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投桃報李，歲月以歌

  仙人灌舉，洛水出焉。

  自神話時代的數位天尊掌指間滴落，順流直下，浩蕩奔涌。

  曾路過於史書中曇花一現的冥古，幾朵浪花濺到地府的寶輪上，催生出九幽的黃泉。

  再沿著諸王並起的太古舊路，先後見證了各族強者登頂證道為皇，揭竿而起者願化戰仙。

  如此又是百萬年。

  昔日裡浩浩湯湯的洛河，在流過荒古歲月時，已經只剩下快要乾涸的支流。

  連傳聞中因仙人灌舉而生的洛河，也逃不過時間。

  歲月悠悠，可有誰站在河岸旁，聽佛經，聞松香，望神朝？

  長街長，煙花繁，誰在挑燈回看？

  在歲月中離散的落荷水光，化作漫天雲雨。

  水天相接時，洛河重生。

  那是一條近乎是直線的橫切。

  ————————————

  在南瀟走下蜀道的最後一階青石後，滿身的雲霧全都消散乾淨。

  不再被遮望的雙眼能瞧見近前的繁華，耳邊的叫賣聲讓紅塵有味。

  直到現在，南瀟才找回了自己的五感。

  徹底算是從仙玄回到了俗世。

  九年一夢。

  頭頂的月光與仙門之外的一樣，不明不暗，不近不遠。

  此時正值深夜，華燈早上。

  眼前的望仙市集，遠比九年前的白天還要熱鬧。

  「冰糖葫蘆，又酸又甜的冰糖葫蘆……」

  插滿油亮冰糖葫蘆的稻草後頭，鑽出一個憨厚的笑臉。

  憨厚笑容的擁有者是一個瘸腿的漢子，此時正站在南瀟的三步之外，拄著拐杖叫賣著。

  一個面如銀盤長相親切的大嬸走近突然出現的南瀟，並沒有表現出奇怪的神色，而後熱切地拉過南瀟的手，道：「烤紅薯，香噴噴的烤紅薯！姑娘姑娘，您瞧瞧，您瞧瞧，一身的寒氣！快來吃個紅薯驅驅寒！」

  南瀟有些神情恍惚，本來想好說辭的她，此時卻感覺身邊的人反應跟她預期中大不相同。

  再一回頭，卻發現之前走過的萬階蜀道，已經消失了。

  怎麼回事？

  還沒想明白的南瀟，很快就被包圍了。

  青崖福地的七彩仙衣，每一件都是由精通刺繡的織女手工縫製。

  南瀟此時身穿藍衫，樣式雖然樸素，但細節上很是出彩。

  因此望仙市集一些叫賣的攤販，即便是沒認出來南瀟是山上的修者，也知道南瀟非富即貴。

  於是，幾乎半條街的小攤小販全都一窩蜂地往南瀟的位置拱。

  「吃了不長胖的甘草糖人，五文錢吃到飽！姑娘，你是從哪走來的啊，是不是餓了？我瞧你長得俊，這糖人送你了！」

  「流螢燈籠，流螢燈籠，提著它，再也不怕走夜路啦——小姑娘，你怕黑嗎？我這邊有火……」

  「驢打滾，賊好吃的驢打滾，十文錢一個！三十文錢兩個！姑娘，我這比他們的還要好吃！天上龍肉，地上驢肉，保管讓你那如花似玉的嬌弱身子，飛快暖和起來！」

  「姑娘姑娘，我看你容顏絕美，若無護身之法，恐怕很難自保！說來也巧，我家大人近來仙逝，留下數本享譽武林的秘籍，半賣半送，只為讓姑娘不再孤苦！輕功水上漂，金鐘罩，形意拳，統統只要三兩紋銀，只要紋銀三兩！姑娘，心動不如行動……」

