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她時,我覺得她是一潭清可見底的泉水,心思簡單,性溫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麼身世可憐,什麼兄長外逃,乃至余家……我當時覺她是一潭渾水,布滿蛛網,污濁不堪。及至後來嫣紅過世,我方才驚覺,她實為見血封喉的毒水!」
明蘭暗自吐槽:若非被老娘喝破了,不論清水,渾水,毒水,你還不一樣喝得歡。
「其實,甫知她本來面目時,我並沒很怪她。不論是騙我數年,還是攪黃余家親事,引嫣紅去鬧事……我覺著,只緣她對我一片深情。說實話,那會兒我雖氣曼娘騙我,但心裡還有些隱隱高興。到底,她不是為著侯府,而是看中我這個人,想跟我名正言順的做夫妻罷了。」
明蘭想撇嘴,忍住了——人家喜歡的未必是你,不過是一個可以實現她夢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擔當的高門弟。
誰知胡下一句就是:「後來我才知道。她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執意,她的妄念。」
明蘭默了。
「當時我儘管沒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裡是透亮的。曼娘數年來能誆得我團團轉,而未露一點馬腳,可見厲害。我當時就明白了,她是不可能甘心居於人下的。除非我娶她為妻,否則她若為妾,定不會放過主母……可是,我從沒想過娶她為妻。」
幼時老父對自己的種種嘉許,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可究竟怎樣才是好妻呢?老父說不明白,動不動四個字四個字的教訓,什麼家世清白,行端方,溫善賢良,大方得體——若是娘家再有些助力就更好了。
小男孩並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間,記在小小的心底。
胡凝視明蘭,微微而笑,「你曾說我,『瞧著放蕩不羈,骨里卻是最守規矩的』。那會兒我氣得,直想把你丟回江去。不過回去後,輾轉深思,覺得還真有些道理。」
明蘭反射的縮了下脖,呵呵呆笑。
「怯怯柔弱的神情雖很惹人憐愛,但哪家的高門正室是這幅模樣的;出身卑微不是錯,但缺乏足夠的教養,無法大方得體的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紅,能唱會跳,還懂些經濟問,然而見識淺薄,每每訴苦畢,接下來,就跟她沒話說了。」
便是在他將曼娘當做一潭清泉時,也不認為她能做自己的妻。
像『臣不密,**』這種話,曼娘非但說不出來,就算硬記了下來,怕也無法理解其中深意。而他將朝堂見聞和來往人情說與明蘭聽,明蘭非但能懂,還能吐槽得頭頭是道。
……他只是同情她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氣,喜歡她的柔順勸慰,想照顧她,給她衣食無憂的下半輩,僅此而已。結果,什麼身世,骨氣,柔順——居然還都是裝出來。
「你不一樣。」胡望著明蘭,目光溫柔和煦,「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
明蘭迎上他的目光,靜靜微笑:「……對,咱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寶姐姐很好,什麼都好,偏偏寶玉喜歡林妹妹,就其根本,不過是氣味相投,有說不盡的話。
「不過,說一千道一萬,不過是侯門公的顧二,瞧不起戲出身的曼娘罷了。曼娘恐怕早就看明白了,是以再激我勸我,叫我棄家自立。」胡輕嘲自己。
「剛離家遠行那段日,我又是煩悶,又是喪氣,沒出息時還想過,既都成了混江湖的下九流了,還有甚麼可瞧不起別人呢,性就跟曼娘過算了,反正還有兩個孩兒。可是……誰知……」他輕輕揉著額角,手背上浮起暗色青筋。
