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依舊低調的上元節後,王氏打點行囊北上奉天了,盛府中一應事務皆由海氏掌理,因海氏之前已多有涉及,事情交接倒也順利,便有那一二不長眼的僕婦想拿喬,海氏也很適時的孕吐一番,然後請出常協理王氏理家的如蘭來幫忙。
不知是敬哥哥偉大人格的潛移默化,還是如蘭真的長大了,加之前一陣被盛紘和王氏罵慘了,一肚火氣還沒地兒出,性就火力全開,將那些婆一頓臭罵。
「你個不長眼的東西!我大嫂的話你也敢駁?!當日我娘在上頭時你也是這般會話的?敢情好日過膩了想著挪地方了吧?!」
「你是王家陪來的,我外祖家的銀錢帳目最是明白,你今日卻拿出這個數目來,你就是這般給王家長臉的?!」
「什麼也別廢話了?!先卸了差事吧!你瞧著你是骨頭生癢了,狠狠敲打一頓便什麼事兒都沒了!」
……
痛罵一番後,海氏的孕吐就止了,如蘭也心情舒暢了,繼續情意綿綿的繡嫁妝去了,明蘭愕然,過了半響,忍不住道:「五姐姐,你這眼看要出閣了,好歹寬厚些,免得……」
明蘭不知怎麼說下去,如蘭很自如的接話道:「免得她們在外頭嚼我的舌根,是不是?」明蘭瞠著她,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還……?
如蘭滿目柔情的看著繃上的那副繡了一半的『碧水鴛鴦戲荷葉』,眼也不抬,忽然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上回你跟著我出去見過家老了,你覺著她人如何?」
明蘭眼神閃躲開去,結巴道:「呃……看著挺健談,挺爽利,挺乾脆的……」其實是很聒噪,很潑辣,很蠻橫,嗓門又大;不過不好當著如蘭面的說她未來婆婆的壞話呢。
如蘭抬頭白了明蘭一眼,直言道:「那不是個省心的婆婆!」
明蘭不說話了,如蘭卻繼續道:「我是不真傻;對我真好還是假好,我心裡清楚。我小時回宥陽老家時,見過孫家那老虔婆是怎麼對淑蘭大姐姐的,還有那姓孫的混帳秀才;六妹妹,你後來一番番提醒我的話我也都聽進去了,我也想過敬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對我好?」
明蘭看著如蘭肅穆的神色,靜靜聽著,如蘭聲音漸低道:「我說敬哥哥好,是因為他從不瞞著他家裡的事,他母親的偏心,他兄弟的不長進,還有他一再耽擱的婚事,他一概都告訴了我!他也與我說過,他家的大兒媳婦不好當。」
「那你還……」明蘭輕道。
如蘭截過話頭,一言道:「我當時與敬哥哥說,我會孝順婆婆,善待弟妹,但是只有一條,他得與我一條心,只要如此,我便什麼也不怕!」
明蘭心頭一動,這話聽著很耳熟,她曾經在華蘭嘴裡也聽到過類似的言語,她慢慢沉默了,看來當年王氏和盛紘的齟齬並慘敗於林姨娘之手的過往,還是在這兩個女兒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痕。
如蘭忽然輕快的笑起來,道:「敬哥哥應承我了,若有人欺負我,他決不偏幫,了不起躲出去就是了!我便想著呀,這會兒開始就練練膽量嗓門,省的到時候敗下陣來!」
明蘭啼笑皆非,搖搖頭便罷了,所謂扮豬吃老虎,誰是豬誰是虎還不一定呢。
