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漢子死了。
散落的鮮血讓山林多了一分不同於泥土的腥氣。
南瀟踩著沉重的步子從密林中走出,望著那具屍體,一言不發。
眉眼之中,並無飛揚意。
若非是中年漢子在靠近過程中沒有收斂氣息,恐怕此時死去的人多半是她。
定風波讓南瀟擁有超出常人的目力,因此她才能先中年漢子一步,從而提前布局。
穀雨中的湖光山色,屬水,被南瀟賦予了幻神的功能。
山林本就茂密,南瀟以湖光山色折迭此間,讓中年漢子誤以為他距離岩石上的身影只有百米。
實際上,他距離遠轉斂息術的南瀟距離不足三步。
由於這一切發生的極快,縱使南瀟目力高過中年漢子,但速度卻不一定比其更快。
南瀟本想直接偷襲,但擔心自己取出思空長劍的過程會被中年漢子察覺,故此才施展出最後的壓箱底玄法。
在青崖福地,除了修行《道經輪海卷》這一殘篇,南瀟還習得七門玄法。
《斂息術》、《清靈訣》,得自陳拙老人。
《炎拳》、《穀雨》、《小千冶》,師姐林凌凌所授。
而在青崖福地對所有修者開放的傳承殿,南瀟又從中選擇了兩門。
《金戈》,主殺伐,其中記載的銳明斬,堪稱燃命之法,可短暫爆發出三倍於己身的力量。
後被南瀟改善,抹掉一些副作用,保留部分增幅。
正是因為金戈銳明斬,南瀟才能在青崖福地的宗門大比中,力壓修行洛書古法的曹昌學。
而今,在山林之中,南瀟為了保命,不得已又使用了此法。
不僅如此,南瀟還將金戈銳明斬的雙倍增幅,作用到她的最後一門登堂入室的玄法中去。
玄法的名字很普通,名為搬運。
據說,一旦將搬運修到大成,可以搬山。
浩瀚的中州,絕學無數,其中便有抱山印,曾顯赫一時。
南瀟學富五車,自然明白搬運的潛力,故而在青崖福地的傳承殿做出了選擇。
現在想來,搬運一詞,涵蓋甚廣。
既可以移物,更可以挪人。
不過此法的缺點很明顯,速度不快。
但對於擁有了金戈銳明雙倍增幅的南瀟,自然不算缺點。
甚至是專為南瀟的打造。
五步之內,南瀟可以掌控兩個有形體事物的位置。
人既是事物,亦有形體。
故此南瀟才讓中年漢子死在了自己的長槍之下。
山林無聲,岩石飛快崩裂。
弒主的漆黑長槍重現,於碎屑上橫陳。
屍體與肉沫交迭,血水污了滿地。
南瀟眸中微動,剛剛死裡逃生的她,只覺胃中有強烈的酸楚在瘋狂洶湧。
雖然手上沒有沾血,但這確實是南瀟第一次殺人。
看似是中年漢子自殺,實則不然。
其中真相,山林皆有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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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遠在數千里之外的青崖福地,盛世依舊。
日頭已經快下了西山,月牙又起於東。
而此時,距離青崖福地演武大比第三輪的開啟,已有一整天。
在白日裡,除去率先出局的廢人包菲,餘下的九十九位修者都有過短暫的交鋒。
如今,擂台之上只剩下七十五人。
之所以在一整日中只淘汰了二十多位修者,有多種原因。
一方面能夠晉級到第三輪的修者們,至少都是在神橋境界。
能在青崖福地擁有這般修行的人,各有各的看家本領和保命手段。
一方面他們都有互相抱團、三五成群,難以給其他人可乘之機。
而一旦發生了火拼,既要戰鬥,還要分開部分心神去防備其他隊伍的來襲。
在擂台之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並不少見。
因此,被淘汰的二十餘人,要麼是隊伍整體實力較弱的,要麼是被排擠或者不樂於主動抱團的修者。
擂台上的血跡被遮天長卷垂下的塵灰淹沒,在一輪彎月的照耀下,更顯得潔白如雪。
在青崖福地以往的那幾屆宗門大比中,第三輪往往是耗時最久的一輪。
想要角逐出最終的五十強,至少要三天時間。
因為這不僅是關於個人意志的較量,更是對修者審時度勢,以及最大程度調用幾身神力的考驗。
這是最能體現修者是否有培養潛力的一環。
因此凡是進入到第三輪的修者,全都卯足了勁,想要脫穎而出。
但想要留下,就絕對不能莽撞。
在之前太陽落下的那一瞬間,擂台之上的七十五位修者,大都主動停止了交鋒。
本來有些劍拔弩張的氣勢,又安靜了下來。
擂台之上,那些修者似乎達成了默契,或者說只是在掩人耳目。
他們表面上盤坐調息,實際上心神緊繃。
哪怕是盟友,估計也會互相戒備著,生怕被別人趁著自己鬆懈搞偷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安靜到有些詭異的氛圍因為一個人的到來而發生了變化。
來者是一個少年,看上去卻十分憔悴,眸光暗淡,臉上黑乎乎的。
在他的髮絲上,還濕答答地掛著幾根雜草。
少年整個人稱得上是風塵僕僕,就連一身造價不菲的紫衣此時都皺巴巴的。
天可憐見!
