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番外五 二月雪

  已介二月初春,莫名一股倒春寒襲來,森森寒氣好似一面玻璃罩生生蓋在京城上空,明明日頭還在當頭,寒意卻依舊從腳底往上滲。賀奶奶站在門口望向天際,跺跺腳甩脫寒意,吩咐婆趕緊去燒地龍,「哥兒姐兒們的屋裡再多燒兩個熏籠,叫丫頭們都瞧著,仔細著涼了。」想了想,又多吩咐一句,「那邊也是,別叫冷著病著,又折騰麼蛾了。」

  那婆笑著答應,又誇了幾句主母仁德云云,方才下去,這時一個比甲束身打扮的媳婦興沖沖跑到廊下,笑著朝屋裡回道:「回奶奶,馬房的老安叔趕早一步回來,說老爺已到城門口了,只等將幾車藥貨卸到鋪里就回。」

  賀奶奶面露欣喜:「這回出遠門倒回得快,去,跟哥兒姐兒們說爹要回來了,快把往日練的那些字兒畫兒呀的拿出來,叫老爺瞧了高興高興。」

  那媳婦很是伶俐,笑著應聲下去。

  遠行的男人要回來,賀奶奶自是一陣忙活,先預備幾大桶熱水,紓困解乏的藥草泡浴,乾淨的裡衣和罩袍,將炕鋪熱熱地燒起來,想著這時辰他定還未用午飯,便又叫廚上備幾個男人愛吃的菜,孩們蹦蹦跳跳地來了,就先叫裡屋炕上等著……

  團團忙了半天,眼看已至傍晚,門外奔來一個滿頭大汗的婆,臉上又惱怒又鄙夷,嘴裡道:「奶奶,老爺回來了,可那不消停的又鬧上了!叫個小丫頭在門口堵著呢,一見了老爺就又哭又嚎地叫去瞧瞧,說什麼曹姨娘快病死了!」

  這種把戲那邊也不是頭一回耍了,賀奶奶本懶得理睬,反正丈夫也不待見那邊的,可此時眼見一雙兒女都眼巴巴等著父親回來,她不由得怒從心頭起。

  賀奶奶娘家是行伍人家,她自小跟著父兄耳濡目染,養出一副刀劍般暴烈的脾氣,當下不發二話,轉身就往門外大步走去,跨出門檻時還大力甩了下,厚厚的夾棉錦緞簾甩在門框上,發出一聲沉沉的『砰』。

  賀宅小小巧巧的,統共只進半,不過幾步賀奶奶就走到西廂小院,不待院中僕婦傳報,她就大步流星地一腳踏進屋裡,剛將裡屋的簾掀開一半,只見一個素色褻衣打扮的女半靠在床榻上,胸口半敞著,露出半圓粉嫩嫩的胸脯,襯著一抹灩灩的水紅肚兜。

  曹姨娘形容楚楚,鬢髮凌亂,一手撫著自己的胸,一手緊緊拉著床邊的男,哀哀道:「表哥,表哥,你好狠的心,這些日來竟沒來瞧我一眼……」

  男一身風塵僕僕,聲音里也帶著疲憊:「我外出辦貨去了,如何來瞧你。」

  曹姨娘一雙淚眼汪汪盯在男身上,聲音愈發嬌柔:「那之前呢,若非我厚著臉皮,表哥怕是連瞧都不願瞧我一眼罷!便是我死了,怕都沒人知道!」

  男一手扣在她脈門上,心不在焉道:「你身沒什麼不妥的,有些鬱結,開些發散的藥就是了。」死不死的,這些年來他也聽得多了,早麻木了。

  曹姨娘心中暗恨,若是尋常男也就罷了,偏他是一流高明的大夫,想裝病也無從裝起,眼見男要起身離開,她連忙扯住男人的衣袖,哭叫道:「表哥憐惜我!」

  然後半個身掛到了男身上,戚戚婉轉:「……自從年前姨母過世,表哥就不愛見我了,我知道我有錯,這些年來我拖累表哥了,不是吃藥就是進補,想來也早就厭棄我了。偏我這口氣又斷不了,只盼著能和表哥長長久久的,姐姐又不許我踏進她處一步……」

