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巧雅致的庭院中,幾株南邊移來的芭蕉隨風垂擺著,花紅柳綠間露出半扇微開的紗窗,一個二十出頭的儷裝少婦臨窗而坐,低頭專心地穿針引線。一個梳著雙圓髻的小丫鬟端著茶盤過來,低聲道:「四奶奶歇歇罷,都一晌午了,我給奶奶捏捏脖。」
少婦抬起頭,笑道:「好。」放下手中的繡繃,端茶輕輕吹著。
那丫鬟捏捶少婦的肩頸,嘟囔著:「……肩窩都僵了,跟木頭似的,奶奶不愛惜自己,回頭四爺心疼,又給我們臉瞧。」
少婦靦腆一笑,並不答話。
她自小喜愛針鑿之事,做得一手好繡活,自進門後,常給嫂嫂和侄兒侄女,還有遠處的婆婆和婆婆做些衣物飾物,很是得了些誇獎。
夫婿幾次叫她少做些,她只羞澀笑笑,那一次,她終倒問回去:「你可知我閨名為何?」夫婿生得清秀,心地純良,卻忽也打起趣來:「我知道,叫小老鼠。」她佯嗔著不依,夫婿被捶得直笑,才道:「好了好了,小生不敢……嗯,我聽岳母叫你二丫。」
她羞澀道:「那是乳名,渾叫的,我可有個正經閨名,叫做,繡巧。」她伸指頭在空中慢慢地劃出兩個字,淺淺的驕傲。
「大嫂和嫂那麼能幹,有問,有見識,我是拍馬都攆不上的,總算還有這點活計能見人,就叫我顯顯本事罷……」她放低聲音,「天冷了,香姨娘腿腳不好,我給她做個護腿。」
夫婿目中愛憐滿溢,湊近她耳邊輕聲道:「論讀書,論做人,我也是拍馬攆不上兩位哥哥的,咱們整好一對兒,一輩不分開。」
繡巧心中甜蜜,幸福得快要飛起來。夫婿又體貼溫柔,心底純良,屋裡沒半個多餘的,小夫妻成親至今,從來都是甜甜蜜蜜,有商有量,連臉都沒有紅過一次。
眾人皆說她是有福的,這些年來,同沈家一道發跡的人家中,嫁入高門的姊妹也不少,卻鮮有她過得好的。
盛家是滿門簪纓的書香門第,闔府的男人,各個都有功名在身,幾位姑娘結的親事也好,姻親中不乏顯赫權臣,真正的富貴雙全。
公爹為人和善,立身頗正(在繡巧眼中看來),雖不好多見兒媳,卻是幾次番訓示幾個兒要先齊家,方能萬事順遂,切不可做出寵妾滅妻這種禍害家宅之事。
單為了這一樣,夫家裡那位采名揚京城的哥,就挨過公爹不止一次板和怒罵,次次都要靠嫂去救。
繡巧就目擊過兩回。一回是哥在外誤交損友,被引著逛了次青樓,還結識了一位賣藝不賣身的『奇女』;嚇得公爹臉色發青,足足關了哥兩個月不許出門,還有二十大板,罰抄了五遍盛氏家訓——其中有一條,是盛家弟決不可與青樓女有牽連。
其實,繡巧頗覺公爹有些過了,讀書人多愛附庸風雅,連她那書呆的二哥都逛過青樓,逢場作戲而已,哪個正經公哥兒會當真的,公爹何必氣得那麼厲害,哥到底是做了爹的人,也不給面了。
誰知夫婿卻嘆氣道:「你不知道,我們原先有位伯祖父,曾祖父留下的萬貫家財,還有親生的閨女,好端端的一個家,全毀在一個青樓女手中。我們小輩們是沒逢上,可父親卻是親眼所見的。」
還有一回,卻是春闈前兩個月,哥書房伺候的一個丫頭忽傳出有了身孕,彼時公爹正卯足了勁兒督促兒備考,乍聞此事,當即發作起來,把哥書房裡外里服侍的罰了個遍,還把那懷孕的丫頭攆去了莊裡,發狠話道『若此回再不中,就不留也不留母』。
後來,哥果然中了,還是二甲頭幾名。
其實哥十分聰明,采卓佳,人也熱心,自打盛沈兩家結了親,就很熱誠地帶繡巧那書呆二哥到處見世面,赴經義會,引薦了好幾位大儒高士,沈二哥喜不自勝,連連跟沈父沈母說這門親事結得好。
