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明蘭服侍在病榻前,擦身,催吐,甚至料理穢物,俱毫不躲讓的幫手,房媽媽在一旁含淚,林醫瞧了,也好生感動——這般級的誥命夫人,實是難得——讓他惴惴不安的心緒,又平了幾分。
昨夜林醫剛查完廚房,赫然發覺兩個形貌兇惡的彪形大漢站在壽安堂門口回話,只把他嚇的一顆老心撲撲亂跳。做他們這行,尤其混到醫院份上的,總能碰上些權宦人家的陰私;是以每每拜藥師菩薩時,除了祈求醫術精進,藥到病除之外,總要自審戒多言多問,口風須緊,行事小心——免得遭了池魚之殃。
換過僮兒帶來的乾淨衣裳,房媽媽有禮的請林醫去側廂房歇息會兒,明蘭則在老房裡的躺椅上和衣歇了會兒;至未時初,天色猶黑,明蘭悠悠醒來,聽得屋外一陣爭執。
「……六姑奶奶這是什麼意思?不叫進也不叫出,還敢打人……老爺要去上朝……」
明蘭微微笑了,起身讓綠枝替自己換了身新衣,再梳了個簡單的頭,方才不慌不忙的走出去。與房媽媽爭吵的正是王氏身邊的錢媽媽,她見了明蘭,立刻道,「……哎喲,六姑奶奶,夜裡來了好些嚇人的歹人……」
明蘭揮手作勢叫她輕聲,才道:「不必多說,我這就與你去見和老爺。」說著便大步踏出去,綠枝拿了個小包袱緊隨其後,錢媽媽呆了呆,連忙跟上。
一上,錢媽媽不停的聒噪:「……可是氣的不輕,原本親自要來質問姑奶奶,好歹叫我勸下了。老爺叫我來請您,說免得驚擾了老……」明蘭一聲不響,只徑直往前走,錢媽媽見她面色隱隱有冰霜之氣,訕訕的住了口。
到了王氏所住的正院,明蘭叫錢媽媽留在屋外,自己走了進去,王氏一見了她,急不可耐的罵道:「你這死丫頭!發什麼瘋,居然叫人將家裡團團圍住,不許進出!稍有不肯的,居然還打人……」
盛紘穿著官服,煩躁的在屋裡走來走去:「你究竟在想什麼?這要是傳了出去,以後我們家如何在外頭立足……」被自己女兒圍了府,真是曠古奇聞。
明蘭竟覺一絲好笑,無論什麼時候,自家老爹最擔心的總是這個,她微笑道,「爹爹放心,我叫侍衛從裡頭將門堵住的,大門緊閉,外頭人怎會知道裡面怎樣了?」
盛紘急中發昏,一時被繞開了思緒。
明蘭道:「何況爹爹昨日不是說,告一日假也無妨麼?」
盛紘被自己的話堵住,竟忘了問其他。
王氏站起怒道:「老爺還要上朝呢!」
明蘭走進幾步,「爹爹不必擔憂,適才我已叫人去給爹爹告假了。說家中長輩急病,爹爹憂思如焚,在家侍候祖母。爹爹素來勤勉,從無一日告假,這若傳了出去,人家只會說爹爹侍母至孝,至純至善,於爹爹官聲大大有益。」
盛紘擦擦腦門上剛逼出來的急汗,竟覺得女兒這話頗有理,老生病是真,最近又無甚要事,何不妨告它一次假,實打實的做它一回孝呢?