「五姐姐定能過的好的!」明蘭真心道。
如蘭翻了白眼過來,冷哼道:「那是自然!你們一個兩個都嫁了高門,只我一個低嫁了,怎麼也得過的好,不叫你們笑話了去!」
明蘭仰天無語,這就是盛家五小姐,每次她對如蘭產生了那麼一點點正面情緒,如喜歡,欽佩,同情等,總持續不了五分鐘,就直接轉為負面情緒。
……
日一天天過去了,如蘭只要專心給自己繡些襖帕就成了,她的嫁妝王氏一早就備的七七八八了,可是明蘭卻差遠了;盛老原本打算如蘭婚事過後半年才讓明蘭成親的,這會兒變生肘腋,只好加緊趕急了。
幾日前宥陽傳信,說年前臘月初,蘭和泰生表哥已成了親,京城送去的賀禮都收妥了,一切安好;老細細詢問了過年回來的允兒關於蘭的嫁妝,然後振奮一把精神,埋頭於打點明蘭嫁妝的戰鬥中。
嫁妝對於古代官宦富戶人家的小姐來說,可說是十分重要的一項,有些鐘鳴鼎食的考究家族裡,那些受重視的嫡女從牙牙語始,長輩們便要一件件給攢嫁妝了。
就是一樣厚薄的嫁妝,也有從繁從簡兩種情況。繁的,就是除卻陪嫁的丫鬟婆管事和固產,大到床桌櫃箱等家具,小到四季衣裳,甚至紅木金箍的馬桶和洗澡盆,誇張一點的搞不好連壽衣都備下了;像盛老和海氏,她們就擁有一整套從頭到腳其嚴整規制的嫁妝。
但這畢竟是少數,許多官宦人家要四處為官,哪裡有時間慢慢積存,還有一些人家是後發跡的,根本採辦不及周全的嫁妝,於是想出了最有效的第一千零一招。
銀!
盛老細細思量了一番,除了當初從金陵老宅里起出來的古董鼎瓷要留給長柏傳於盛家孫,其他便沒有什麼不能給明蘭的;她從箱籠里起出田產和店鋪的地契,一一交代。
「……這莊在白通河京郊,里外算起來約有五六畝良田,莊頭便是你崔媽媽的老頭,那兩口我瞧著算實誠,到時候一概與你陪嫁了去。田莊旁還有一座小山林,雖不大,風水卻不錯,兩年前我一道買了下來,叫老崔頭的幾個小打理著種些果數。」盛老少一次說這麼多話,一邊說還一邊發問,「別發愣!……還記得祖母與你說過的莊務吧?!」
明蘭立刻反應過來,對答如流:「嗯!用人要重信,時時常查檢!再實誠的奴僕若沒了得力的監管,天長日久也難免有別心,但也不可過分猜忌,寒了下頭人的心。」
老滿意的點點頭,隨即嘆了口氣:「那田莊旁原還有一大片抵賣罪臣的良田,足有上千畝,因那快地離皇莊忒近了,我想著不好便沒買;早知道你會這麼嫁,我就……唉!」
「不用了,夠了,夠了!」明蘭連忙道,墨蘭只有兩畝水田外加一片旱田,即使是華蘭的陪嫁莊也不過七畝罷了,當然,王氏還給了她別的東西。
「夠什麼夠?!」盛老一眼瞪過去,明蘭立刻縮脖;她瞧不得明蘭這幅沒見過世面的樣,繼續自顧自道,「還有金陵和老家那兒的幾爿鋪店面,由你大伯照看著,還有幾宗買賣的股息……」
「祖母!」明蘭終於聽不下去了,光是田莊山林加起來就有七八千兩了,她忍不住插嘴,「這些銀便是嫁個公府小姐也夠了,我哪用這好些!……再說了,您也得留些傍身的呀,俗話說,千萬不如身邊的銀……哎喲!」
明蘭腦門上挨了一個爆栗,她捂著腦袋縮進炕褥里去,盛老大聲呵斥道:「你個沒出息的!你以為那大家裡頭的日好過麼?大到妯娌婆母小姑,小到管事婆丫鬟,哪個省事?!進去後有你使銀的地方!」
明蘭知道祖母的意思,卻搖頭道:「我是什麼身份外頭人都知道,沒什麼好充冤大頭的,到時候該怎樣就怎樣,細細計算著過也就是了;倒是您,年紀大了,身邊還是多些銀的好!」別的不會,裝傻充愣卻是到這個時代後,明蘭的最精湛的技藝了。
