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觀打開的大門,從中透出的影影綽綽的燈光,以及杵在門口的那道身穿道袍的清瘦身影,是一場跨越千年的等待。
蔣先生看見這一幕怔了許久。
他年紀不小了,本以為自己早不會再像個年輕人一樣容易情緒激動,可這一刻,他卻意外的察覺自己不知不覺間已是心潮澎湃,好像又回到了總是熱血沸騰的年輕時候,讓他一時有些恍然。
稍作猶豫,他學著尹樂的語氣——
「蔣家後人來訪。」
屋內傳來了老人的劇烈咳嗽。
玄清小師父看見了周離,但她無暇去想其他,連忙說道:「請、請進!」
三人跨進大門,門吱呀著關上了。
燈光不再透出。
周離低著頭對玄清小師父說:「玄清小師父,好久不見,老觀主還安好嗎?」
「師父……身體很不好。」
「唉……」
「你……你是……」
「我不是。」周離搖頭,「他們是,我是陪他們來的。」
「哦哦。」
玄清小師父這才看向尹樂和蔣先生,但她也顧不得多說廢話,只想快點讓師父看見他們:「師父在裡面等你們,他、他剛出院,就是為了在這裡等你們。」
「嗯。」
道觀的情況,尹樂和蔣先生已經在車上通過周離了解到了,於是加快腳步往屋內走。
病榻上的老人已是老淚縱橫,燈光映出他滿臉溝壑,橫的豎的都是影子,整個人看起來仿佛一截枯枝,顯出油盡燈枯之態,可他還依然費力的將頭抬起,打量走進來的兩人。
滿屋子的藥味兒。
尹樂走到床邊,握住了老人的手,莫名悲戚:「讓您久等了,老人家……」
「好……」
老觀主只吐出這麼一個字,內心的情緒大概也是難以用語言來抒發的吧?
隨即尹樂轉過身來:「能不能讓我們……單獨說幾句話?」
「好。」
「我們出去。」
屋內的燈光也被門擋住了。
屋外則是周離、玄清小師父和張老闆三人,他們沒人說話。
玄清小師父還處在無意間見證了一個驚天秘密的震撼之中,感覺自己像是成了某個奇幻電影中的一個角色,心情尚未平定。張老闆則在震撼之中多了幾分對世界觀的動搖,像他這個年紀的人,觀念早已固定下來,無論信神還是信無神,都已十分堅定,而今夜發生的事無疑是對他舊有觀念的一大衝擊。
周離則是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半天,玄清小師父才微微回過神,對周離介紹道:「這位就是張老闆。」
「您好,我叫周離,早聽玄清小師父說起過您,今天才算見到。」周離對張老闆是敬佩的。
「你好……」
「不要太過緊張,沒事的。」周離安慰道。
「你們、他們是什麼人?」張老闆下意識問,「這是什麼情況?」
「他們……」周離想了一下,「他們的祖先都是一群信譽極好、極重承諾的人,他們在這裡有個約定,現在來赴約來了。」
「……」
「您回去好好休息吧。」周離也不繞彎子,「我們會照顧好老觀主的,這裡的事,不要外傳。」
「也、也行……」
張老闆走得很乾脆,是個爽利人。
院子裡就只剩下周離和玄清小師父了,他們一人不斷的往屋裡張望,一人忍不住來回踱步、時不時用鞋底搓一搓地面的小草,也不知是被楠哥還是槐序中的哪一個傳染了。
終於,周離先開口:「上次偶然誤入這裡,本來我和楠哥都想過要再來的,但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再來。」
玄清小師父只嗯了一聲。
周離便繼續解釋:「我和那位尹家的後人熟識,前天天地異象,他給我說起這件事,讓我陪他一起來,一直到今天下午,我在車上才知道我們的目的地居然是這裡……可能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
假的,他前天就猜到了。
玄清小師父目光閃爍著,她感受到了周離語氣中的真誠,再聯想到去年初見時他和他女朋友的表現,似乎確實挺值得信任的。加上自己其實一直和他女朋友有聯繫,大半年下來也聊成了不錯的朋友,這又是一份信任基礎。
這件事太巧了,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們去年的到來是有意的,至於什麼迷路也是謊言,這樣一來,莫名就給這事添了一層迷霧。
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最容易讓人亂想了。
玄清小師父想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相信他們,相信楠哥。
信任是溝通的基礎。
玄清小師父很快抓住了這個唯一可以給自己解惑的人,連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楠哥又是什麼人?他們又是什麼人?我師父和長平觀的修行者在這裡等了他們這麼多年是做什麼?」
「我們……一個一個來。」
周離低頭看了看,在台階上坐下來,血色的月光讓這番夜景顯得詭異,他卻很快的適應了:「有些能說的,有些不能說的,能說的我都可以在這裡告訴你,不能說的,你只能去問老觀主了。」
「我是一個天師,在古代是除妖的人,你肯定也猜到了,老觀主給你提過類似的事的。」
「楠哥啊……」
周離皺起眉頭想了想,竟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楠哥。
總不可能說她是個普通人吧?