  被小販們包圍的南瀟，只是不知所措了剎那。

  但意識到自己也算是凡俗世界裡的有錢人之後，便坦然起來，出手極為闊綽。

  腰間別著幾本武林秘籍，嘴裡咬著一根騎鶴的糖人，左手食指拎著三個正冒熱氣的紅薯，右掌攥著兩串冰糖葫蘆和一個造型雅致的流螢燈籠。

  甚至懷裡還揣著三個驢打滾。

  光是那越賣越貴的驢打滾，就花了她一百文錢。

  再加上一些其他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南瀟總共花了二兩黃金。

  南瀟此時身家不菲，因此才不管這麼買到底是賺是虧，只為心裡高興。

  等到南瀟徹底拜託那些小攤販後，她才把吃不完的美食和玩夠了的燈籠送給一些街邊玩耍的孩童

  不久後，南瀟尋到一家門面大氣的裁縫店，於是脫下藍衫，換上了一身颯爽的黑色男裝。

  再入長街，英俊的少年再次吸引了數個小攤販的目光。

  不過這次南瀟長了記性，飛快地逃開，直奔記憶中的粉紅燈籠。

  ————————————

  「官人，近來玩呀，保證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妙欲樓依舊招搖。

  連路過的風都沾上了香的氣息。

  南瀟避過主動挨上來的年輕姑娘，大步向樓內走去。

  聲色犬馬的喧囂中，南瀟是唯一的靜。

  在扔出一兩黃金換得片刻安靜之後，南瀟才等來了那個人。

  當初有如春水凝成的秀紅姑娘，此時已經是一個年雖半老卻更顯豐腴的徐娘。

  她從樓上走到樓下，姿態婀娜地倚在門框上。

  裸露在外的手臂已經有了些皺紋，但秀紅卻毫不掩飾，大大方方地揮舞著手中的帕子，調笑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五官艷麗，身姿曼妙，嫵媚異常。

  堪比桃花的雙眸底下，更是涌動著層層迭迭的秋水。

  只不過眉眼中的疲憊，哪怕細粉擦得再重，也掩蓋不了的。

  南瀟早已換上一身黑色勁裝，連粉潤的唇都被她塗上了一層黑。

  她徑直走上前去，想要上樓，卻被曾經的秀紅姑娘，如今的老鴇攔了下來。

  秀紅將身子貼了上來，附耳低聲道：「小姑娘，這裡可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哦……」

  聞言，南瀟頓時眸光一緊。

  秀紅竟然瞬間看破了自己的女扮男裝！

  即便是她如今修為已經在神橋境界，且運用了斂息術和清靈訣，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儘可能掩飾起來，仍沒有逃過在妙欲樓閱人無數的秀紅。

  見到南瀟的表情驟變，秀紅心下瞭然。

  而後，她玩心大起，笑眼盈盈地看著女扮男裝的南瀟。

  先是抿了抿嘴，在南瀟的耳邊吹了口氣，又接著嬌滴滴地說道：「小姑娘，來姐姐這裡，可是帶夠銀兩了呀？」

  南瀟面色一紅，輕輕拽過秀紅的胳膊，繼續往樓上走，悶著頭不說話。

  即便是南瀟沒敢用多少力氣，但是也讓秀紅微微吃疼，但她並沒有叫喚，反而揮退了一些要上前幫忙的龜公和小廝。

  就這樣，秀紅半推半就地任由南瀟將自己拉到一座閣樓上，並順手關上了門。

  在確定四下除了自己和秀紅，再無第三個人之後，南瀟才回答秀紅之前的問題，乾脆道：「我不是。」

  聽到這句話，秀紅笑了笑，起身把門窗關上，才皺起眉頭，慢悠悠地嗔怒道：「既然不是嫖客，那這裡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雖然穿的是男裝，我也能瞧出你絕對很漂亮。回去吧，千萬不要誤入歧途。」

