫趕到,賊跑了,她們又回船上了。
簡單扼要,明確概括;明蘭覺得自己越來越有長柏哥哥的風範了。
小夫妻倆好生歉疚,遂化歉意為動力,他們知道事情厲害,如不妥當處理,定會累及家族,便迅速行動起來;允兒到底是康姨媽的女兒,發落起來手起刀落,一點也不手軟,把一干僕婦安頓的妥妥噹噹,該封口的絕不會漏出一句來,待到上岸時,一切都風平浪靜。
長松早已得信,率一眾家僕在碼頭上等候,兄弟相見分外親熱,小長棟堅決的要騎馬,纏著兄長死活不肯進馬車,最後得逞;允兒強撐著酸軟的後腰也說了幾句,然後被細心的婆扶進一頂藍油布綴靛紅尼的車轎里,明蘭本也想跟著進去,卻被婆扶進了後一輛車中,一進去,只見蘭正笑吟吟的捧著一個八寶果盒等自己。
兩年未見,蘭面龐秀麗許多,身段也展開了,這兩年李氏拘她越發緊了,成果顯著,舉止已不復當年浮躁跳脫,頗有些大姑娘的樣了。
蘭早想念的明蘭狠了,知道今日明蘭要到,心裡貓抓似的撓了半天,苦苦哀求了半日,才求得母親和嫂點頭叫大哥帶著自己一道來接人。
小姐妹倆素來相投,一見面就摟著扯擰成一團,你扭我一把臉,我捏你一下膀,嘻嘻哈哈鬧了好一會兒,直到外頭侍候的媽媽不悅的重咳了一聲,她們才消停些。
「死丫頭,姐姐可想死你了!」蘭貼著明蘭的胳膊,滿臉笑紅;明蘭被扯的頭髮都亂了,正努力抽手出來攏頭髮,用力甩手道:「你少咒我死!」
蘭惡狠狠的一齜牙,撲上去又是一陣揉搓,明蘭技不如人,雙手投降。
「大老怎麼樣了?」小姐妹倆靜下來後,明蘭忙問起來,蘭臉色黯淡:「上個月原本好些了的,誰知天一入寒,又不成了,這幾日只昏昏沉沉的,連整話都說不出一句來,大夫說,說怕是就這幾天了。」
車廂內一陣沉默,明蘭拍著蘭的手安慰了好一會兒,又問及自己祖母,蘭扯出笑臉來:「多虧了二老,常說些老日的趣事,祖母方覺著好些;有時老爺上門來尋事,二老往那兒一坐,房的就老實了。」
「怎麼個老實法?」明蘭興致勃勃的問道。
蘭清了清嗓,裝模作樣的如說書先生般拍了下案幾,繪聲繪色的起來——
老爺:大侄,當初老公過世時可把五萬兩銀存在大房了,這會兒該分分了吧。
盛維:這事兒……沒聽說呀。
老爺:你小想賴!敢對叔叔無禮,我這兒可還留著當年老公的手記呢!
盛老:哦,是有這事兒,不過那年叔要給翠仙樓的頭牌姐兒贖身,不是預支了去麼,當初經手的崔家老爺應還留著當年的檔記呢,回頭我去封信取來就是了……怎麼,你橫眉毛豎眼睛的,還想對嫂無禮?!