王氏見明蘭始終沒有搭理自己,更加大怒,「你把我們一家老小都關了起來,到底想做什麼!」盛紘緩緩摘下官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你說說看?」
「也無甚事,不過防著有人去通風報信罷了。」明蘭依舊笑的雅。
盛紘皺眉道:「什麼通風報信?」
「下毒。」明蘭斂去笑容,目光直直的看向王氏。
王氏心頭咯噔一聲,扶著桌沿慢慢坐下。
盛紘一頭霧水,低聲喝道:「你渾說什麼!」剛說完,忽的反應過來,大是驚駭,「你是指老……」明蘭點點頭。盛紘心頭大震,踉蹌坐倒,定了定神,大聲道:「你莫要胡言亂語!這府里都是自家人,怎會……」
明蘭朝上首的長桌指了指,綠枝立刻把手中一個小包袱放上去,輕輕解開,裡頭是一個青花白瓷蓮座碟,盛著數塊金黃清香的點心。
王氏一見這個,頓時臉色煞白,盛紘發顫的指著碟到:「這是老的……莫非……砒霜?」這是如今市面上最流通的毒藥。
「倒不是砒霜。」明蘭道。
王氏撫著胸口,一手抹額頭上的冷汗,松下肩膀隨意出口:「我就知道,明明只是……」她肅然驚覺,連忙住口。
明蘭冷冷道:「只是什麼?莫非知道內情。」
盛紘也驚瞠著妻,王氏支吾道:「明明……明明只是病了。」
明蘭冷冷一笑:「這點心裡的東西,雖不是砒霜,卻能致命。」她朝盛紘道,「爹,你可知白果生芽,即為有毒。」
盛紘點點頭:「自然。這誰人不知,只那無知孩童貪食,才易中毒。」
明蘭道:「有人將白果芽汁煉得濃,注入這點心的餡料中。我問過房媽媽,老的習慣,總是先趁熱吃兩塊點心,林醫說若真吃下兩塊,老如今已在閻羅殿了。天可憐見,這陣天熱,老不耐甜膩,只吃了一塊,這才留下了半條命。」
盛紘冷汗沁透了背心,襟口處已是濕了。
「最有趣的是,昨日中午身邊的人去壽安堂討要剩下的點心,說是我那大侄女吵著想吃。虧得房媽媽見老吃的不多,萬一回頭又想吃,便留了些下來。不然,還真是天衣無縫。」明蘭盯著王氏,細查她神色變化,「下毒之人,實是心思慎密。」
王氏心頭髮慌,見面前兩父女都盯著自己,嚷嚷道:「你們瞧我作甚?!」
明蘭道:「這點心不是送去的麼?孝媳給婆母買點心,當初多少人誇過。」
盛紘心頭火起,也不顧女兒在面前,怒道:「快說!你到底做了什麼!」
王氏咬牙,性光棍一條:「只憑區區幾塊點心,就想定我的罪,可沒這麼容易。焉知不是老身邊的奴才起了歹心,算計老!」
盛紘大罵:「蠢材,蠢材!壽安堂的人,跟老幾十年了,為何要下毒手!」
王氏昂著脖頂嘴道:「誰知道老是否面甜心苦,暗地裡苛待下人呢!又或者,是那什麼林醫胡亂診斷,自己瞧不好病,就胡亂說一氣,也未可知?!」
盛紘見她一臉胡賴,氣的說不出話來,明蘭毫不在意,微笑道:「這不妨事。可以多叫幾位醫來瞧瞧,老到底是中毒,還是生病。」
「這個不成!」盛紘急道,「此乃家醜。昨夜你發問林醫,已是過魯莽,倘若傳出風聲去,咱家還有何臉面可言。這會兒,豈可再叫其他人知道!」
明蘭絲毫不奇怪父親的反應:「爹爹不必擔心,林醫是我家侯爺信重之人,他知道的多了去了,人家口風緊著呢。至於請旁的醫……這不是信不過林醫嘛。」
說完還攤攤手。