盛老心中感動,卻依舊訓道:「我留著傍身錢呢,不用你來瞎操心!還不因你是高嫁,才要多陪些嫁妝!」
明蘭想起華蘭在袁府的光景,她沒錢麼,又過的好麼,可見銀錢是買不來看重和疼愛的;她對著老的眼睛,正色道:「祖母,您聽我一句,若我是個有福氣的,以後自然不愁日過,若我是個福薄的,再多陪嫁也便宜的別人!您還是自己多留些吧,你身不好,若……有個看顧不周的,或下頭人不利的,你手裡有錢幹什麼不成呀?!」
這些都是誅心之言,甚至有些不孝忤逆的意思在其中了,非到這種時候明蘭是決計不敢說的,老如何不明白,她眼角沁淚,低聲道:「放心,他們不敢怠慢我的!……且我瞧你大嫂是個懂禮數的,待我很是孝順;我只憂心你這傻孩……」
明蘭眼眶濕潤,努力作出高興的樣,笑道:「聽小桃說,她們村里原有句俗話,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孫女好歹算是高嫁了一場,總不會過不下去日罷!」
老聽了,也忍不住笑出來,隨即板起臉,重重道:「好!他既千方計把你算計了去,想必不會叫你餓著!」
祖孫倆說了許久,最後敲定固產還是只陪過去田莊和山林,到時候多陪些銀兩,外加好幾大箱老積年存的名貴料。
嫁妝畢竟是死物,說定了也就說定了,陪嫁的人口才是麻煩。
當初華蘭出嫁時,除了葳蕤軒的一眾丫鬟婆,王氏陪送一個彩簪,老也給心愛的大孫女送了一個翠蟬。近十年過去了,彩簪被抬成了姨娘,生了庶長,如今不免遭到華蘭的猜忌;而翠蟬卻嫁了袁府里最得力的管事,成了華蘭身邊最信重的左膀右臂。
墨蘭是例外,王氏和老誰也沒多送人,只把她山月居里的人帶了過去。
剩下的如蘭和明蘭,王氏照著華蘭的例,給如蘭一個彩佩,給明蘭一個彩環,老則給最老成穩重的翠屏給了如蘭,至於明蘭,其實小桃和丹橘基本算是壽安堂出去的,還有那四個綠的,也是房媽媽一手調教的,外加一個翠袖,老就不再給旁人了。
彩環姑娘是杏眼桃腮的小美人,老看了第一眼,就一陣生氣,恨聲道:「也不知她安的什麼心?!」
明蘭趕緊安慰她道:「論顏色,她還不如若眉呢,更別說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孫女我了!」
老一個趔趄,險些一個倒栽蔥從炕上掉下來。
回到暮蒼齋,明蘭心裡一直想著這事,就問丹橘道:「老與我挑陪嫁的人了,你且下去問問她們,有沒有捨不得爹娘的,或是有中意的親事了,別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一旁的小桃聽了,連忙插嘴道:「我和丹橘姐姐自然是要跟著姑娘的!」
「廢話!」明蘭瞪了她一眼,「你閉嘴,我問丹橘呢!」
誰知丹橘一臉為難,扭捏著手指,明蘭大奇道:「莫非你不願意與我走?你但說無妨的。」
丹橘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怎能離了姑娘,是……燕草和若眉。」
明蘭眉頭一皺,輕聲道:「你且說來!這些日怕有不少人來托你罷。」
自從她定了顧廷燁的婚事後,身價大漲,好些丫鬟婆管事都想著能跟過去;於是就或明或暗的托人捎話,小桃是出了名憨直的傻丫頭,請她帶話沒準反要搞糟的,綠枝刀口無德,不被她諷刺罵上兩句就很好了,於是溫柔厚道的丹橘就成了最好的突破口。