  南瀟心中溫暖，沒想到十年過去，秀紅依舊善良。

  「十年前，謝謝你幫過我。」南瀟躬身，鄭重道謝。

  秀紅的眼睛微眯，認真端詳了南瀟，沉默片刻才道：「是你啊，小乞丐……」

  「我當時就隨口說了一句。不過你是真厲害呀，竟然能爬過一萬級台階！樓上那群死鬼，後來可沒少在我耳邊說起你呢！」

  她有些唏噓，但言語中的驕傲是未曾掩飾的。

  南瀟輕輕笑了笑，一直緊繃著的心神，這時有點放鬆下來。

  「不過這些年一定很苦吧，真難為你了。」

  秀紅在認出南瀟後，收斂了很多。

  她輕輕抬起手，想要撫摸南瀟的頭，但是在看到自己鮮紅的指甲和有些滄桑的手背，心中微酸，便又有些躊躇地想要把探出的手收回去。

  南瀟心思細膩，在秀紅還沒有把手收回去之前，就主動地將頭靠在了秀紅的手邊。

  這幾天來，很多人都問南瀟為什麼會這麼強，但從來沒有人問她這樣做累不累。

  生活雖苦，但只要一點點的甜，就足夠南瀟回味很久了。

  從前便是如此，今後更是如此。

  秀紅的眼睛微微濕潤，就這樣輕柔地為南瀟理了理衣裳，又將南瀟耳邊那些散亂的頭髮拔了回去，讓她看上去更像個男人。

  半晌，秀紅才捧起南瀟的臉，笑著打趣：「知道你長得漂亮，但也不能這麼糟蹋自個啊！你為何要女扮男裝呢？是不是上頭那些六根不淨卻總愛擺架子的修仙者做壞事了？不過你這樣藏拙也好，畢竟像你這種貌美的少女，在這吃人不眨眼的所謂大世，很容易被針對……所以啊，既然要裝男人，喉結、眉毛、眼周的鋒利、外放的自信，都要裝得像一點哦！以後出門在外，可得好好保重，面子什麼的最是沒用，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你可要曉得，好死不如賴活著！」

  南瀟笑了，鳳眸沒有了鋒銳，只有燦爛。

  她重重點頭，而後又道：「我快要走了，需要我為你做些什麼嗎？比如說離開這裡？」

  聽到南瀟這麼說話，名為秀紅的女子，此時卻樂不可支。

  在一些嫖客眼中，秀紅那散發著成熟韻味的身子，此時卻如風中的飄絮，看起來柔美又感覺到脆弱。

  秀紅抬手擦掉眼淚，自嘲道：「哈哈哈，小姑娘啊，聽說你的名字叫南瀟是嗎？真是個好名字！瀟瀟灑灑的！希望你也能夠自由。只是，你姐姐我身不由己呀……妙欲樓，可不只是眼前這片狹小的一處。而且，我身體看似健康，實際上中有毒癮，已經無法根除了。現在呀，只能指望著每三個月一次的藥丸，才能苟活呀！這就算我離開了這裡，又能去哪裡啊？除了依附到男人生活，我還有什麼去處呢？在哪裡都一樣？至少現在我已經站在這個高度，擁有相對自由的選擇權。」

  南瀟沉默了。

  那來路不明且深入骨髓的毒癮，南瀟不敢保證自己有足夠的時間為其拔除。

  就算僥倖憑藉千年靈藥換來秀紅的健康，南瀟也無法為秀紅的未來尋到一個更好的去處。

  南瀟只能紅著眼，哽咽著說：「對不起。」

  說完便不顧秀紅的反對，取出五粒對彼岸境界修者都有效果的蘊靈丹，用自身神力化開藥效，並將其中升騰的生命精氣，全都打入秀紅的周天大穴中。

  南瀟能在青崖福地煉藥多年，雖然都是些不入靈階的凡丹，但南瀟對於藥性和人體結構，還算了解頗多的。

  因此，在南瀟的神力引導下，五粒蘊靈丹的生命精氣在秀紅的周天大穴中逡巡遊走。

  不多時，秀紅的皮膚就開始泛紅，隨後更是有腥臭的膠體從體表滲出。

  南瀟眸中山川再起，見蘊靈丹對秀紅的毒體有效，又從儲物玉瓶中取出一株千年靈藥。

  這株千年靈藥在出現的剎那，就被南瀟定住滾動的生命精氣。

  通體如碧玉，約半人高，外葉堅硬，質軟成肉狀，性溫味苦，是為龍舌草。

  南瀟抬掌就把讓青崖福地視若珍寶的千年靈藥龍舌草拍爛，細膩的肉質汁水在南瀟的不斷萃取下，只剩巴掌大小的水球。

  其中的生命精氣，幾乎是數百瓶百草液，甚至是百草丹都無法比擬的。

  因為擔心秀紅的肉身承擔不起千年靈藥的精華，南瀟便只是將這團靈精化為活水，不斷沖刷著秀紅的周天大穴，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盡數被洗禮。