盛紘氣了個仰倒,對著王氏連連跺腳:「你……你還不認錯……!」
王氏心頭邪火亂竄,胡攪蠻纏道:「老年紀大了,愈發貪嘴,吃了生芽的白果,身不好,倒拿幾塊糕餅來冤枉我!我告訴你們,要我認了,除非我死!」想了想,又驕傲的補充一句,「你們當我娘家無人了不成!」
盛紘想到王家如今就在近側,頓時啞了嗓。
明蘭以袖掩口,笑得滿眼淚水:「怕是不知吧。這銀杏芽汁,若只少許是無大礙的,要吃生芽的白果直至昏迷不醒,至少得吃下一兩麻袋呢!不過……」
她摁干蓄在眼眶中的淚水,「倒不必尋死覓活的。若覺著我和老爺不公,咱們不妨上公堂,請府衙大老爺審上一審,不就成了?」
此言一出,盛紘和王氏皆是大驚,王氏罵道:「你個死丫頭!你不要臉,盛家還要臉呢!」盛紘暴跳大吼:「你敢!」
明蘭站在當中,漠然道:「老爺倘若不願將事鬧大,就請好好勸說罷;否則,我就一紙狀書遞到有司衙門去。再不然,老爺大可叫齊府內家丁,和我那些侍衛們狠狠打上一場,把證據和老都藏起來,叫我告無可告。」
盛紘急得直頓足,倘若真在自己家裡打起來,叫四鄰知道,那自己是不用見人了。
「好孩。你要為老出氣,我也體諒你的用心。」他只能好聲好氣的勸說,「可都是一家骨肉,何必非要把事鬧絕呢,咱們關起門來慢慢查。」
「一家骨肉?」明蘭眨眨眼,「爹爹不說,我倒忘了。這滿府里,各個都是骨肉,是至親。」滴答一聲,一滴淚不知何時落到袖上,「我和爹爹是父女骨肉,和兄姐是手足骨肉,和幾位嫂嫂生了盛家的骨肉,我們一家都是骨肉——只除了老。」
不知不覺間,滾燙的淚水奔湧出眼眶,明蘭重複道:「只除了老。她沒有親骨肉,爹爹,大哥哥,大姐姐,還有我們幾個,她一分半點血脈都沒留下。想那下毒之人,也是料定了這點。有娘家人出頭,老早跟娘家斷了干係!是呀,如今咱家勢頭正好,何必為了這點小事,就鬧翻了天呢?!」
盛紘瞧著女兒嘴角邊明顯的譏諷之意,陽穴猛的抽搐幾下,伸手一耳光便甩過去,明蘭生生受下這一掌,臉頰上火辣辣的一片,疼的她只抽冷氣,卻依舊不依不饒,她撫臉冷笑道:「老爺,我昨夜調派人手把府里堵了個嚴實,你當是為何?!」
盛紘收起手掌,森然道:「你一意孤行,可要想好後果!」
「我早就想明白了。」明蘭滿腔悲憤,「按著父親素來息事寧人的性,為了幾家人的臉面,這事必然又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旁的事,我依了老爺也未嘗不可,可此事斷斷不可!」
盛紘冷笑連連:「看不出,我倒生了個能耐的女兒,如此忤逆生父。我也沒你這個女兒!」
明蘭抑制不住眼淚往外流,「我知道。過了這回,父親興許再不願認我,大哥哥與我生了嫌隙,大姐姐再不理我,更別說大嫂嫂和五姐姐。便是侯爺,怕也會怪我不懂事。我是將所有人都得罪乾淨了。將來再無娘家可依靠,我今日說句明白話罷——」
她狠起心腸,嘶著嗓道,「為了給祖母討回公道。我父親,兄弟,姊妹,乃至如今富貴尊榮的安逸日,都可以不要!」
說出這句話,就什麼都豁出去了,明蘭傲然道:「此事只兩條。要麼,把事情都交代了;要麼,我去順天府尹擊鼓鳴冤!老爺看著辦罷。」
