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蒼莽,巨山橫亘。
這是一座真正的石山,別說樹,連顆草都看不到。
正值晌午頭,陽光正濃,黑黝黝的石頭反射著刺眼的光。
李定安步履輕盈,在亂石間騰挪跳躍,忽而在東,忽而在西,忽而在山頂,忽而在山腰。
兩個俄矇混血的女大學生舉著望遠鏡,雙眼放光:「他好強壯?」
「她們說什麼?」
范蓉猶豫了一下:「說李老師體力好!」
於徽音只是撇了撇嘴,舒靜好卻氣的不行:「太過份了!」
那麼多男人,為什麼就盯著李定安不放了?
范蓉想了想:「蒙古的風氣……嗯,比較開放,有近兩成的女性,都是未婚單親媽媽!」
「那關李老師什麼事?」舒靜好更氣了,「於小姐,你怎麼不生氣?」
於徽音語氣悠悠:「要生氣我早氣死了!」
早氣死了?
頓然間,舒靜好就不敢吱聲了。
語氣很平靜,表情也很正常,但舒靜好總覺得,於徽音意有所指。
其實純屬她想多了……
不多時,李定安下了山,停在一處相對平緩的山坡上,不停的轉動羅盤。
隊員們全圍了上去。
「高高下下,疏川導滯,鍾水豐物,封崇九山,汨九川……陂鄣九澤,豐殖九藪,汨越九原,宅居九,合通四海……故天無伏陰,地無散陽,水無沉氣,火無災……」
這什麼,文言文?
不是沒聽李定安念叨過,但之前的口訣都類似於「詩」,但這次,一聽就非常古老。
范蓉格外的新奇:「舒老師,李老師念的是什麼?」
「風水口訣!」
「什麼時候的?」
舒靜好被問住了:我哪知道!
「是西漢的《堪輿金匱》(中國最早的風水學專著),《史記》和《漢書·藝文志·數術略》中都有收錄。」
一群隊員全呆住了,直勾勾的看著於徽音:我們全是專業學考古的,跟著李定安還這麼長時間,都不知道。
「西漢……好遙遠?」
「這算什麼遙遠?這句話的原文更早,出自《國語·周語》與《左傳》……」
李定安扔下羅盤,又拿起航拍圖,「所以別奇怪,咱們在周朝時就有堪輿風水、陽宅陰宅的概念了!」
隊員們面面相覷:我們奇怪的是這個嗎,我們奇怪的是於徽音。
好像看出他們在想什麼,於徽音輕輕的笑了笑:「我大學讀的是中文系!」
大學讀中文系的多了去了……站這兒的全是,包括李老師。
正覺得不可思議,李定安揮揮手:「方志傑,鑽!」
眾人恍然:墓就在腳底下?
一時間,搬鑽機的搬鑽機,接鑽杆的接鑽杆,動作都挺快。
「李老師,這次會是什麼規格的墓?」
「不好說,反正不小!」李定安往山下看了一眼,「動靜都小點!」
隊員們紛紛點頭。
這兩周以來,李定安帶著他們,大大小小找到了二十六座墓,其中不乏突厥二十八長(世襲貴族),匈奴二十四王(世襲貴族)的墓葬。
甚至還有一座突厥的小可汗墓和匈奴的右王墓。
但無一例外,蒙方考古隊還不知道,甚至是王永謙都不知道。
因為李定安說的很清楚:以免影響正常的考察行程,等找到風水遺址,才能考慮要不要繼續與蒙方合作,以及如何發掘及研究的問題,所以暫時得保密……
隊員們都很熟練,用不著李定安盯著,他正好休息休息。
走遠了一點,找了塊石頭,於徽音遞來水杯,又往四周看了一下:「這兒,有點怪!」
李定安隨口一問:「哪怪了?」
「平龍起於高崗、壠龍匯於明堂、支龍氣鍾如掌……」
我靠?
李定安都呆住了:「你從哪看的?」
「你的筆記里啊?」
看過我筆記的多了:舒靜好、方志傑、小田、小蔣、何安邦、馬獻明、姚川、程永權……但也只限於筆記。
如果讓他們解釋,別說明堂、如掌這種形而似、似而非的玄學理論,他們連平龍、壠龍、支龍之類的形勢都講不明白。
更不用說,讓他們到實地對應,結合地形。
李定安愣了好久:「還有沒有?」
於徽音想了想,又看了看遠處的山勢:「勢止形昂,前澗後岡,龍首之頻,鼻顙吉昌……非王既侯。」
李定安眼睛都瞪圓了:見鬼了?