哥缺的,不過是那種骨里的毅力,時不時會掉下鏈,需要剛毅果決的人來把他扳回正途——例如公爹,例如……嫂。
其實哥雖愛個花兒草兒,但對嫂卻非常敬愛……嗯,幾乎是敬畏了;不過,嫂處事公明正道,手腕了得,也當得起這份敬意。
一開始,繡巧看嫂肅穆威嚴,不苟言笑,不如大嫂和藹可親,很是戰兢了一段日,待日久了,她發現嫂其實為人很好,很願意耐心地教她理事待客的道理。
她喜滋滋的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夫婿,誰知夫婿失笑道:「哥那樣的,嫂若不板著臉,緊著些規矩,屋裡就全亂套了;至於大嫂……你也見過大哥的,像他那樣的,若大嫂再不說著些,笑著些,那日還能過麼。」
提起長兄,繡巧忍不住吐了吐舌頭,表示扛不住。
盛家長長媳赴任在外,迄今為止,繡巧只正面見過這位大哥一回,卻覺得比見公爹還緊張,有這種感覺的並非她一人。哥在公爹面前,偶爾還敢嬉笑幾句,父共論詩,但在長兄面前,他只得老實的垂手而立,連眉梢都不敢多動一下。
那年哥的嫡長能張口叫人了,奶聲奶氣的是可愛,哥見公爹喜歡,便磨著想把莊裡的生母領回來,「……實在不成,叫姨娘見見孩也成呀,好歹,好歹是她的親孫……」
聽說當時哥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
公爹似也有些心軟,可惜哥運氣不好,恰逢大哥有急事回京述職,得知此事,當即一眼橫過去,哥立刻就啞了。
「領回來作甚?再來禍害人。」
大哥當面不說什麼,轉身叫上幼弟,兄弟關起門來說話,「你看看家中的姊妹,除了四妹,哪個不是夫妻美滿,兒女繞膝。若非林姨娘,四妹的姻緣焉會至此!身為妾侍,非但對老和無半分敬畏之意,連老爺的主張都不放在眼裡,胡作非為,仗著什麼,還不是有你這個兒!」
盛家四姑娘的事,繡巧也略有耳聞,當年梁家公眾目睽睽下一抱,成就婚姻,不可謂不惹人非議,雖梁盛兩家對外聲稱是意外,但好些人家都暗自議論,說是盛氏治家不嚴,縱得小妾庶女竟敢在外公然算計侯門公。
總算後來結成了親家,一張蓋頭全遮掩了過去,議論才漸漸沒了下來。
「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倘若將來有個侍妾,也仗著得你寵愛,庶出息,照樣胡作非為一遍——反正只需幾年,又能殺回來——你當盛家的門楣經得起幾遍糟蹋。」
大哥說話並不如何高聲,語氣淡淡的,話語卻如針扎般,處處見血,哥當時就汗水涔涔下來了,到後來幾乎要哭出來了。
這時,大哥忽溫和了聲音,親自扶著哥坐到身邊,柔聲勸道:「咱們身為男兒的,成人前靠出身,成人後靠本事。你如今已不是父母膝下的稚了,有了妻兒女,將來還要獨個兒撐起一個家,若沒個定算,只由著心中情意擺布行事,豈非與婦人無異!」
「若你記恨大哥,將來父親年後,咱們兄弟不來往就是了。我們雖非同母所生,可到底是骨肉血親,難道我不盼著你們兩個日後好?縱不指著你們光耀門庭,但至少要能立身立世。男漢大丈夫,是非在前,情分在後,不是讓你無情無義,而得把情分籠在章程里!」
據夫婿說,到最後,哥抱著大哥的腿痛哭流涕,連聲哭嚎自己的不是,指天發誓再也不糊塗了,一定要以家門為重;無辜的幼弟也被訓誡在內,一起表態發誓。
被訓傻了的夫婿回屋後,半響才回過神來,抱著心愛的小妻嗚嗚——這是繡巧所知道的哥最後一次試圖接回林姨娘的嘗試。
據說事後,老也來了一封信給公爹,直接道『只要她活著,就別想接回林姨娘』,至此便連公爹也不再提了。