盛紘氣得渾身發抖,手腳冰涼,瞪著女兒的目光憤憤不已,可事已至此,只能退而求其次,他轉頭去瞪王氏,「到了這個田地,我也顧不得臉面了。你若還犟嘴,我只得休書一封,大不了得罪王家,從此不再往來就是。」此事若能捂住還好,可一旦鬧將出來,立時就是大事;小則受貶,大則丟官,甚至吃上官司。
王氏也被嚇住了。
這十幾年的印象中,明蘭從來都是小聰明,小乖巧,知情識趣,懂得見好就收,從不與人為難;可今日她卻如瘋了般,咬死了不肯放手,還敢跟生父作對,說這麼狂悖的話。她抖著手指道,「你敢……竟敢忤逆尊長……」
「待這回事了了,儘管去告我忤逆。」明蘭淡淡道,「倘若那會兒還無恙的話。」
王氏噎住了,轉頭去看盛紘,目露祈求道,「老爺……」
盛紘懶得理她,指著明蘭身後的綠枝道:「去取筆墨來,我立刻就寫休書。」
王氏傻了眼,捂臉大哭:「我怎麼命這麼苦,在盛家門裡熬了這麼久……」
盛紘轉頭冷笑道:「你這蠢婦!也不看看現下情形如何。有醫給老的診斷,有這下了毒的糕餅,這糕餅又是你買來的——有這樣,這丫頭早攥住了你的性命。」
人證物證俱全,外加她們婆媳不和外人知道的也不少,恰構成一條完整的證據鏈,若真鬧到公堂上,王氏是鐵板釘釘的死一條,自己趕緊跟她做了切割才是正理。
他再補上一句,「你害婆母性命,說破了天,我也休得了你!」
王氏呆,暫時停住了哭,這時旁邊一聲輕叫傳來——「!」
眾人轉頭,只見劉昆家的掀起側屋的竹簾,低頭走進來,輕輕跪在王氏跟前,「,事到如今。您就別倔了,再不說實話,柏哥兒和兩個姐兒,都得叫連累了!」
她抬起頭,盯著王氏:「您若有個好歹,兩個姐兒將來如何在夫家立足,還有大少爺,如今他可仕途正好呀!」
王氏悚然打了個寒顫,倘若自己被休了,兩個女兒可怎麼做人,還有兒……
明蘭看著劉昆家的,輕輕冷笑:「我倒忘了你劉媽媽,如此要事,怎麼少得了你。」
劉昆家的跪著轉向明蘭:「當年老吩咐不許康家姨再上門,我做奴婢的雖不敢置喙,可也覺著對。我原是王家來的,可今日也要說一句,如今姨是愈來愈不成樣了。偏我們耳根軟,受不得攛掇,容易做錯事。我也時常勸說,別再與姨來往了,可念著姐妹情分,總不肯聽,每每和姨說話,總打發我出去。」
「這麼說,劉媽媽是全不知情了?」明蘭站的腿發軟,緩緩走到椅邊坐下。
劉昆家的道:「雖不知情。可適才聽了姑奶奶的話,我也能猜個七八。」她抬頭看明蘭,「姑奶奶不也是心存疑惑,才一個勁的叫說實話麼?否則,憑著醫的說法和這碟點心,姑奶奶昨夜就該發作起來,如今已和老爺商議如何處罰了。」
明蘭生出幾分敬佩:「王家老夫人把你送過來,真是用心良苦。」
劉昆家的又磕了個頭,恭恭敬敬道:「適才姑奶奶說的什麼銀杏芽汁,什麼提煉濃了,我是一概不知。我自小服侍,的性我再清楚不過,她雖性急了些,可卻是個老實人,哪裡想得到這種陰毒算計人的法。」
盛紘見女兒態緩和許多,也不急著寫休書了,氣呼呼的坐著。聞聽此言,不由得點頭,自家婆娘連字都不識,就算知道銀杏芽有毒,又怎麼知道芽汁是可以提煉成濃汁的。這得是認字會看書的人才會能想到高端技術——他心頭一動,聯繫劉昆家的話,已想到一人。