  賀奶奶再也聽不下去,用力一扯簾,唰地沖了進去,一把把曹姨娘從男身上拖開,用力摜在地上,罵道:「賤人!你要臉不要?敞著衣裳,露著胸脯,婆母過世才幾個月?!相公還守著孝呢,你就這般下作地來勾男人了!這麼饑荒地厲害,我去外頭尋幾個長手大腳的壯漢來,給你去去火!何必累及相公不孝!」

  曹姨娘素來怕這位拳腳有力的主母,尤其姨母過世後她已領教過主母親自操持的一頓板,她臉漲通紅,嗚嗚趴在地上哭著:「……奶奶說話怎……怎這麼難聽!我……我不活了……」

  賀奶奶可沒半分憐香惜玉的心,當即啐了一口在她身上,鄙夷道:「你趁早死了才好呢!只怕不肯死,獐頭鼠目地伺機害人!婆母待你多慈厚,可你這死不要臉的,趁著婆母病重干出什麼勾當來了?!你還好意思舔著臉哭呢!居然給相公下藥,叫個不乾淨的賤丫頭爬炕,想揣個野種進家門來禍害!婆母原還能拖半年的,叫你氣得連年都沒過就沒了!」

  曹姨娘捂著臉只是哭個不停:「奶奶若厭惡我,打我罵我都依,就是別冤枉我!我也是為賀家著想,表哥至今只一一女,不若廣納妾侍,開枝散葉!我自己是個不中用的,便找個好生養的,誰知那丫頭居心叵測,我也不知呀……」

  賀奶奶大怒,一腳踢過去把曹氏踹了個半翻,罵道:「我呸,你哄哪個呢!若非婆祖母提早防備著,還真叫你得了逞,只為這一樣,我活剮了你都沒人替你出頭!你這種腌臢東西,踩到我的地界上都嫌髒了!」

  曹氏被主母掐得生疼,想要撲到男腳邊,卻被賀奶奶又一腳踢翻了,曹氏在地上滾著哭道:「表哥,你就看著我這麼受打罵麼?」

  那男站在門邊,依舊神色淡淡的,好似眼前這兩個女的扭打跟他全無關係,「她是主母,你是妾侍,她要教誨於你,你好好受著便是了。……我累了,先回去了。」

  說完,便轉身出了屋。

  賀奶奶心中得意,高聲喚婆和外面的丫鬟們都進來,曹氏見無人能幫她,心中也一時慌了,跪在主母身邊剛想求兩句,卻見兩個婆叉著一個被掌嘴至兩頰腫破流血的小丫鬟進來,她失聲道:「秋兒,她們怎麼把你打成這樣了?!」

  這是曹氏目前唯一僅剩的心腹丫鬟了,適才去門口堵男過來的就是她。

  賀奶奶一腳踢開曹氏,走到窗邊坐下,對著一屋的僕婦巡視一圈,緩緩道:「年前我就說過了,我眼裡不揉沙,別打量著有便宜可撿……」她一指地上癱軟的秋兒,冷聲道,「……貪圖幾個散碎銀,非要跟我作對!來人,既這丫頭跟曹姨娘好,就把她的身契送到曹家去!」

  秋兒頓時渾身抖動起來,她跟曹姨娘這麼久,如何不知曹家情形,破落得連日常燒柴做飯都要曹家媳婦自己動手,吃不飽穿不暖,曹家幾個爺兒們又多五毒俱全,自己一個清白的姑娘家過去,豈非羊入虎口?!怕是一朝被玩膩了,就會被賣進窯里去!

