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邵湛。

  這個名字許盛一天裡聽了不下六次。

  各科老師進門就是一句「這回年級第一你們猜猜是誰,算了,不用猜了,沒什麼懸念,不過話還是要說,邵湛這回拉了年級第二整整二十多分」。

  然後把複印了三十多份的高分試卷往下發:「看看人家這解題思路,再看看你們。」

  原先許盛還不知道哪個邵哪個占,試卷從排頭傳過來,他伸手接過,打算隨手扔邊上,無意間看到複印卷上的字跡。

  也不是他想看,主要這字寫得實在很難讓人忽視。

  筆鋒剛勁,寫得有點草,許盛自己也是個「草書」派寫手,但這個草得一看就很有水平,跟他那種隨手瞎畫不一樣。

  已經有同學開始吹了:「學神這字……我就算練十年字帖也寫不成這樣,這是人能寫出來的字嗎。」

  「少貧,」老師說話時看著許盛,「我也不指望你們能寫成這樣,我就希望咱班某些同學,那字寫得能讓人看明白就行,題不會就算了,卷面分都拿不到。」

  拿不到卷面分的許盛同學把那張卷子折了折,塞進桌肚。

  許盛的校園生活,一向過得樸實無華且枯燥。

  睡覺,打遊戲,上走廊罰站。

  不存在第四種可能性。

  下午最後一節生物課,老師讓他起來回答問題。

  許盛把手機扔桌肚裡,才慢半拍站起來:「老師,沒聽清,能再說一遍嗎?」

  生物老師看著這位學生坐在角落裡旁若無人地玩了大半節課手機,本就藏著一肚子火,這下直接冷下臉:「書上有,知道我們現在在講哪一頁嗎?」生物老師忍著氣,給他指條明路,「第四頁。」

  許盛拎著本英語書翻了幾頁:「選詞填空?」

  「……」

  全班鴉雀無聲。

  「啊,」許盛從這片死一樣的沉默里悟出了點什麼東西,「這節不是英語課?」

  兩分鐘後,許盛帶著手機和從同桌那兒順來的充電寶往教室外頭走,背靠欄杆站著,順便又通過敞開著的教室門、間接跟隔壁六班的同學打了個照面。

  手機震動兩下。

  是張峰發來的消息。

  -老大,又罰站呢?

  -滾。

  -我本以為我們隔著那麼遠的距離,不能經常看到你,結果發現幾乎每節課一抬頭往走廊外看就看到你的英姿。

  -你也出來站會兒,能看我看得更清楚。

  -這就不必了……我沖你揮個手意思意思就好,能看見嗎?

  許盛抬眼,看到走廊盡頭靠窗的地方,真伸出來一隻手。

  他又把頭低下去,回覆:操,你傻逼麼。

  張峰又問:晚上去不去網吧?老地方?

  許盛沒及時回,他從聊天框裡退出去,最近聯繫人名單里安安靜靜地躺著個人,備註是「媽」。

  消息接收時間是兩天前。

  [媽]:到學校了嗎?

  [媽]:讓你住家裡你不肯,好好上課,別的我也就不管你了,你要實在學不進去,順利畢業總行吧。

  [媽]:高二了,讓你學習不是為了我學,你這樣將來打算幹什麼?!