「誰知,嫣紅死了。」明蘭平靜的替他接上。
胡放下手,眼神堅毅,「……是。嫣紅死了。也絕了我對曼娘的念想。」
「我不是嫣紅想嫁的,嫣紅也不是我想娶的。短短那幾個月,她的所作所為固然不是個好妻,我也不是個好丈夫。可離家遠行後,我還是覺著對不住她。」
他伸手替明蘭拉了拉薄毯,「我曾想過,若她不願再與我過下去,我願與她合離,叫她好好改嫁。一應過錯罵名俱由我來擔,反正我的名聲已夠壞了。可到後來,我卻一點替她報仇的意思都沒了。」
「哪怕是我出門年五載,她因耐不住寂寞做了錯事,我多少也能諒解。誰知,才個多月的功夫,就紅杏出牆,還珠胎暗結。她也欺我甚……」
他雙眉一軒,嘴角扯出一絲冷笑,「給我戴綠帽的,居然還是顧廷炳那種貨色。若非秦氏成心把事弄大,嫣紅原本還想買通大夫,把那野種栽到我頭上。」
夫人當然不願嫣紅生下孩,哪怕是野種也不行。眼看著老大就快無嗣而終了,老二又自行破家出門,倘若老二留下個嫡,那就多一分變數。
胡似是深覺恥辱未消,忍不住又道:「說句不中聽的,江湖上的血性漢,若有知道自家兄弟受了這等欺侮的,一刀結果了姦夫淫婦,怕多的是拍手稱快的。」
明蘭嘴唇微動,很想就古代出軌男女的處理問題發表一些意見,不過想起沉塘等歷史悠久的習俗,還是閉上了嘴。
「到底是拜過天地的夫妻,沒有情,總該有義。到了這個地步,我與余嫣紅是無情也無義了。她死也好,活也罷,我全不在乎。」胡嘆道,「可不該是……不該是曼娘……」
在這件事上,曼娘所顯露出來的陰毒,邪惡,縝密,以及心狠手辣,都遠超出他對尋常女的想像;自己不過是酒醉後,對長隨稍稍流露出寬宥之意,曼娘就非要了嫣紅的命不可。
若說之前種種,他還能自圓其說是曼娘痴心所致,這次,終叫他徹底死了心。
幼時,老父曾拿著《名臣錄》和《神武志》,將歷朝歷代那些了得的臣武將的為人行事,一篇一篇說給他聽,「有道,武有武德,非心志堅毅,身正形直,不能拒天地間之鬼魅侵襲」;諄諄教誨,言猶在耳——這種壞了心術的女,他決不要。
「可即便如此,我從未想過讓她死,或旁的什麼壞下場。她到底伴我過那段日,我不願再見她,卻也盼著她們母能自去好好過日,飽暖一生。這話說出來,大約老國公又要說我濫情了……明蘭,你……?」他目光急切。
明蘭平靜的看著他的眼睛:「我懂,我明白。」
與很多人的臆測相反,其實他是個很重情義的人。因為缺少,所以更懂得珍惜,哪怕是假象下的美好,也曾寬慰過他無助暴烈的少年時代。
「我最不明白曼娘的地方,我不論如何義斷情絕,不論怎樣給她難堪,一遍一遍的真心回絕,她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認死了自己的念頭,非要以為我對她還有情。」
胡有些困惑,「難道非要我打斷她的手腳,割她幾根手指,她才肯信?」
放曼娘母去綿州,是他給曼娘唯一的一次機會,其實他已尋覓好了幾處合適的人家,倘曼娘再有糾纏,就徹底帶走昌哥兒,另處撫養——他自幼飽嘗無母的苦楚,想著曼娘千不是,萬不是,總歸還是愛孩的。
誰知出征前,石鏗夫婦將一件往事告訴了他,他當時就決心,回來後立刻將昌哥兒帶離曼娘身邊,誰知,還是晚了一步。
「曼娘像個無底洞,永遠摸不到底。知道她會騙人,誰知她還敢殺人,知道她敢殺人,誰知她連親人也下得去手。唯一的兄長就那麼利用完丟棄掉——為達成她的目的,竟是無所不為,多陰損的事都敢做。」
扒去她身上一層又一層的皮,底下是那樣的腥臭和醜惡;他無比惶惑,不敢相信這個女竟是他曾喜歡過的曼娘。
他記起在西遼城見到曼娘時,她正持一根木棍,在饑民中左劈右打,又狠又准,無人敢靠近她們母——他識得她這麼多年,一直以為她身病弱,頂多會些花拳繡腿,直至此刻才知她的功夫豈止不錯。
他當時就冷汗直冒,想起那年曼娘撞向身懷六甲的妻,彼時他還認為這是一個絕望女想同歸於盡的激憤之舉,此刻想來,哪怕曼娘當時抱著昌哥兒,也能在傷害明蘭的同時,很好的保存自己——他的心,陡然間冷硬無比。