  她嚇得驚恐至,欲想求饒,發覺自己抖得厲害,竟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隨即被兩個婆拖了出去。

  四周僕婦們靜悄悄的,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給我提溜上來!」賀奶奶威風凜凜地大喝一聲,兩個媳婦把曹氏制住手臂拖到跟前。

  賀奶奶兩下撩起袖,高高揚起厚實的手掌,只聽啪啪啪啪的皮肉擊打聲,曹氏被正正反反扇了十幾個嘴巴,直打得臉破唇裂,含糊不清地連連告饒。

  「……當初我還當你是個好的,大家小姐遭災受貶,到那窮鄉僻壤受足了罪,我還想好好待你,好吃好喝,客客氣氣的……」賀奶奶打痛快了,緩緩放下袖,冷聲譏諷道,「誰知你貪心不足,根本就是個臭不要臉,給臉不要臉!那賤丫頭七八日前才爬的炕,怎麼就診出兩個月身孕啦?」

  賀姨娘有意在眾人面前折辱曹家,說話愈發不客氣:「哼,你別裝傻充愣,相公和我早查清了,那賤丫頭天兩頭去曹家給你遞消息傳東西,和你幾個兄弟勾勾搭搭的,肚裡的野種不計是誰的,總之都姓曹罷。哈哈,你們曹家打量的好主意,竟想這樣來謀算賀家家產!我告訴你,做夢!婆祖母早就察覺了,只等著你自尋死呢!」

  賀家老夫人自打兒媳顯出油盡燈枯之態來,就知道曹家等不及要鬧出些事來了,便叫孫媳婦冷眼等著瞧,來個人贓並獲,順帶防備兒媳臨終前提出不合理的要求。

  結果賀咽氣前只夠力氣替外甥女求情,旁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念及精明通透的婆祖母,賀奶奶心中既感激又敬佩。

  計策被拆穿後,曹氏很是消停了一陣,躲著不敢見人,沒想才過了幾個月又故態復萌,賀奶奶憋著這口氣就等今日這個由頭來收拾她!

  「你給我老老實實的待著,婆母臨終前囑咐要好好照顧你!我和相公都記著呢,不會短你吃穿的,可你若再敢弄歪腦筋,城外庵堂多了去了,厲害的主持也多了去了,我有的是法收拾你!」

  一陣威嚇痛罵,賀奶奶心中舒坦多了。把哭哭啼啼的曹氏丟到床上之後,又給她重新指派了兩個『得用』的丫鬟,另幾個『懂規矩』的婆。

  心滿意足地回到自己屋裡,只見丈夫已沐浴畢,正坐在炕上和兒女說笑,稚淘氣,舉著一張歪歪扭扭的大字非要父親說好,還嘻嘻哈哈地爬到父親肩膀頑鬧,長女靜,翹著兩隻小腳坐在炕邊與父親一問一答剛讀完的《黃帝內經》,父親一邊抱著亂扭的兒,望向女兒的目中滿是驕傲。

  賀奶奶心中滿是溫暖喜悅。

  「好了,你們兩個猴兒還不下來!」賀奶奶嗔笑道,「你們父親還沒用飯呢!」

  她才一靠近炕邊,幼已順藤蔓攀到自己身上,奶聲奶氣道:「娘,我和姐姐陪爹爹吃罷,我給爹爹布菜倒酒。」

  「呸,有你在,你老還能安生吃飯?……好了,淑姐兒,領你的小潑猴兒兄弟回去罷!」

  淑姐兒轉身捂嘴輕笑,然後捏住弟弟的耳朵,連拖帶拽地拉走了。

  夫妻倆笑吟吟地望著一雙兒女出門,然後賀奶奶趕緊張羅婆在炕上架桌上菜,自己則親自拎著燙好的黃酒給丈夫斟上一杯。

  「相公這回外行可順當?」賀奶奶適才已吃了些點心,是以並不用食,只在對面坐著相陪,「保安堂的黃大夫來過兩回了,說有個方要和相公一道斟酌;嚴國公府來人了,說上回吃相公開的那味丸藥很好,老和老爺很是受用,叫再開幾丸,若相公得便,以後要常請相公過府診脈;哦,還有雙花胡同的林醫,他已經決心告老了,叫相公再想想,真不用他舉薦相公入醫院麼?雖說醫院裡頭彎彎繞繞的多,可也有好些失傳古早的方醫書,相公若不願進去,可先掛個牌……」