那是對楠哥的冒犯。
「她不是天師。」
最終他只能如是說道。
正在這時,院內的鐘又響了起來。
「咚!」
沉悶而悠揚的聲音,似乎從遠古傳來,一時讓人忽略了時代,仿佛置身於盛唐時期,清淨的道觀有人撞鐘,鼎內線香快燒完了,立起了一道長長的白色的香灰。
「又有人來了。」
周離連忙起身走出去。
道觀的狗在吠,在門口稍等片刻,石階上傳來了說話聲,是一男一女。
「這鬼地方好冷!好陰森!」
「我們快回去吧!」
「還有狗叫,不會被咬吧?」
「老子真是腦子抽了,才跟你到這地方來!」
「少說兩句。」
「我就說!怎麼了?你以為你還小哦,橫穿了半個中國,來這個地方還什麼祖先的遺願?快三十歲的人了,還搞這些名堂,要是弄得今晚上我們只能在車裡睡,老子才是無語了。」
「還可以回縣裡嘛……」
其中只有兩句話是男子說的,周離立刻判斷出這才是正主。
很快看見了人影。
透過微弱燈光,可以看見是個穿銀色反光外套的微胖男子,裡面是白體恤,有大肚腩。身邊跟著的是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穿著和男子同款的銀色反光外套,很明顯是情侶或夫妻。
雙方對視,上山的人明顯怔了怔。
周離抿了抿嘴,出聲問道:「你們是哪家的後人?」
「史……史家。」
微胖男子聲音顫抖起來,扭頭對身邊還在發呆的女人說:「是真的!你看吧,是真的!我就說是真的吧?」
女子沒有反應。
男子則越發激動起來,有種想哭的感覺。
周離連忙說:「請進吧,觀主等你們很久了,已經來了兩位了,就在裡面。」
幾乎話音剛落,裡屋的門便驟然打開,燈光勾勒出一道筆挺的身影。
尹樂這個中二病重度患者將目光在一男一女身上掃過,抬手抱拳,先自報家門:「尹家後人,尹樂。」
「史、史家後人,史衛軍。」
史衛軍也仿佛受到感染般,說話也沾了些尹樂的味道。
周離無奈的退到一旁。
大概一個小時之後,又來了一位傳人,好像都聚集在今晚到達似的。
這次是一個年紀比尹樂還小的女生,中等身高,面容姣好,是個沒有加入組織的小天師,是原先位於東南地區的婁家後人。
不得不說,在一千年之後,六家人中居然還有四家響應,這不僅要御六家的血脈傳承不能中斷,這條祖訓的傳承也不能中斷,並且千年後的後人還必須願意相信它並為之跋山涉水而來……真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
此時他們正聚在另一個房間小聲交談,只有周離能在旁相伴,此外就連史先生的女朋友都不能參與,去房間裡休息了。
他們聊的多是古代祖先的事,交流著彼此傳下來的東西。
其中以蔣家傳承下來的知識內容最是完整,但蔣先生本身並不是天師,所以話題基本是由尹樂和婁家後人主導的,他們兩個也承擔著為其他人問出的各種問題進行解答的任務。
至於各自近況,倒都默契的沒有提及。
滄海桑田,歲月變遷,有人顯赫,有人落寞,本就是正常的事,但在這裡,只有御六家的傳人,只有傳承下來的使命,沒有其他。
「我有點困了……」
周離實在是有點忍不住了,對明顯內心興奮卻又強作鎮定的幾人說:「你們慢慢聊吧,我要去睡了。」
他走出屋子,朝玄清小師父給他安排的客房走去,身後卻響起了腳步聲。
回頭一看,尹樂拿著水杯追了上來。
「怎麼了?」周離問。
「我有話給你說。」尹樂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找你一起來?」
「你怕有厲害的妖怪被天地異象吸引,過來看熱鬧,或者榆國察覺到異樣,過來查探……」周離想也沒想的說,「而且你沒有把天地異象的真正原因上報給天師部,所以你希望我能幫上你。」
「拜託了!」
「我會盡力的。」
「嗯……你叫槐序了嗎?」
「沒有。」
「哦好……」
尹樂明顯有些失望,但也沒說什麼,接了杯水便又走了回去。
周離則是覺得槐序畢竟是妖,無論他會怎麼做、做出怎樣的選擇,參與這件事終究不好,所以沒有請他來幫忙。
至於老妖怪,他神通廣大,自己跑這麼遠,肯定是瞞不過他的。
推開房門,摸索著打開燈。
「啪……」
光線充斥著整間屋子,老妖怪就躺在床上、晃蕩著二郎腿,偏著頭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