丹橘一臉為難,結結巴巴道:「若眉……她是外頭買來的,且還有楓爺……是事兒,她只有姑娘可依靠了。」
明蘭沉吟不語,若眉是房媽媽第一個想要剔除的人選,說她生的好了,又識斷字,心高氣傲,未免到時候心大眼高生出事端,就不好了。
「那燕草呢,她老娘不是在給她說親事了麼?」
丹橘臉色更難看,低聲道:「……她說,她捨不得姑娘,想再多服侍姑娘幾年。」
這下,連明蘭的臉色也難看了。
小桃鋪好床,提著個青花纏枝瓷熏爐在暖閣里慢慢的熏著,聞言,便回頭道:「燕草姐姐的娘前幾日進府了,她們躲在屋裡說了好一會話,原來就說這個呀。」
冷不防被說破,丹橘一陣尷尬。
明蘭一眼看過去,丹橘垂首立好,明蘭淡淡道:「你始終是心軟了。」丹橘被明蘭看的手足無措,實在不敢再隱瞞了,便囁嚅道:「都是一塊兒大的,她說我們要去享福了,可不能落下姐妹。」
明蘭心裡一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若眉帶上,燕草留下。」
丹橘一驚,明蘭看了她一眼,繼續道:「……從明兒起,就叫綠枝頂了她的差事,叫她好生備嫁才是,我們一場情分,必不會少了她的嫁妝。」
丹橘應聲,掀簾出門前,忍不住回頭道:「姑娘,這些多年了,燕草也算盡心,沒犯什麼過錯。」她服侍明蘭近十年,知道明蘭表面看著和氣好說話,但其實心意堅定,想定了的事很少能改變;只是好歹再多盡一次力。
「我知道。」明蘭坐在奩鏡前,支著一條玲瓏可愛的玉白手肘,緩緩道,「可她存了這樣的心便是不好。那種權爵之家裡,便是你沒什麼歪心思怕也要被勾出歪心思來,何況她原就是個心智不堅的;這樣還能全了我們一場情意。」
她不怕受騙,也不怕背叛,怕只怕騙她背叛她的,是她所信任所珍愛的人。
二月初,春寒早早就褪去了一半,敬哥哥和長楓進考場的第二天,王氏從奉天回來了,雖一身風塵僕僕,但掩飾不住情緒愉快,面色紅潤。
「娘她近來有些咳,便不來瞧兩個丫頭出閣了,說是待天氣暖和些了,就帶著你們舅媽和表哥表嫂們一道來走親戚!」王氏眉飛色舞,盛紘也聽的呵呵笑。
屋裡一張海棠石填的如意大圓桌上堆滿了毛茸茸的皮和厚絨,看著就很貴重,還有幾盒紅線拴的人參,王氏不住道:「……諾諾,這是外祖給你們幾個小輩的,喜歡什麼自己挑了去,這可是年前冬剛打下來的!明丫頭,你別愣著呀,你外祖母可惦記你了,她說了,裡頭也有你的份兒!」她這次回娘家大獲全勝,王老被小女兒一求一跪,便心軟了,最後母女倆抱頭痛哭一場,前事盡消,重歸於好。
明蘭笑著上前,跟在如蘭旁邊翻檢著那些厚茸茸的皮毛,觸手溫軟暖和,果然是上好的貨色,她嘴裡夸著,心裡卻想,以她對王氏的了解,光是自己有好事還不足以叫她高興成這樣,定然還有旁人的壞事讓她幸災樂禍才對。莫非王表哥和康表姐婚後不和,婆媳不睦?!
正想著,冷不防如蘭湊到明蘭耳邊,輕聲道:「六妹妹,康表姐在王家怕是沒過好!」
明蘭心頭一樂,也歪著腦袋湊過去,咬著耳朵:「英雄所見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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