這一句,自己的筆記里可沒有……
「你從哪看的?」
「《堪輿金匱》和《葬經》……你不是讓我查資料嗎?」
不是,這是查資料的問題嗎?
沒人教,也沒人講過,她竟然能看懂?
甚至能學以致用?
就馬獻明、姚川、程永權,抱著自個的筆記和資料,堪稱是廢寢忘食,但結果呢?
所以,這東西真不是看資料就能學會的,不然滿地都是風水大師。
也是沒想到,於徽音竟然有這個天分?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的?」
「就到蒙古之後。」
這麼快?
「學這個幹嘛,想改行?」
「哪有?」於徽音搖搖頭,「就是看你查資料比較辛苦……」
李定安猝然一頓:就說這段時間,舒靜好和幾個助理的效率怎麼這麼高,竟然不用自己幫忙,就可以歸納出相對完善的備用資料?
圖也是繪的又快又好,基本不用加班,當天就能把勘察的區域地形圖全部整理好?
這下找到答案了……
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這是他們的工作,你不用這麼辛苦的!」
「我是幫他們嗎?」
於徽音皺了皺鼻子,「我是想讓你明白,我不光長的漂亮!」
啥意思,花瓶?
李定安雙眼怒突:「哪個王八蛋說的?」
「呵……我自己想的。」
「簡直閒的……不是,你這呵,又是跟誰學的?」
於徽音沒說話,李定安心裡「突」的跳了一下:這眼神?
「不是,你別誤會……那兩蒙古大學生,我話都沒和她們說過?」
哼,和她們有什麼關係?
她只是盯著,李定安心裡直發毛。
好久,於徽音才放過他,主動岔開話題:「這一座,會不會是漢墓?」
李定安暗暗鬆了一口氣:「朝向依舊是座東朝西,枕山踏水,九成還是匈奴墓。但這墓穴位置肯定是依據《堪輿金匱》定位,再者離漢境這麼近,所以說不好就是漢天子賜葬,完全照搬漢俗下葬……」
於徽音驚了一下:「單于墓?」
「陵谷太窄,山坡也太小,平地稍顯逼仄,所以墓室不會太大,大概率不是。」
「那除了匈奴單于,還有什麼人值得漢天子賜葬?」
李定安想了想,又搖搖頭:「所以說很怪!」
理論上是沒有的,所以只能祈求墓室沒塌,最好再有幾樣可以證明墓主身份的陪葬品……
……
→
臨駐營地就在不遠處,幾輛越野圍成一圈,又搭了簡易的遮陽棚。
折迭桌上擺著飲料、啤酒、牛肉乾,還有兩個果盤。
在這地兒,水果這玩意真就是奢侈品,但天天都能吃到,就不得不夸一聲中國人真有錢。
而這只是表面的東西,看不見的地方做的更多,所以外事司的官員也罷,南戈壁省邊防處的軍官也罷,基本不過問考古隊的具體內容。每天只是掃一眼地理繪圖,只要不涉及軍事敏感信息,其它的一概不過問。
蒙方的技工和技師基本等於放了羊,大多數的都窩在車裡,個別幾個出於好奇,才會跟著去看一看。幾位教授徹底摸魚,別說上山,連山跟下都不去,頂多拿個望遠鏡裝模做樣的看一看。
應李定安要求,劉秘書並使館的一位三級秘書專職陪同:儘量伺候好,別讓這些大爺搗亂就行。
目前為止,一切還好……
和軍官碰了一下,劉秘書抿了一口啤酒,手機又「叮零」的響了一下。
瞄了一眼,歉意的笑了笑,劉秘書走遠了一點:「王處長!」
「李定安的電話怎麼打不通?」
劉秘書往山上看了一眼:「李老師在山裡,信號不怎麼好!」
「下山後,讓他給我回電話……對了,你們現在在哪裡?」
「塔溫陶靳蓋(蒙古阿爾泰山余脈)南邊,離邊境線七十多公里。」
王永謙好不驚訝:兩周以前,李定安都還在阿爾拜赫雷(前杭愛省首都,翁金河發源地)一帶打轉,甚至連翁金河的古河道走向都沒有確定。
再算算,現在這個位置,已經進了李定安在地圖上畫出的那個圈裡,等於他已經很確定:出國前圈定的遺址範圍基本沒錯。
「他怎麼這麼快?」
劉秘書朝後看了看,壓低了聲音:「李老師,應該是在找墓。」
啥玩意?
王永謙一時沒反應過來:「他放著遺址不找,找什麼墓?」
再聽秘書這語氣:連他都不太確定,何況蒙方考古隊?