劉昆家的又轉回去,握著王氏的手,柔聲勸慰:「,您就說了罷。不為著旁人,也得為著幾個哥兒姐兒呀。」
王氏終忍不住,哭道:「是……是我那姐姐……她,她說,我叫老治得死死的,動輒斥責處罰,如今連兒媳婦也能踩到我臉上了,實是活得窩囊。偏……偏老身硬朗,我不知得熬到猴年馬月,所以,所以……」
「所以你們姐妹就合夥要毒死老?!」盛紘也怒了。
「不是不是!」王氏連忙擺手,哭的更大聲了,「……她說,只要叫老身虛弱些,不五時的纏綿病榻,沒力氣管這管那,那家裡還不是我做主了麼……」
「糊塗糊塗!」盛紘懊惱的罵道,適才和女兒對罵,氣急攻心,也沒時間想這麼多,總以為事有旁的蹊蹺,沒想到真是王氏起了歹念。
王氏哭的愈發厲害:「姐姐說那點心沒什麼大事的。昨夜那醫不也說老情形穩住了麼?我怎麼知道……」
劉昆家的道:「你好糊塗!你也不想想,全哥兒養在老處,倘若老一時起意,掰了一塊點心叫小孩嘗嘗,那豈非糟糕?!」
王氏驟然醒悟,掛著滿臉涕淚:「……天哪……她怎麼敢?」
「那是的孫,又不是姨的?她哪裡會放在心上。就算全哥兒出了事,難道還能去與她對質不成?只有姨拿捏您的份。」劉昆家的連連搖頭。
盛紘還想到更深一層——待老亡故後,王氏全面執掌盛府內事,而康姨媽拿捏著這把柄,時不時要挾一番,不論是人,是錢,怕王氏什麼都得答應了。
他切齒怒道:「這賤婦!我待康家不薄,她居然敢這般算計我家!」
王氏抱著劉昆家的胳膊大哭,盛紘拍腿大怒,綠枝已端來了筆墨另一壺新茶,明蘭站起身來,在屋裡緩緩踱步,思量著:康家庶女入了王府為妾,王家又回來了,正直強勢的長孫長柏還沒回來,自己又和顧廷燁吵翻了(康姨媽這麼認為)——還有比此時更好的時機嗎?
白果芽汁本非砒霜類毒,銀針驗不出來。只消老咽了氣,屍身僵硬,如手腳抽搐,腹瀉,嘔吐等症狀俱無從可查。到時候,她和王氏把持諸事,把剩下乾淨然後毀了,哪怕自己再懷疑,也是死無對證。就算出了什麼岔,所有疑點都落在王氏頭上,康姨媽只要一口咬死,自可撇的乾淨。明蘭心頭冷笑:好歹毒涼薄的婦人!
過了片刻,外頭一陣吵擾聲傳來,眾人轉頭去看,只見一個面貌猙獰的漢把個披頭散髮的婆一把推了進來,自己立在門廊上,後頭跟進的是小桃,她進門就叫道:「夫人,錢媽媽適才偷偷給小廝塞錢,叫他鑽狗洞溜出去呢!」
明蘭朝那大漢微微點頭:「屠二爺,辛苦了。」
王氏一見屠虎那可怖的相貌,已是抖的厲害;盛紘還好,他知道自家那位女婿有不少江湖中人替他看家護院,這屠家兄弟便是其中兩個領頭。
他沖地上跪著的錢媽媽道:「你要出去作甚?」
錢媽媽滿臉泥痕,哭天搶地:「老爺,我冤枉呀!我家中有急事,這才叫人回去呀!」
盛紘道:「你家中何事?」
「……我那八十老娘病了……」錢媽媽嚎啕大哭。
小桃立刻指出錯誤:「你老娘不是早沒了麼!那年我還送過份錢呢。」
「是……是我乾娘,她身不好……」錢媽媽繼續狡辯。
綠枝連忙道:「適才我去拿筆墨,見她不住往屋裡張望偷聽呢。」事實上,王氏屋裡的媳婦婆都有這個習慣,她本也沒在意,但別人沒要出去報信。
盛紘大怒:「你這狗奴才!還不說實話!」
錢媽媽趴在地上,只又哭又嚎的說自己冤枉。