「遇到她,是我倒霉;遇到我,她更倒霉。」
時過境遷,他現在可以這樣平靜的,為他和曼娘下個簡單的註解。
明蘭挺了挺坐僵硬的背,腦仿佛麻木了般,不知該說什麼,也不知該做什麼,抬頭去看胡黯淡寧靜的面龐,她竟有些可憐他。
「那年我發落曼娘母去綿州,你怪我……」他很艱難的發出聲音,「怪得對。」
明蘭張嘴欲言,胡伸掌捂上,「你先聽我說。」明蘭只好閉嘴,耐心聽著。
「我不想辯解什麼。你說我沒真心待你,這話一點沒錯。可我也不是天生的涼薄,我曾真心待人過,可下場呢,被瞞騙,被欺侮,被冤屈,無處可訴,無人可信……只能跳出去,往外走,扒下顧侯次的衣裳,冠佩,名字,一切的一切,把心挖出來,把頭低下去,從新來過,從新起。」
男人聲音低沉沙啞,像兩塊粗糙的石頭在互相抵磨。
「最終,我會了。遇事先思,利弊,好壞,正反……會了抵禦算計,也會了算計別人。」他慘然而笑,「殺死以前那個顧廷燁,才能活下去。」
明蘭眼眶中慢慢浮起一抹濕熱,心房處酸澀近乎疼痛,一個侯府貴公,怕是連一碗麵幾錢都不知道,那麼一無所有的去討生活,何其不易,她知道,她都知道。
「那陣,時局並不好。多少人對我們虎視眈眈,等著我們出錯,老耿被參過,沈兄被參過,連段兄弟那麼忠厚的人,都被雞蛋里挑過骨頭。我比不得他們在皇上心中親厚,所以,我不能出錯。」
他伸掌包住明蘭的手,痛聲道,「知道你們母平安後,我頭一個想到的,不是擔心你害怕,替你出氣,竟是如何穩穩噹噹的將曼娘之事壓下去。你後來怪我,怨我,都對!就我這樣的,後來居然還敢埋怨你不真心待我,真是混蛋之至!」
他用力捏拳,指關節慘白得咯吱作響。
「到祖母出事時,你跪在病床前,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掏心掏肺。為了替老討回公道,你全然豁了出去,生死富貴,萬死不肯回頭!我這才如夢初醒——原來我走了那麼多,了那麼多得失進退,卻忘了最要緊的……忘了怎樣真心待人……」
他發聲已近嘶啞,似是扯裂陳年的羊皮卷,話音落下,一顆淚珠掉了下來。天際開了一道縫,亮光乍現。命運對他,從來都不是坦途,越過坎坷,歷險跋涉,回頭望去,竟發現遺失了珍貴的以往。
明蘭哽咽出聲,反手壓住他的拳頭:「不是的。是我小心眼,你在外頭辦差那麼難,我能眼下這麼風光的日,不是我聰明,不是我人緣好,更不是我八面玲瓏,會做人做事。不過是你在朝堂上有體面,大家才處處奉承我,捧著我……」
淚水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滾燙熾熱。
「你人前人後護著我,不肯叫我受一點委屈,京城裡誰不羨慕!是我不知足,是我……」明蘭在唇下咬出一排深深的齒痕,淚珠大顆大顆下來,「是我害怕!怕你有朝一日不喜歡我了,那我該怎麼辦?所以我總愛斤斤計較,多一份少一寸,一點不肯吃虧!就怕有那麼可怕的一天到來,我會傷心到死的!」
她終於痛哭出聲,忍了許久的隱秘心事,忽然敞開到日頭底下,一切的原因,竟是那麼軟弱,那麼自私,那麼讓自己羞愧。
「其實我早知道你的心意,你待我好,不單單只是要一個會治家,會生兒育女的妻室。你是真心誠意的愛我,尊重我,哄我快活,想叫我過的無憂無慮……可我就是裝不懂!因為我怕,我怕……」
胡笨拙的拿袖給她擦淚:「你……你別哭,月里不能哭的……」說著,他自己又滴下一大顆淚珠。
明蘭哭得更厲害了。
他們抱在一起,頭挨著頭,身挨著身,淚水莫名淌個不停,濡濕了衣襟和袖,像兩個受了委屈的孩,互相撫慰著,溫暖著。
他們都早早的被現實磨去了天真和熱情,在生活中會了各種偽飾,對人,對事,充滿戒備和提防,小心翼翼,不肯輕易相信。
直至翻山越嶺,猜疑,傷心,猶豫,繞上一大圈,這才發覺,原來想要的,近在咫尺。
——這是曼娘最後一次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他們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