  許盛看了兩眼,神情沒什麼波動,然後給張峰迴了句「行」。

  回完把手機塞回褲兜里,動了動手指,食指不經意按在大拇指第二個骨節處,「咔」地一聲。

  生物老師正寫著板書,無意間瞥到外頭一眼,發現走廊上的男孩子罰站都沒個正行,倚著欄杆跟沒骨頭似的,於是又皺著眉轉開視線。

  叮鈴鈴——

  放學鈴響了。

  生物老師放下粉筆:「行了,下課吧,幾道附加題我讓課代表拍了發群里……還有外頭那個,進來吧。」生物老師說到這,又往走廊看一眼。

  走廊上空空蕩蕩,哪兒還有人。許盛早掐著鈴聲自覺下課了。

  學校附近有片老式居民區,彎彎繞繞白牆灰瓦的巷子外面發展成一條商業街,飾品店、零食店……還有家不需要身份證就能上網的黑網吧。

  網吧開得隱蔽,從小飯館後門進去,上二樓,推開玻璃門就是。

  許盛是那家網吧的常客。

  張峰不住校,他收拾好書包帶著幾個兄弟奔過來的時候,許盛已經占了最角落的那台機子。這位大爺也不打遊戲,戴著耳機一條腿曲起踩在椅子邊緣,縮在那兒看電影。

  「這什麼,怎麼沒劇情啊,」張峰交了錢,把書包往地上隨便一甩,等開機的過程中湊過去看許盛的電腦屏幕,半天發現自己看不懂,只好轉而看標題,「……BBC之藝術的力量,我操,記錄片?」

  許盛單手握著滑鼠拖進度條。

  張峰發出靈魂質問:「你就在網吧看這個?你怎麼不乾脆看新聞聯播?」

  許盛看也不像是看紀錄片看得很認真的樣子,抬手把耳機往後挪了點,方便聽張峰說話:「新聞聯播七點,還沒開始。」

  張峰:「……」

  許盛把紀錄片關了:「我開玩笑的,上遊戲。」

  許盛跟他們打了幾局遊戲,期間張峰接了通電話,他媽在電話那頭罵了一陣「你要死啊你這都幾點了還不回家」,張峰睜眼說瞎話:「我有幾道題弄不明白,留下來請教同學……」

  張峰他媽根本不信自家孩子的鬼話:「你放屁!你同學在你邊上嗎?我怎麼沒聽見有人講題?」

  張峰走投無路,只好把求助的眼神投向許盛。

  許盛邊敲鍵盤邊跟他打配合,有模有樣地說:「這題其實挺簡單的。」

  張峰眼神示意他『會扯你就多扯點』。

  許盛:「我說你寫。」

  許盛裝得還挺像那麼回事,尾音拖長半拍:「『解』,冒號。」

  張峰:「……」

  「然後呢?」張峰等半天遲遲等不到下文,「……你多說點。」

  許盛:「然後可以看下一題了。」

  「…………」

  所幸張峰他媽隔著電話也聽不清許盛具體都說了些什麼:「那你跟同學講完題目早點回來,媽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紅燒肉。」

  張峰被催得不能再拖,背上書包下機前,在內心狂吼:他找誰求助不行,高中知識點怕是連黑網吧網管學得都比他邊上這位透徹!

  張峰掛了電話:「老大,您講題,真是一點就通。」

  許盛清理完兵線,說:「不客氣。」

  「那我先回去了啊,」張峰走之前說,「你也別太晚,這才剛開學,被抓到不好。」

  許盛擰開邊上的礦泉水瓶,應了一聲,應得極其敷衍。

  「你回吧,」許盛說,「他們抓不到我。」

  許盛在網吧里泡到天黑,BBC紀錄片看到尾聲,看得有些乏了,往後仰仰頭,摘下耳機打算去前台買點吃的。

  前台除了泡麵就是一些鴨腿雞爪之類的東西,許盛掃了一眼,實在沒什麼胃口,最後只從邊上拿了條薄荷糖。

  買完拆了一顆出來咬嘴裡,推開門去樓梯間透會兒氣。

  沒走兩步,樓梯間堆雜物的地方傳來「砰」地一聲。

  「就這麼點錢?」

  「明天的早飯錢也在這了,真的沒有了……」是個男孩子,聲音唯唯諾諾。

  砰——!