盛紘一時也問不出來,又擔心此事外泄,不敢叫家丁來施板。
明蘭皺眉:「我可沒這許多功夫。」她朝門外微一頷首,「有勞屠二爺了。」
屠虎豪氣的笑道:「這有何難。」
他大步邁進屋裡,從腰間扯下一塊汗巾,一捏錢媽媽的下顎,塞進她嘴裡,然後左膝頂住她的背脊,左手扣住她的肩,右手捏她一掌,不知他手上如何使力,只聽一聲沉沉的骨頭碎裂聲,錢媽媽發出殺豬般的叫聲,只是被堵住了嘴,叫不大聲。
眾人去看,只見她右手小指彎曲成奇怪的樣,指根往後壓,幾乎貼著手背,指尖卻往外彎成九十多。王氏死死盯著那指頭,嚇的簌簌發抖,魂不守舍如痴呆,劉昆家的也臉色不好看,盛紘沉著面龐,一語不發。
錢媽媽疼的臉色紫紅,眼白翻起,半昏厥過去,小桃趕緊把綠枝剛端來的茶倒出一碗,噗得潑在錢媽媽臉上——雖然電視裡大多用冷水或冰水潑醒犯人,但事實證明,熱茶水效果也很好。錢媽媽悠悠醒轉,眼前就是屠虎那張鬼哭狼嚎的臉。
只聽這男人陰森森道:「再有半句胡說,咱們就再來一回。反正你有十根手指。」錢媽媽嚇的幾欲死過去,連忙點頭。
屠虎鬆開手臂,抽走那塊汗巾,然後退出去,再立到門外廊下——到底看在這是顧侯夫人娘家的份上,他沒下狠手,也沒見血,不然大約還得嚇昏幾個。
明蘭冷漠的盯著錢媽媽:「說罷。」
這回錢媽媽是竹筒倒豆了,她捂著手指,哆哆嗦嗦全說了:「……康姨給了我銀,叫我把府里的事跟她說。昨日她又給了好些,叫我盯緊了,待老病倒後,但半點風吹草動,立刻去報她……」
明蘭笑了笑,轉頭道:「爹爹,現下你知道我為何要封府了罷。」
盛紘氣的不行。倘若昨夜明蘭沒有假作一番,先哄走了眾人再細細查探,而是當場發作起來,那麼自家的內賊已通了外鬼了。
明蘭叫屠虎將錢媽媽拖了下去,看著漸漸發藍發亮的天色,自言自語道,「就叫康姨媽以為家裡風平浪靜罷。」——這個時候正好。
她轉頭對劉昆家的道:「劉媽媽,快快起來,這回怕是要辛苦你了。」
劉昆家的站起身,硬著頭皮道:「請六姑奶奶吩咐。」
明蘭分外和顏悅色:「這麼多年,你時常勸著別犯糊塗,我就知你是個好的。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也叫連累的不輕,只能煩勞你去趟康家,去把姨請來,到時候咱們坐下來好好說道,興許事情就清楚了呢。」
劉昆家的糊塗:「去請姨?」這會兒六姑奶奶活剝了康姨媽的心都有,還請什麼呀。
明蘭點點頭:「你要作出神色慌張的樣,只說老掙扎了一夜,如今終於不好了。膽小,也害怕了一夜,這不,天一亮就來請姨過來。請她好歹幫親妹妹壯個膽,出個主意,幫把手什麼的。」
劉昆家的明白了,心頭髮冷道:「這……姨肯來麼……?」
明蘭深意的笑了笑:「她為甚不肯來?倘她問起是否通知了幾位姑奶奶,你就說,最先就報給她聽了。幾位姑奶奶有夫家,待天色大亮再去請。」
劉昆家的細細一咀嚼就明白了,姨媽的確會來的。
錢媽媽沒去報信,說明一切正常,自己再裝模作樣一番,康姨媽自會以為王氏見出了人命,如今怕的半死,正需要她;她也需要來探聽消息,順帶收拾掉一些證據。
劉昆家的心中暗嘆這六小姐好生厲害;只能低聲應了。