「祖母又何必呢?反正大哥已說服了哥。」這樣豈非自招兒孫嫌惡。
夫婿嘆道:「祖母就是這樣的人,雖不愛說話,心裡卻是再慈悲也沒的了。她怕父兄弟生隙,便想將不快都扯到自己身上。」
繡巧沒見過這位祖母幾回,她生性害羞,又不會找話題,便在老跟前也不知說什麼,只覺得老有些冷漠,不好親近,可日常閒來說話,夫婿總道祖母是全家最真心真意的人。
想了一整圈,繡巧發現自己竟然漏了王氏,做媳婦的,有時伺候婆婆比伺候夫婿還要緊——可她完全不存在這個問題,因為她正經的婆婆長年待在老家家廟中。
做什麼呢?替體弱的老祈福。
很詭異的說法。便是天真如繡巧,也知道裡頭不簡單,可她生性聽話膽小,不該她問的,從不多問半句。
正經婆婆不在,家中倒有個副手婆婆可伺候,香姨娘。
出嫁前,沈母曾擔心女兒該怎麼跟這位庶婆母相處,輕不得,重不得,誰知這番操心全是多餘。
香姨娘出乎意料的明理,從頭至尾只稱呼繡巧為『四奶奶』,待之恭敬客氣,與對奶奶柳氏並無多少區別,從不對親生兒屋裡的事多一句嘴。後來繡巧得知,他們成親不久前,還是香姨娘跟公爹說,把夫婿屋裡伺候的兩個通房先行妥善打發了。
香姨娘生得並不甚美艷,遠不及公爹身邊伺候的那個菊芳姨娘,但自有一份清秀淡然,笑起來時,尤其和夫婿相像,只是眼底多了許多操勞,憔悴。望著她一把年紀了,還常站在公爹屋前打簾,端水遞茶,繡巧平白難過起來。
縫紉技藝好的人,大凡眼力不差,繡巧細細觀察香姨娘的身形許久,然後偷偷做了一套貼身小衣,輕軟的棉料,細密的陣腳,像給娘家的母親做的那樣,懷著感恩的心,一針一線,做的尤其用心。然後,叫小丫鬟偷偷送過去。
香姨娘收了衣裳,什麼也沒說,只是望向繡巧的目光愈發溫柔些,以及幾分叫人心酸的感激。繡巧心中高興,此後便常做些貼身的小物件,冬天的暖帽,夏日的坎肩,還有柔軟舒適的軟拖,精緻的手籠……香姨娘也暗地叫人傳話,叫繡巧別再做了。
繡巧很乖地點點頭,過一陣,接著做。不久,夫婿就知道了。那日夜裡,他摟著她坐了良久,頭沉沉地挨在她頸邊,她能感覺到肩上一片濕漉。
進門後大半年左右,香姨娘忽然病倒了。
不過是偶然風寒,竟久病不愈,那位京城有名的老大夫嘆息道,『操勞憂心甚,時日久了,身便慢慢拖垮了』,好容易待病癒了,竟生生瘦了一圈,衣裳顯得空蕩蕩。
繡巧忽想起那一年,沈國舅的大鄒氏夫人也是這樣,大夫說她操勞了小半輩,勞心憂神,內里已掏空了,便連尋常的小病也經不住了。
想香姨娘自小悽苦,無父無母被賣了來,在府里無依無靠,大婦脾氣不好,她得小心應酬著,更有得寵的林姨娘,得處處提心弔膽,不敢有半分顯山露水,提著腳尖過了十幾年,好容易把兒娶妻成家,有了功名,她還得繼續熬著。
繡巧一陣心酸,有次去探病,趁屋裡沒人,她輕悄悄地挨過去,湊到香姨娘耳邊:「姨娘定要保重身,長命歲,將咱們分家出去,還指著姨娘教我怎麼過日,教孩呢。」
香姨娘的眼眶忽得湧上淚水,無力輕拍她的手,低聲道:「你是好孩,四少爺能討了你做媳婦,是他的福氣。」
若是換做大嫂嫂這樣名門望族出來的貴女,沒準還拉不下面,放不下身段;可繡巧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負擔,她是沈母貼心的小女兒,自小沒過什麼高級的規矩,在父母身上撒嬌耍賴慣了,如今換個人,做起來也是一般的駕輕就熟。
她常趁無人時,挨到香姨娘身邊咬耳朵。
「姨娘,相公還跟孩似的呢,昨兒讀書到半夜,沒燙腳就上炕了……」