  賀奶奶理事是一把好手,不論對內管家,還是對外應酬,幾乎能當半個家。

  賀大夫淺淺抿了口酒放下,由衷感激道:「這些日辛苦你了,里里外外都要你操持,你自己也要保重身,這回我給家裡進了些阿膠和燕窩,是給你自己吃的,別再送人了。」

  賀奶奶笑了起來:「自己夫妻說什麼謝的,我身好的很。」

  賀大夫微微一笑,也不多說什麼,低頭用飯。

  賀大夫如今才十出頭,生得眉眼清俊,又兼素日淡泊,歲月在他臉上並未留下多少痕跡,只那一雙眼睛卻已蒼老了,無論何時都帶著一種疲憊和木然。

  賀奶奶望了丈夫一會兒,忽記許多年前的事來。自己和丈夫成婚時都已歲數不小了。

  賀奶奶的父親本是低階的駐京武官,待她及笄後,就給賀奶奶定了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對方那家既是多年鄰舍,又是同僚,真正的通家之好。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也不知算好還是壞。

  由先帝仁宗皇帝晚年開始,幾個王爺藩王先後謀逆,當今天登基,然後是平亂,幾年後再有謀逆,然後再平亂,京畿內外一片混亂。

  賀奶奶的父兄在這一連串的變亂中屢建功勳,既辦對了事,也站對了隊,幾年內飛速升遷,她也從不起眼的小小低階武官之女,成了有頭有臉的五城兵馬司南門副指揮使的千金,幾位兄長也都有了不錯的前程——可是,她的未婚夫卻死在戰亂中了。

  這一耽擱,她就拖到了二十多歲,直到賀家來提親。

  夫婿人不錯,年紀輕輕就習得一手好醫術,賀家也堪稱名門。雖早風聞賀大夫身邊有個表妹為貴妾(曹家鬧過好幾回),可賀奶奶早過了能挑挑揀揀的年紀,於是父母就答應了。

  嫁人後的日並不難過,那曹姨娘並不難應付,尤其重要的是,賀家的第一把手賀老夫人還精神矍鑠,嗓門洪亮,早早定下一個鐵的規矩——兒媳賀和曹氏中,必得有一個陪她住到老家白石潭去。

  沒有婆母在旁撐腰,彪悍的賀奶奶收拾妾侍曹氏綽綽有餘,而沒有曹氏在身邊,婆母賀再長吁短嘆也沒用。只每年回白石潭過年,曹氏和婆母同時存在討厭了些,不過好在夫婿是個明白人,對母親也多是敷衍,對這位曹表妹也不如傳聞中的那麼憐惜,不過瞧在母親的面上,時不時去曹氏屋裡坐坐。

  日久了,賀奶奶甚至覺得丈夫內心深處其實有些厭惡曹家——為著挑撥他們夫妻,曹氏還若有若無地透露過,夫婿最初曾有過一門好的親事云云。

  曹氏錯了,賀奶奶壓根不在乎,她自己就定過親;而且知道這事更好,她愈發確定夫婿心中其實是很厭惡曹氏的,於是動手收拾起曹氏來愈發不留情面。

  該罵罵,該打打,她自小在市井長大,家中只兩個粗使下人,有時還得跟著母親上街買這買那,多少難聽話她張嘴就能罵出來,曹氏哪是對手。

  何況只要自己師出有名,無論如何收拾妾侍,賀老夫人全部贊成,賀只能在一旁抹抹淚,什麼都不敢說。

  賀奶奶這時才明白賀老夫人為何要聘自己做孫媳婦,面對這樣死皮賴臉的表妹兼貴妾,這樣牛皮糖一般見天來打秋風的曹家,這樣不著調不靠譜的婆母——若是那種端著身段,或斯或怯弱或端莊的小姐進門,怕家中不但雞飛狗跳,夫妻也早鬧翻了。