「劉媽媽,」明蘭緩緩道「你是知道我和老情分的。倘若這回我不能朝正主討回這個公道,那我只好找旁人撒氣泄憤了。聽說九兒如今嫁的很好,劉媽媽的幾個兒也是大有前程。所以……」她微笑著攏了攏鬢髮,「做的像些,別露了馬腳。」
劉昆家的徹骨寒冷,跪下磕了一個頭,道:「奴婢定把姨請了來!」
待劉昆家的也出去了,綠枝攙起嚇的半死不活的王氏回了裡屋,盛紘才皺眉道:「何必誆人?直接去與康家理論就是了。」
「倘若事情屬實,一切證據落實。康家……哦不,王家肯把康姨媽交出來,任我們發落?到時候,難道我們領著家丁打上門去,還是真的告到衙門去,求個明正典刑?」
明蘭親手倒了碗茶,奉到父親面前,「把人捏在我們手心裡,要殺要刮,還是毒酒白綾,自可我們說了算,諒王家也不敢去告。」她放低聲音,「爹爹,若是可以,我也不願毀了大哥哥的前程,毀了盛家的臉面。」
盛紘大駭:「你要康王氏的命?!」
明蘭道:「爹爹放心,我不會給爹爹惹麻煩的,我會把人提到外頭去殺。」
盛紘捧著茶碗,半天反應不過來。
十幾年來乖巧可愛的小女兒,怎麼忽然變成了個母夜叉,不但忤逆生父,威逼嫡母,用刑,誆人,眉頭都不皺一下,這會兒還口口聲聲要殺人!
他喃喃道:「你生母早逝,墨蘭要劃破你的臉,親事一波折,許許多多不容易,你是多麼顧全大局,從不計較什麼。為何如今……」
明蘭低低苦笑:「是呀。這是為何?」
說完這話,她就轉身出去了,「……爹爹歇息會兒罷,女兒去再去看看老。」
盛紘看著小女兒單薄的背影,忽然發覺,他從來沒認識過這孩。
……
小桃扶著明蘭,鼻腔濃濃帶著哭:「夫人,我們真的能為老報仇麼?」
明蘭疲憊道:「你記住一句話。這世上人與人之間,往往是看誰比誰豁得出去。爹爹,,還有王家,康家,他們誰都不敢真豁出去,可是我敢!」
頓了頓,她輕輕道:「不為至親至愛之人報仇,有時不是不能,而是不願。怕這怕那,不過是顧忌多,這也捨不得,那也舍不了。」
小桃抬頭道:「夫人,那你都舍下了嗎?」
明蘭神色很奇特,回了一句:「若是沒有祖母,我又有什麼可以舍的。」這個肉身原本不是她的,就不用感謝盛紘和衛姨娘的生育之恩了吧。
進到裡屋,明蘭道:「我和祖母說會話。」
房媽媽看了看明蘭側臉上的紅腫,含淚領著眾人退了出去。
不過短短半日,盛老瘦了足足一圈,皮膚乾澀皺褶,焦黃枯瘦,依舊昏睡不醒,但已止住了嘔吐和腹瀉。明蘭坐在床邊,把頭慢慢貼到老胳膊上,就像小時候那樣。
她心裡默念——謝謝你。在我最彷徨無依的時候,養育我,保護我,教我長大,讓我有勇氣面對這個討厭的地方。
她一直是個很會裝。
裝作無所謂,裝作絲毫無懼,其實她心底怕的要命,這個純然陌生的世界中,倘若沒有這個老人的關懷和溫暖,那她會是什麼樣?盛老像一塊堅固的磐石,穩穩立在她身後,讓她依靠,無論何時何地,發生什麼事,她永遠都記得,自己回頭時,有一座安全的避風港。
「我絕不放過她們。」她輕輕道,「您不該這樣死。」老應該活到一多歲,兒孫都孝敬她,愛她,然後,在睡夢中安然離世。
「您孤苦半生,沒有骨肉,沒有家,所以她們欺負你。放心,你還有我。」她忽哀哀的哭起來:「便是眾叛親離也罷,就當我白來這世上走一遭吧。」