擺明就是李定安偷著找的……
「領導,怪我沒說清楚……」秘書連忙解釋,「李老師說古河道不太好找,只能根據匈奴和突厥各時期的遷徙路線,推斷河道的大致走向……
又說遊牧民族基本不建城,只會逐水草而居,所以聚落遺址也不太好找,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墓……也確實很有效:聽李老師的意思,好像找到了好多,大半都是匈奴和突厥時期的貴族墓葬……」
「他怎麼找到的?」
「用羅盤!」
王永謙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匈奴和突厥也信風水?」
「不知道,反正李老師就是靠著找墓,找到這兒的……他還說,離遺址已經不遠了……」
一時間,王永謙都不知道說點什麼好。
就覺得挺扯淡,問題是,事實就擺在眼前?
一時間想不通,他也不糾結:「這兩天,外事司和邊防處的那兩位,沒什麼反常吧?」
「沒有!」
「國立分校的兩位教授呢?」
「也挺正常。」
「那就好!」
秘書心裡一動:「領導,是不是什麼不對?」
王永謙悵然一嘆:「大倉已經查到佳士德拍賣延期的原因了。」
「這麼快?」
「快一個月了,已經夠慢了!」
「那咱們這邊,會不會出現什麼變數?」
這是肯定的。
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那些所謂開國可汗、單于的遺物,大倉以後是再別想賣出去了,甚至是公開展覽都不行。
不僅於此,為了安撫那幾個國家,為了挽回聲譽,大倉花費的代價不可估量。
總算緩過了一口氣,當然得找找後帳……
「盯緊點,一旦發現不好的苗頭,及時給我打電話!」
「領導你放心。」
……
已是五月中,山坡上綠意漸濃,草叢中扎著幾株小花,紅藍黃紫,鮮艷嬌嫩。
起了風,紗窗「嘩嘩」的響,空氣中夾雜著一股淡淡的煤煙味。
秘書輕輕的關上窗戶,又乖巧的站在旁邊。
藤原緊鎖著眉頭,一下一下的滾動著滑鼠。
照片不多,但很清晰,都是從公共渠道找來的,無一例外,都是李定安。
文字資料卻很多,也很雜,以前網上有很多,但現在基本已經搜不到了,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個旮旯拐角里淘出來的。
「京大考古系研究生?」
「古董鑑定專家?」
「熹平石經、《喜微子出浴圖》(張大千)、南宋皇子銅槨、《大清皇輿全覽圖》、八大山人、寧王寶藏……」
藤原越看越驚訝,「會不會是誇大其詞,包裝宣傳?」
「應該不是!」對面的外交秘書拿出手機,「閣下請看!」
上面是一段視頻,全是李定安在文博會期間,在大柳樹會場內鑑定文物的視頻剪輯:恐龍蛋化石、虎牙煙槍、宋代手抄本、信筒、純金臘斗、粉彩糊斗……
這次就比較直觀了,不像之前,只有文字介紹。
每一次,李定安都能從不同角度,不同史料,將每一件東西的來歷、特點、出處、淵源講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且還快。
藤原驚奇不已,嘆為觀止。
同時,他也算是明白了:是誰壞了他的好事。
但誰能想到,博物館裡偶爾碰到,怎麼看都覺得只是大學生的李定安,卻是中國知名的文物鑑定專家?
他當時還警惕了一下,甚至試探了一下,但那句蒙語,真的太有迷惑性了,比蒙古人還像蒙古人。
八嘎,太狡猾了……
頓然間,藤原又泛起一絲狐疑:「他懂日語?」
「不是很清楚,但既便不懂,也沒關係……」
外使秘書劃拉了一下屏幕,「去年蘇付彼春拍,他與蘇付彼、中國保力都有過深度合作,兩家公司與他都很熟悉……
此次佳士德春拍,蘇付比和保力都是重點邀請對象,出於種種考慮,兩家公司竟拍之前請他參謀一下,再正常不過……」
對啊?
如果這些資料是真實的……不,只要有一半以上真實度,他就應該被稱一聲「中國最厲害的鑑定師」,為了增加把握,蘇付彼與保力請教於他,豈不是很正常?
他又恰好去過阿爾拜赫雷博物館?
對他而言,是不是同一件文物,或是兩件文物有什麼聯繫,可能只需要一眼……
就是他!
藤原重重的吐了一口氣:「他在蒙古做什麼?」
「與國立大學前杭愛省分校合作,尋找一處建於蒙元時期,具有風水性質的遺址!」
「只是一座遺址?」
「以目前了解到的信息來看,確實是這樣。」
「好的,謝謝!」
秘書點點頭:「閣下準備怎麼做?」
「中國有句古話:來而不往非禮也!」
藤原笑了一下,「以直抱怨,以德報德!」(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