老爺:……
盛老:真說起來,當初叔缺銀,便把我們二房那一份也支了去,我這兒可還存著叔您的借條呢,如今咱們都老了,也該說說何時還了吧。
老爺:今兒日頭不錯大家早些回家注意休息天黑了別忘收衣服那啥我們先走了哈。
蘭和明蘭笑的東倒西歪,伏在案几上直樂的發抖。
說起來,老爺著實是個妙人,他雖然一直不成器,但卻很懂得見好就收,見風使舵,以至於一直都沒和大房二房徹底翻臉,時不時的弄些銀,打些秋風就知足了。
盛維很聰明,做生意要的就是和氣生財,是以他從不和長輩鬧口角,老爺還能活多久,待他死了,盛維既是長房長又是族長,族裡基本可以說了算的,那時房若還不能自己爭氣起來,整日鬧的雞飛狗跳,那長房可就沒那麼好說話了。
車行了一個多時辰,眼看就要進鎮了,長松叫停了車馬,在村口略作歇息,車夫飲馬檢修軲轆輪轍,丫鬟婆服侍奶奶姑娘們盥洗小解,明蘭和蘭完事後,被快快趕回了馬車;一上車,蘭就異常興奮的扒著車窗口,掀開一線簾來看,明蘭奇道:「看什麼呢?」
「適才下去時,我瞧見了老熟人……啊,來了,來了,快來看!」蘭往後連連招手,明蘭疑惑著也趴過去看,順著蘭的指向,看見村口那邊,一棵大槐樹下站著幾個人,明蘭輕輕『啊』了一聲。
——的確是老熟人。
一身狼狽的孫志高蹲在地上,抱著腦袋瑟瑟發抖,身上的長衫已然處處髒漬,旁邊站了一個身材高壯的婦人,手握著一根大棒,孫母在一旁指著叫罵:「哪來的婆娘?這麼霸道,男人去外頭喝壺小酒,你竟敢打男人?!瞧把我兒打的!」
那婦人高聲道:「打的就是他!」神色如常。
孫母大怒,撲上去就要捶打那婦人,那婦人一個閃身躲開了,孫母重重摔在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那婦人哈哈大笑,孫母性躺在地上,大罵道:「你個作死的寡婦,自打入了我家的門,天兩頭氣婆婆,捶男人,天下哪有你這樣做媳婦的!見婆婆跌倒,也就看著?」
寡婦摔了棒,毫不在意的笑道:「婆婆,我以前是個寡婦,可如今已嫁了你兒,您老還整日寡婦長寡婦短的,莫不是咒你兒?」
旁邊圍觀的村民都笑起來,指指點點。
寡婦臉盤闊大,門牙聳出,生的頗為彪悍,她當著一眾村民,大聲道:「我雖是寡婦再嫁,但當日嫁過來時,也是帶足了嫁資的,現下住的屋,耕種的田地,哪樣不是我出的?婆婆你白吃閒飯不要緊,好歹管一管兒,他一個秀才,要麼好好讀書考功名去,要麼開個私塾掙些束脩,整日的東跑西竄,一忽兒與人飲酒作樂,一忽兒領上一群狐朋狗友來胡吃一頓,凡事不理,我若不管著他些!回頭又要賣屋賣地,婆婆莫非打主意待把我的嫁妝敗光了後,再去尋一門親事來?」
周圍村民都知道孫家的事,聽了無不大笑,有些好事的還說兩句風涼話,孫母見無人幫她,便躺在地上大哭大叫:「大伙兒聽聽呀,這哪是媳婦說的話,自來媳婦都要服侍著婆婆,討婆婆歡心的,哪有這般忤逆的?!還叫我幹活,做著做那的,累得半死,我不活了,不活了……」
有幾個村裡的老頭大叔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句嘴,說笑話道:「這麼凶的媳婦,休了不就是了,怎可這般待婆婆?」
寡婦臉色一黑,兇悍的瞪過去,尖聲道:「我已是第二次嫁男人了,倘若誰叫我日不好過,我就死到他家裡去,放火上吊,誰也別想好過!」
那些男人立刻閉嘴了,寡婦看著孫母,大聲奚落道:「婆婆,你還當自己是什麼富貴老呀,一大家人守著十幾畝田過日,村里哪家老不幫著做些活兒,我不過叫你看著後院的雞鴨,一不動手二不彎腰的你這還叫累!想過好日,別休了你原先那財神媳婦呀!既有種休了人家,還舔著臉去想找人家回頭,你別臊人了!」
孫母想起淑蘭在時過的好日,一口氣被噎住了。