※※※
※※※
作者有話要說】
先總結一下,部分讀者對193章的情節表示些許不滿,大約意見是:孝是古代的操守標準,是十惡不赦的前幾名,王氏再喪心病狂,再腦殘,也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因而這個情節實在違和了,並且有些刻意。為了烘托主角,導致王氏和盛紘的角色崩壞。
是這樣吧?感謝幾位讀者的意見,現在陳述我的觀點。
當初在寫這個情節時,我考慮了很久。但我在《閱微草堂筆記》還有《洗冤集錄附註》不知哪本中看到過這麼個案例——婆婆十分惡毒可惡,動輒虐待打罵兒媳,甚至攛掇兒休妻,兒媳終於忍無可忍,奮而將婆婆殺死(還是毒死,忘記了)。
姑且不論誰對誰錯,總之這個媳婦是殺了婆婆的,也就是說,即使全天下都宣傳孝順的道理,即使孝順成為社會的行為準則,依然不是分保險的,依然有人會為了某種理由鋌而走險。所以,兒媳謀害婆婆,並非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
不滿意這個情節的讀者,拿了《紅樓夢》做例,表示即便賈府這麼混亂,也沒有人想過要毒死賈母。我認為這個根本不可比。
從小說中來看,賈母是賈赦賈政兩兄弟的親娘,賈政侍母至孝,幾近愚孝,是真正發自真心的孝,而且當時賈母的娘家史家也還好好的,哪個媳婦敢膽邊生毛去鬧這個貓膩?!
從現實來看,曹雪芹的老祖宗就是康熙的乳母孫氏,那就更別開玩笑了,康熙自小無父無母,對他這個乳母感情多深呀,曹家的榮耀有一般是來自這個老祖宗。哪怕曹雪芹的爹並非孫氏親生,也是服侍的恭恭敬敬,當菩薩一樣供著。
這和本中的盛老根本不可比。
首先,盛老的娘家早已斷絕關係了。其次,她青年守寡,所以並沒有從老公那裡獲得誥命,而至今盛紘也只是個中等官,也沒能請到誥命。再次,盛紘並非老親生,而且對她的孝順大多是表面上的,並非真正發自肺腑,這是王氏也心知肚明的。
再來說王氏。
雖然她在丈夫處無寵,但她有得力的娘家,哥哥的官位和老公差不多,老娘是誥命夫人,老姐的庶女給王爺為妾(康姨媽灌輸給她的底氣);最重要的是,此時她的兒長柏已如旭日東升,前途不可限量,長女華蘭也在袁家混的風生水起,女婿袁紹越來越出息。
因此,她深切的認為,自己應該活的很愜意,很有面,在內府里自己就該是老大。
可偏偏不是。老不斷打壓她,而每次在大事上的抉擇上,盛紘也毫無例外的站在嫡母一邊,致使管家大全落在大孫媳婦手中,王氏被架空,成了門面菩薩。
現實和理想的差距,導致王氏越來越窩火,加上康姨媽的攛掇,她就越想越氣。
這裡,部分讀者忘記了一個事實。王氏從來沒想過要老死,她沒這個膽和智慧,只是想讓老病一場,自己可以收回大權,並且得回尊嚴。
對於腦筋清楚的人,例如我們聰明的讀者們來說,當然不會這麼輕易就聽信旁人的話,總會多考慮考慮,多想想利弊;可王氏是個糊塗人,準確來說,她是個容易激動憤怒的人,所以才會在林姨娘柔弱的眼淚攻勢之下,全面輸掉老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