  也只有自家這樣,既門第過得去,岳家能給女婿一定的依仗,自己又性粗糙強悍,前頭收拾完妾侍,後頭擠兌好婆母,轉身還能跟丈夫作出恩愛夫妻的模樣。

  到了年前,賀奶奶那總說快要死了卻總也不死的婆母終於死了。

  在洋蔥的幫助下,她在人前狠狠做了一把孝婦,哭得那叫一個感人至深——實則,鬼才傷心,若非這種糊塗的母親,以賀大夫的人和才幹,早早能娶上名門貴女,振興自己的小家門了,還輪得到自己麼?

  而夫婿對寡母的過世,似乎也沒多麼傷心。

  賀奶奶能理解,這麼多年耗下來,傷感情緒早用完了。至於那曹氏……以後就在她掌心裡扣著了,若是曹氏老實,她也不會為難,若是敢鬧騰,哼哼……

  想到這裡,賀奶奶心情大好,一邊笑著幫丈夫布菜,間或說兩句最近的京城見聞。

  「……下個月開春了,京城又有數樁喜事。其中最要緊的,自是寧遠侯府的大姑娘出閣……」她話還沒說完,賀大夫忽插嘴道,「顧家大姑娘不是前兩年剛出閣麼,怎麼又一個大姑娘?」

  賀奶奶心中略奇,丈夫素性悠緩,說難聽點就是磨磨唧唧,居然也會打斷別人說話。

  她笑道:「相公不知,前兩年出閣的是顧侯的親生閨女,現下要出閣的是顧侯過世的兄長的姑娘,說起來,也是侯爺的嫡出姑娘。這位顧大小姐許婚的是永昌侯府的世爺,當真是門當戶對,富貴雙全!」

  賀大夫拄箸片刻,才點點頭。

  賀奶奶接著笑道:「咱家不是一直供著梁家的醫藥麼,這回可得好好送份禮才是。哎呀,要說還是梁老夫人本事,親自跟那位孀居的顧家大夫人求來這門親事。梁侯爺是老實人,不會來事兒,梁家大房這些年卻混得愈發紅火。梁侯夫人多斯和善呀,幾次跟我道難處都快哭了,呵呵,這下可好了,攀上了顧家……」

  她說得高興,未曾發覺對面的賀大夫微微不悅,只聽他道:「若是梁家存著這樣的心思,顧家豈非叫拖下水了?」

  賀奶奶一愣,又笑道:「相公說什麼呢?若非是門好親事,顧侯豈肯。是那梁世好,全不似父母老實,是個出息的。不過呀……」

  她頓了頓,放低聲音道,「照我說,還是兩年前顧大小姐的親事好。」

  賀大夫抬起頭來,遲疑道:「一個是世襲罔替的侯爵世,一個是新科進士,雖說新貴,可到底單薄了些。」頓了頓,又道,「不過顧大小姐是庶出,也差不多了。」

  賀奶奶笑道:「相公這就不懂了。梁家雖有爵位,可這些年內囊早空了大半,家裡人口多,五房六妯娌的,且兄弟不睦,有嫡庶之爭,天兩頭不平,梁侯夫人熬得頭髮都快白了。瞧著吧,顧家姑娘進門,且有的忙了。常家就不同了,常早逝,家中只一個祖母和出嫁了的姐姐,顧大小姐進門就是當家奶奶。這些年來常大人官運亨通,女眷們應酬起來,哪個又敢小瞧了顧侯的大姑娘了?!……嘖嘖嘖,都說顧侯夫人疼這位庶女,開始我還不信,眼下瞧來倒不假,難得,難得。」