寡婦對著周圍眾人,又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媽大嬸不知道,我這婆婆最是糊塗,先頭我男人娶過一個再好不過的媳婦,人家也是銀宅田地下人陪嫁過來的,那媳婦半夜送茶,更捶腿的,就差沒把我婆婆當王母娘娘來伺候了,誰知我婆婆還是不喜歡,整日欺負媳婦,最後終把人家趕走了!這樣好的媳婦,我婆婆不喜歡,偏喜歡一個腌臢地方來的窯姐兒,叫那賤貨兩句話哄過,就當了親閨女般!後來那窯姐兒給我男人戴了頂綠帽不說,還生了個野種,末了,還跟姦夫卷了銀錢跑了!我說婆婆呀,你這老毛病怎麼還不改一改,自古良藥苦口忠言逆耳,瞧我不順眼,難不成又想尋個嘴甜的窯姐兒來做媳婦?」
寡婦人雖粗笨高大,嘴巴卻為利落,一番話說下來,圍觀的村民哄然大笑,一些婦人幾乎笑破了肚皮,再也沒有幫孫母的,孫母氣的渾身發抖,一下撲到孫志高身上,一邊捶打兒一邊哭叫道:「你眼睜睜的瞧著老娘受媳婦欺負也不出來管一管!我白生了你啊!」
孫志高抖起膽,指著寡婦道:「善孝為首,你怎可這般氣婆母?還敢與婆母頂嘴,當初我連那般好門第的都敢休,道我不敢休了你麼!」
孫母來了精神,也慫恿道:「對!休了她,咱們再找好的來!」
寡婦大笑聲,冷下臉來,高聲大罵道:「尋好的?你別做白日夢了!當初你們母倆傾家蕩產,無處容身,若不是我嫁過來,立時就要挨餓受凍!你兒是個不能生崽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念兩句酸詩,還尋花問柳,你真當你自己是甘羅潘安哪,我若不是再嫁,鬼才跟你!連個兒也生不出來,還得往族裡過繼,我還不知道下半輩靠得住靠不住呢!休了我可以,當初我可是在耆老里正那裡寫清了書的,宅田地我都要收回來!」
孫志高氣的滿臉通紅,羞憤難當,孫母心疼兒,見周圍的村民都嬉笑打趣,拿古怪的眼神看自己母,又羞又惱道:「你個女人家的,好沒羞沒臊,這種事也是外頭混說的麼?」
寡婦昂首道:「你兒以前那些妾室一個都生不出來,好容易那窯姐兒生了一個,還是個野種!還有,你前頭那媳婦改嫁後,如今一個接一個生兒呢!咱們還是先說清楚的好,讓大伙兒作個見證,回頭你又拿『無出』的罪名給我安上,想要休了我,我可不依!」
話說,淑蘭似乎想要一雪前恥,改嫁後小宇宙爆發,噹噹噹噹,兩年生了兩對雙胞胎,兒一女,如今正坐著月,夫家從族中人丁單薄的家庭一躍發達為人丁興旺,公婆倆一改當初有些不滿她再嫁之身的態,一看見媳婦就眉開眼笑。
孫母氣的發瘋,提起地上的大棒,用力朝寡婦身上打去,那寡婦側身一閃,一把抓住孫母,把掄她推開,奪過棒來,一下一下的朝孫志高身上揮去,嘴裡大罵道:「你個窩囊廢!敢出去喝酒尋花,敢亂使銀,亂交狐朋狗友,不給我好好在家呆著!」
打的孫志高嗷嗷直叫,滿地跳著躲避,寡婦神勇無敵,擰著他耳朵,邊打邊罵,孫母爬起來想救兒,卻又推搡不過,人立刻扭打成一團,周圍村民樂哈哈的看著笑話。
明蘭看著孫志高潦倒昏聵的樣,哪裡還有半分當初趾高氣揚的傲慢才模樣,孫母一身的粗布衣裳,竟叫明蘭想起當初她滿頭金釵玉簪,綾羅綢緞,坐在盛家正堂上,當著李氏的面奚落淑蘭的樣來;真是往事如煙,不堪回首呀。
不一會兒,馬車便要開動,長松知道前頭是孫氏母在鬧騰,怕他們又纏上來,便繞開了走另一條,蘭扒著窗口看的依依不捨,直到看不見了才放下簾;轉過身來坐好,慢悠悠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長長呼了一口氣。
明蘭瞧她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笑著吐槽道:「這下心裡快活了?」
蘭過癮的晃了晃腦袋,一臉的神清氣爽:「止疼消病,延年益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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