「姨娘,我叫相公夜裡一定要吃宵夜,可他讀著讀著就忘了,他不聽我的,回頭您去訓他……」
「……姨娘,相公生辰快到了,他愛吃什麼,咱們一道做給他吃,好不好?」
大約是有了念想,香姨娘的精神慢慢好了起來,私底下待她愈發親厚,明面上,卻依舊不敢顯露多,婆媳倆便如捉迷藏般,有個小小的,溫暖的秘密。
旁人也許不知,但繡巧總覺得她那聰明伶俐的嫂早察覺了,只是重來不點破;後來,妯娌倆混熟了,嫂曾嘆息道:「其實香姨娘……你和四弟這般,已是很好了。」
繡巧明白她的意思。
哥雖處處比夫婿強,但有一點,卻是大大不如的;等到分家那一日,哥真把那位不安分的林姨娘接去同住,嫂就麻煩了。他們兩房正好相反,繡巧盼著早些分家,好接香姨娘出去享享清福;而嫂盼著晚些分家,最好能先熬死了林姨娘。
不過,那位林姨娘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居然把嫂這樣水晶心肝的人,煩擾得不行。
直到一年多後,繡巧才有機會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林姨娘,這位當年寵一時,連正房都要退讓一射之地的厲害人物!
那是一個夏日早晨,嫂照例要去莊上看望林姨娘,繡巧也要到鄉里去看望病重的乳母,兩邊正好順,妯娌倆便結伴同行。
繡巧知道自打婆婆和婆婆都離府後,林姨娘便常給嫂找麻煩,時不時央人去帶話,一忽兒病痛了,一忽兒要死了,嫂不欲叫哥去見林姨娘,只好自己去。
這種事,嫂定不願叫人看的,繡巧很乖覺,打定主意提早分道揚鑣,免得嫂尷尬。誰知那日熱得格外早,她本就不慣京城這種透不過氣的悶熱,轎又顛得厲害,還不到半,她就中暑暈了過去,隨即人事不省。
待她悠悠醒轉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廂房裡,身下是簡便的草蓆,青青的竹簾後頭傳來低低的說話聲,繡巧全身無力,一時叫不出聲來;只聽簾外兩個聲音似在爭執——
「……我勸姨娘消停些罷,相公是不會過來的。老爺早吩咐過的,相公敢來見您,就打二十大板,再敢來,就十大板,這麼累上去。姨娘和相公好歹母連心,就饒了相公的皮肉之苦罷。」聲音清淡柔和,是嫂的聲音。
「放屁!我生他養他,別說二十大板,就是替娘去死了,也是個孝字!」一個粗俗暗啞的聲音放肆道。
難道這個就是林姨娘?怎會這樣。繡巧有些迷迷糊糊的想著。
「姨娘還是不明白。若是名正言順的娘,那是自然孝字當先,可您,這『娘』前頭還有個『姨』字呀。說句不好聽的,便是相公有朝一日能誥封老母了,那也先是正頭嫡母,若剩下的恩典,才輪到您。您若是氣不過,下輩投胎,千萬別給人做小呀,便是再苦再難,好歹明媒正娶,這樣生下出息的兒,您想打就打,想見就見。也省的這兒生干氣不是?」
嫂好厲害的口舌呀,平日那麼端莊持重的,沒想刻薄起來,這麼厲害。
繡巧努力想掙扎出迷糊來——後面幾句話就沒聽清,只知道那個難聽的聲音不斷在咒罵嚇唬,嫂則好整以暇的調侃譏諷,大占上風。
「……好好,你現在仗著有人撐腰,敢對我這般無禮,你給我等著瞧!等將來我兒分了家,接我出去孝順,看我怎麼收拾你?!」
嫂忽發出一陣高亢的輕笑聲,帶著一種自嘲的意味,然後淡淡道:「真到了那時,您怕也是不會如意的。」
「有爹生沒娘養的小賤人,你說什麼?!」