紫衣少年終於飛回青崖福地了!
若是中年漢子黃泉下有知,估計要哭出來。
說來也怪,明明紫衣少年所在的駐地距離青崖福地很近,哪怕他在半路上三心二意,時不時停下來賞賞花、鬥鬥雞,也不應該如此之慢。
但考慮到少年才從苦海境界晉級到命泉境界沒多久,辛苦萃取出的那麼點神力,肯定不足以支撐他長久的飛行。
事實上,紫衣少年都快把苦海中的命泉近乎榨乾了,才得以順利回來的。
「師叔祖!師叔祖!」
紫衣少年見到眾人都在後,眼睛終於亮了起來。
他高喊一聲,竟然驚醒了無數個因為長久觀看不到戰鬥而打不起精神致使現在迷迷瞪瞪昏昏欲睡的人。
「你叫什麼叫,那麼多人睡覺,你沒看到是嗎?再敢說話,我就把你的嘴給縫上。」
有一個看起來很兇的大漢,惡狠狠地威脅著少年。
「哦。」
紫衣少年被嚇得直打哆嗦,才算有了點光亮的眼睛裡頓時凝滿了秋水。
然後少年顫顫巍巍地答了一聲「哦」,便找到了一處空地,直接一屁股坐了下去,接著更是抱著頭,縮成了一小團。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看就知道平日裡少年沒少這麼做。
大漢見到紫衣少年這麼認慫,哼了一聲表示嘲諷,但沒有再繼續發作了。
過了沒一會兒,紫衣少年微微抬頭,通過指縫偷瞄了一眼大漢,發現大漢在閉目養神之後,他才鬆了一口氣。
可緊接著,紫衣少年又苦著一張臉,俊秀的眉毛都快成川了、
為了之後能交差,紫衣少年再次提煉出輪海中本就少得可憐的那幾滴命泉,喚出一道暗淡無光的神紅,想要飛到高天去尋找師叔祖。
但估計是因為他實在沒有力氣了,再加上遮天長卷釋放的威壓讓他難以往上飛。
見這樣也不是辦法,紫衣少年就孤零零地站在低空,將雙手放於嘴邊,輕聲喊道:「師叔祖——」
寂靜無比的山谷瞬時又因這一聲呼喚,起了回聲。
原本還在擂台之外,閉目養神的那些修者們全都憤怒地睜開了眼睛。
尤其是最開始斥責過紫衣少年的那個大漢,更是怒不可遏,高聲罵道:「叫叫叫!就你他大爺的知道瞎叫喚!」
可緊接著,正在氣頭上的大漢還沒罵完兩句,就發現周圍遞過來數道不懷好意的目光。
大漢本就暴躁,因此剛才的叫罵是扯開了嗓子罵的,甚至比紫衣少年的呼喚要高上好幾倍。
他想清淨,卻不想因為他的做法太粗糙,讓此地更為吵鬧。
於是,暴躁人們全都站出來了。
一時間,各種沒有多少威力但侮辱性極強的雞蛋、菜葉、石頭全都砸向了那個大漢。
其中還有一些人拉弓射箭,想要將在半空中的罪魁禍首給射下來。
擂台之上,藍於桉嘿嘿地笑了笑,微微眯著眼睛,朝著站在低空的紫衣少年勾了勾手。
燦爛的笑容,英俊的面容,卻讓紫衣少年不寒而慄。
「李祥,你在搞什麼?到了宗門,為何不換上宗門衣裳?還在此喧譁!」
被嘈雜聲所驚醒的人群里,同樣有坐在擂台上的趙武昌。
他本就因為積累不算深厚而有些心煩,再加上淺層的悟道心境被吵醒,故而面色不悅地責怪高天之上的紫衣少年,並喚出了他的名字。
被責怪的李祥由於趕來得比較「著急」,再加上腦袋總是慢半拍,故而忘記了換衣服。
實力不算強大,被責怪而羞愧難當的李祥,更加手忙腳亂,再也難以躲避開那些襲過來的冷箭、爛菜葉和臭雞蛋。
因此,短短几個呼吸間,李祥就被擊中數十次。
他身上的紫衣掛滿了爛菜葉,就連額頭都流出黃白相間的蛋液。
倍覺屈辱的李祥委屈巴巴地飛了下來,主動落到最靠近魏武昌的地方,小聲道:「師兄師兄!我找師叔祖!」
聞言,趙武昌的眉頭更緊。
「在座的哪一位不是你師兄?天上的哪一位長老不是你的師叔祖?教訓過你那麼多次,你就不能清醒一點說出來?你到底要找誰嗎?」
李祥猛地一拍腦門,竟然把那麼重要的事情給忘了!
而後,他將因拍額頭而沾上臭雞蛋汁水的右手放在屁股後擦了擦,終於咕嚕出一句——
「我想找紫魏穎師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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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天涯,視線回落。
距青崖福地數以千里的無名山川中,月清林寒。
中年漢子屍身與血泥都已凝固,弒主的漆黑長槍幽寂。
手持思空長劍的南瀟,眼神清亮,將一切淡忘,又馭虹而起。
月弦上。
天地狹長,宇宙曠遠。
生命的意義,渺茫塵埃里。
南瀟夜來仗劍,只為越過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