  賀大夫沉默片刻,再次拿起筷,緩緩撥弄碗中菜餚。

  「顧侯在外戍邊,顧大夫人是個寡婦人家,這回親事該怎麼辦?……兩年前,顧侯夫人從南邊趕回來,親自操辦的婚事。」

  見素來寡言的丈夫對此事有興趣,賀奶奶也來了勁兒,絮叨著把所知的說了個遍。

  「這回顧侯夫人不來,由顧小世兄弟倆代父發嫁堂姐。嘖嘖,相公沒瞧見,顧小世倒還罷了,小小年紀已是滿身氣派,那顧二公,才多大的人呀,真跟畫裡的一樣。那日他沒坐車,驅馬從得勝門過,大姑娘小媳婦瘋了似的招呼香囊帕和旁的物件!都說顧侯夫人當年是一等一的美人兒,顧二公肖母,才長得這般俊美秀氣。也不知哪家姑娘有這福氣配為夫婿,怕是睡在枕頭邊上,半夜都能笑醒過來。聽說沈國舅和英國公翁婿倆就對顧家兄弟倆喜歡得很,想一邊一個分了招婿……」

  ……

  晚飯後,用過清茶,賀奶奶坐在炕幾邊做針線,賀大夫靜靜站在窗前,過了片刻,他忽道:「下雪了。」然後推門出去。

  庭院中有棵老梅,枝頭上朵朵黃梅柔柔而顫,紛紛揚揚的雪花細細碎碎地自天空飄下,賀大夫背朝門口地站在樹下,仰頭看那梅瓣積雪。

  賀奶奶推開針線籠,緩緩站到門邊賞雪,只見淡淡柔柔的月光下,細細的雪瓣在空中反射出銀色的螢光,朦朦朧朧好似一面薄紗。

  她怔怔站了一會兒,恍惚間,想起那年,也是這樣一個細雪飄飛月色皎潔的夜裡,俊朗豪邁的少年趴在牆頭,痴痴望著自己,她也是這樣站在自家的老梅樹下,仰頭對望。

  少年的眉毛那樣濃黑挺拔,眼神那樣熾烈,明亮漆黑的眸里只有自己的倒影,冰冷的雪花落在她的臉上,她也渾然不覺,她的心已被少年熾熱的目光熨得火燙火燙,覺得可以把全世界的雪花融化。

  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終得兩家父母許以鴛定生,多麼幸福的日呀……

  「……明兒一早,我就跟爹爹和哥哥們出發,待我回來,咱們就辦喜事,以後,咱們……咱們……永遠不分開,哪怕掉光了牙齒,白了頭髮,也一直一直在一起!」

  「妹,我,我……心裡只有你……從來,只有你。」

  「你放心,我一定平平安安的回來,為了你,我也要平安回來。」

  ——言猶在耳,春閨夢裡人已成冢中冰涼的屍首,再也沒有那樣火熱的眼神,再也沒有那樣爽朗的笑聲,火熱強健的臂膀……

  眼眶忽湧上一陣濕熱,賀奶奶趕緊低頭去拭。

  她花了很多很多年,才慢慢走出悲傷,父兄尋來的婚事不知被她推掉多少,錯過了標梅之齡,錯過了更好的親事,可她從不後悔。

  忽有一日,她望著庭院中玩耍的侄兒侄女們,驚覺自己還是想要一個家的,想要兒女繞膝的幸福,也為著不再給父母兄嫂添麻煩,於是她答應了出嫁。

  丈夫是個好人,儘管並不愛她——這她很清楚,但待自己和孩體貼溫柔,夫妻倆相敬如賓,互相敬重,日過得富裕平靜而忙碌,她已經很滿足了。

  一個女,這輩曾有過那樣真摯的情意,她值了,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

  賀奶奶微微凝神,望向庭院中樹下站立的丈夫,心中忽起了一絲愧疚和好奇——

  這個平靜淡泊的男人,是否在心上,也曾有過那麼一個人,讓他銘記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