嫂低沉了聲音,緩緩道:「林姨娘,時至今日,你還不明白你當年是為什麼才被逐出府的麼?相公這人,骨里和公爹其實是一種人,他們最看重的,既非賢妻,也非寵妾,而是他們自己。公爹一心想要光耀門第,你礙著他的了,自然得讓開;相公呢,他喜歡吟風弄月,無憂無慮地過日。」
說到這裡,嫂直接譏諷起來。
「分家總要十幾年後罷,那時相公怕早已有聲望,有地位。他會為了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庶母,來為難我這個明媒正娶的妻室?得罪我柳氏一族?我的哥哥叔伯們是死人麼!還有我的兒女們,到時都長大了,讀書的,有功名的,好好嫁人的,我是他們的嫡母,你算什麼?!你說,相公會為了你,得罪這一切一切,在他的那些清貴的,有才氣的,不沾半分俗氣的詩友,同窗,同年跟前,丟這麼大的人麼?!……」
後面兩人又吵了什麼,繡巧已記不清了,只依稀覺得那難聽的聲音愈發節節敗退,然後她一陣頭暈,又昏睡過去。
再醒過來時,只見嫂又是那副端莊高貴的模樣,笑吟吟的坐在她床邊:「瞧你這沒用的,今兒也別亂跑了,先回府罷。」
繡巧自是連連點頭,半句不提適才聽到的話。
被扶著出屋時,她看見一個粗糙的半老婦人站在門邊,身形臃腫肥胖,布滿橫肉的臉上依稀可見清麗的眉目,與哥和四姑奶奶有幾分相似,兩個婆強行想把她扯回屋去,口中呼著『林姨娘』云云。
原來這就是林姨娘?繡巧心中微微失望。
她曾聽說,林姨娘剛犯事那陣,被貶到莊裡後還不安分,不斷地尋死覓活,伺機逃出去。當時王氏正掌權,要收拾這個昔日的仇敵何其容易;便以防止林姨娘尋死為名,將她關進一間只有一扇小小高窗的小小土屋裡,每日只給碗豬油拌板。
林姨娘當然並不真想死,只好吃了,又沒得可走動,越吃越想吃,半年下來,便成了個肥豬婆。
繡巧暗暗打了個寒顫。
好生陰毒,狠辣!生生毀去一個女最重視的美貌和窈窕。
聽說這是王氏婆母的姐姐給出的主意,後來這位姨媽不知哪裡去了,連帶康家也不大來往了,繡巧很鬆了口氣,能想出這種主意的人,她怕見得很。
這日的事,她沒跟任何人透露,只在一次回娘家時,跟沈母說了。
沈母嘆氣道:「你嫂也不容易。那姓林的,你也不必過於憐憫,這種人,是報應。」又道,「你也別理這些有的,沒的,當下要緊的,你得趕緊有身呀!」
繡巧的眼神迅速黯淡下去。
家境富裕,門第清貴,出入都有面。婆婆不在,婆婆不在,長兄長嫂都不在;公爹和氣,哥和氣,嫂更加和氣。她不用站規矩,沒有婆婆需要伺候,沒有妯娌需要麻煩,更加沒有愛沾花惹草的夫婿來傷心。
這樣舒坦悠閒的日,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成親已近兩年了,她還未有身孕。
夫婿和香姨娘待自己這樣好,想想都覺得對不住他們,繡巧含著淚提出,要找個好生養的丫頭開臉;話還沒說完,就叫香姨娘訓了回去。
「傻孩,成親四年才開懷的婦人多了去了,你們才多大,再說了,家裡兒孫那麼多,不差你們傳宗接代。你著什麼急呀!」
繡巧心裡感動,卻愈發過意不去,就一天天瘦了下去。夫婿看不下去,便決意去求老幫忙,找白石潭賀家老夫人給看看。鴻雁來去,老來信答應,還道賀家老夫人半年後會進京,到時她豁出老臉,再請人家勞駕一回便是。
「真,真的能行?!」繡巧噙著淚水,滿心希冀。
夫婿為了寬她的心,拍著胸膛將那位老夫人的醫術狠狠誇了一通。
「你不知道,當年大姐姐也是五六年沒有身孕,叫賀老夫人瞧過後,一舉得男,年抱倆,眼下都快四十了,還收不住呢,這不,又有身孕了!這些年,咱們光是給大姐家的外甥和外甥女的壓歲錢,就好大一份呢!所以,待這回請賀老夫人瞧過後,咱們也可著勁兒地生,好歹把本錢都要回來,不然豈不吃虧!」