  又是踢翻東西的聲音。

  「跟你說了這次湊不夠兩百就別怪我們不客氣,」踹東西的人聲音粗啞,「你是不是找揍?」

  這種黑網吧本來就是高危地帶。

  魚龍混雜,發生這種事並不稀奇。

  許盛嘴裡那顆糖格外涼,他靠著牆聽了一會兒,把糖咬碎了,然後才漫不經心往雜貨堆那兒走。

  雜貨圍起來的那圈地方站著四個人,染著祖傳似的社會黃毛,沒穿校服,應該不是六中的學生,被圍的那個身上那件灰藍色校服倒是很顯眼。

  「對不起,放過我吧,明天、明天一定給你們……」

  那四個黃毛點完手裡的一百多塊錢,相互對視後笑起來:「明天?明天可就不是這個數了。」

  他們沒能笑多久,因為話音剛落,拿著錢的那個人就被人從背後拍了拍肩膀。

  「——誰啊?!」

  「我是誰不重要,」許盛走上前,手乾脆順勢搭在那人的肩上,跟哥倆好似的,嘴裡說出來的話又截然不同,「你們太吵了。」

  拿著錢的不良少年側過頭,看到許盛之後愣住。

  平心而論,雖然許盛惡名遠揚,但憑藉這張臉還是能在學校里拉到不少回頭率。

  黑T恤,深藍色牛仔褲,耳釘。

  除了這套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經學生的打扮以外,許盛眉眼生得精緻凌厲,眼尾微微上挑,看著心不在焉,但眼底仍舊帶著幾分藏不住的野,任誰看了都覺得這長相一看就是經常被貼處分通知的壞學生。

  最重要的是,看起來,比他們,更像是來搶錢的。

  「你……」拿錢的不良少年被他這架勢壓得低人一頭,哽了哽說,「你也是來搶錢的?」

  許盛笑了:「可以這麼理解吧。」

  許盛把搭在他肩上的手放下,活動活動手腕,又隨口問:「你們陸陸續續從他身上拿了多少?是想等我動手,還是你們自己掏。」

  不良少年:「……」

  那四個黃毛是被嚇跑的。

  本來也才十六七歲的年紀,出來隨便嚇唬嚇唬人,柿子專挑軟的捏,碰到個看起來比他們還硬的,反倒不敢囂張了。

  什麼都顧不上,直接把兜里能掏的錢都掏出來扔在地上,道了句「大哥對不住,不知道這是您的地盤」後順著樓梯往下跑。

  許盛彎腰把散在地上的錢撿起來,疊整齊後蹲下身。

  穿六中校服的那位還呆坐在地上瑟瑟發抖,見許盛蹲下來,第一反應是:「我真的沒錢了,真沒了……」TAT。

  許盛:「……」

  我看起來就那麼像搶錢的嗎。

  許盛沒說什麼,只是把那疊錢塞到他手裡,起身往回走,推開網吧門,才扔下一句:「這種地方,以後別來了。」

  許盛在網吧里待到快九點才下機。

  外邊已經黑透了,道路兩旁的路燈沿街向外延伸。

  學校八點半鎖校門,寢室樓倒是開到十點,但進不去學校、它就算開到天亮也沒用。

  許盛熟門熟路地繞到學校後門。

  學校後門和宿舍樓緊挨著,處於常年關閉狀態,生了鏽的鐵門上拴著條粗鐵鏈,整堵牆正好圍著男生宿舍樓,離牆最近的那一幢是高二年級的,朝向和後門幾乎正對著。

  他踩上牆下的石塊,撐著圍牆翻上去。少年身高腿長,翻得毫不費力,脊背彎著、繃出一道弧度,他鬆開手,一條腿盪下去,正準備往下跳——

  卻看見對面走過來一個人。

  那人個子很高,單肩背著書包,校服袖口往上挽起,露出半截手腕。那套上過全區校服排名倒數第三的灰藍色校服穿在他身上,說不出哪兒不太一樣。

  隔太遠看不清樣貌,等人走到路燈下,許盛才發現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他低聲罵了一句。

  操。

  運氣真好。

  他滴水不漏的翻牆出校記錄,在今天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