繡巧生性老實質樸,當下破涕為笑,不疑有他。
沈母知道這事後,也是感動地紅了眼眶,連聲對沈父道:「老頭,我當初說什麼來著?這才叫書香門第,有規有矩,有情有義,那些動不動妻四妾的,不過是假斯,假道!」
笑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拿鍾家閨女說事。
當初沈母想聘鍾家姑娘為長媳的,誰知鍾夫人卻瞧上了兩廣總督周大人之,現在京城讀書的。門第是好門第,可周家是四世同堂,房共住,家裡叔伯兄弟妯娌小姑表親一大摞,繡巧聽了幾遍都沒記住誰是誰。
鍾家姐姐一直跟她要好,出嫁後沒少回娘家哭訴夫家日難過,每日從早到晚,累得一刻不得歇息,吃不得好吃,睡不得好睡,幾乎快撐不住了。
繡巧覺得吧,倒不能怪周家不對,人家就是那樣的人家,實則該娶像大嫂和嫂那樣的媳婦;自小訓練有素,知道怎樣周旋妥帖,一大幫親戚招呼起來遊刃有餘,絕無半分露怯的——像她家和鍾家這樣的,半暴發的,怎能相比。
記得那年闔家團聚過年,又恰逢老大壽,家裡擺了日的流水宴,又有唱堂會,邀雜耍,僧尼念經祈福,前後有五六十戶人家來拜壽。
每家是什麼來歷,上門的女眷是什麼輩分,該怎麼稱呼,擺座位時怎麼排序,哪幾家素日不和的,不該坐一道,哪幾家是姻親,血親,轉折親,該坐一道的,有幾位老夫人聞不得什麼香,有幾位夫人吃不得什麼,前頭車馬怎麼停靠,餵養飼料,招呼小廝車夫,裡面婆怎樣迎客,安置丫鬟,貼身物件……
她那神奇的大嫂,連鬢髮都沒亂一絲,汗都沒沁一點,始終笑得那樣得體親切,輕輕鬆鬆就把里里外外安排得周全完美,一邊在門外向十幾個婆分毫不亂地吩咐下去,一邊還能到筵席間給老們布菜,說笑話湊趣,多少老誥命夫人都夸的。
當時,繡巧就看傻了。
還有嫂,那年辦中秋時還懷著身孕,偏她剛進門,啥也不懂,嫂笑著搖頭輕嘆,挺著大肚,輕描淡寫就弄妥當了;她只需要提著筷,坐到桌旁開吃就行了。
別說主了,就是底下人也差了十萬八千里,大嫂和嫂身邊那些個經年的媽媽媳婦,個頂個都是以一當十的能手,這都是多少代的世仆累積訓練出來的。
她家倒是不缺銀,可哪裡拿得出這些!身邊只有幾個才買兩年的傻丫頭,取其老實敦厚罷了,唯一頂用的乳母,最近又回家養病去了。
算了,不比了,人比人氣死人。
何況繡巧本就沒什麼爭強好勝的心,如此,反倒和兩個妯娌相處融洽。
在這種心態下,繡巧繼續過她單純快樂的日,每日刺繡,做香囊,做衣裳,該吃吃,該睡睡,把身體養好,掰著指頭一日日數著賀老夫人進京的日。
大約是放寬了心的緣故,這陣她特別容易長肉,夫婿見她這樣,只有高興的份,眼看身漸漸豐腴起來,又愛吃,又愛睡,這日居然一氣啃了十幾個杏。
剛好這時香姨娘來送東西,繡巧很熱心地把半盆胖杏塞到她懷裡,「姨娘您吃,您吃,這回的杏特別好吃。」
香姨娘推脫不過,笑著拿起一顆啃了口,當即被酸掉了眼淚,驚呼道:「酸成這樣,你怎麼吃下去的!」
繡巧傻傻道:「酸麼,我不覺著呀。」多好吃呀。
香姨娘眼中慢慢透出喜悅的光彩,摸著她的額發,笑道:「傻孩!」又轉頭去問小丫鬟,「笨妮,你家奶奶多久沒換洗了?」
小丫鬟呆呆的,「這個呀,哦,嬤嬤教過我的,我有記的,好像蠻久了,姨娘您等等,我回屋去翻翻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