  直到碧綠髮亮的靈精之水徹底因洗禮而耗盡後，南瀟才收回了神力。

  本就是走了捷徑才晉升神橋境界的南瀟，如今在為秀紅洗髓拔毒時，幾乎動用除了釘住命輪冰錐之外的所有神力。

  即便如此，秀紅體內的毒素仍有殘餘。

  人體脊柱，是為大龍。

  毒素如同附骨之蛆，難以根治。

  南瀟熟讀藥經，自然知道，那些毒素已經與秀紅的性命融在了一起。

  千年靈藥的藥效還是低了。

  如果是能夠生死人，藥白骨的藥王，或許能夠根治。

  可一株靈藥想要自然成長到藥王，至少要十萬年。

  一旦長成，便是所有修者的爭搶熱點。

  要知道，一株藥王，可為修者延命四到六百年！

  這在凡人中，哪怕百歲壽終正寢，也夠活上四五次了。

  憑藉南瀟現在的實力，想要得到藥王這類可以說是鍾天地靈慧而生的奇珍異寶，無疑是痴人說夢。

  或許，當南瀟需要修行到一定程度，比如步入比輪海秘境還要高處兩層的化龍秘境，才有可能嘗試刮骨療毒。

  但是現在，還是來不及了。

  南瀟壓下心中的苦澀和心神的疲憊，強打精神道：「我以為你拔出大部分的毒素，想來今後你不會在每個日中之時，疼得睡不著覺了。」

  「這——」

  妙欲樓的勢力幾乎鋪滿了大半個中州，秀紅久居於此，再加上有些故事，自然很清楚南瀟的所作所為，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

  體內的毒素和雜質被排出體外，腥臭的膠質汁水與衣服黏在一起，秀紅卻並不在意身上緊貼的觸感，而是埋怨地看著南瀟，悶聲道：「你太浪費了！」

  南瀟搖了搖頭。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我可不願意欠你，這卷藥經你拿去。我年輕時候曾遇到一個拿著神醫名頭招搖撞騙的混不吝。他自詡能幫我逃脫萬丈紅塵，可是最終修行出了岔子，還是我把原本用來贖身的錢拿出來，給他風光大辦的。這本書——算是他們那一脈的傳家之寶。放我這也沒有用了，我看了那麼多次，也沒瞧出個五六七八九，還讓我還是掉眼淚！留著沒用了，你——把它拿走吧。我不想再被一個死人給禍害了……」

  秀紅背過身去，擦掉眼角即將滑落的淚珠，而後仰起頭，不讓外人看見她的脆弱。

  說罷，她踩著小碎步，三步一搖動地挪向床邊，邊搖邊說：「但是我有個條件哦！等你今後變強了，將那群跟我一樣的人解救出苦海。可若是到那個時候，她們仍做出了跟我今天一樣的選擇，還請你儘量幫她們爭取到更多的選擇權……」

  坐在繡有鴛鴦的紅被上，秀紅聲音越小，似乎覺得自己的要求太過於嚴苛，立馬又轉過頭來，紅著眼睛看著南瀟，強顏歡笑道：「當然了啊，假如啊，你覺得這份責任過重，可以不管的，當我之前沒有說過，你只要把自己過得好，我就開心了，真的！」

  南瀟默不作聲，只是重重點頭。

  秀紅轉過身，在枕頭底下摸出了一把古舊的銀色鑰匙，而後又推開了衣櫃，取出了一個不知道是用什麼材質打成的盒子。

  在小心翼翼地用鑰匙將鐵盒子打開之後，最上面擺放的是密密麻麻的金銀財寶。

  秀紅眼皮子都不眨地將那些財寶全都倒了出來，然後又打開了其中一個暗樁。

  「喀噠」聲剛響，盒子瞬時裂開，一本書從縫隙中掉落。

  估計是經常被翻閱的緣故，舊書的頁腳翹起。

  直到這個時候，秀紅眼中才露出了些許神往和遺憾。

  在低聲嘆了一口氣後，她捧起出了樣式灰撲撲且頁腳翹起老高的舊書，鄭重地將其放在了南瀟的手上。

  喧囂的鬧市中，落寞與歡愉比鄰。

  秀紅贈書，讓虛浮的良夜都沉了少許。

  ————————————

  仙玄再如何出塵，終歸是實力強大的凡人。

  太陽底下無新事，世上痴情者何其多。

  投桃報李，歲月以歌。

  紅塵多妙欲，青崖少無為。

  此時此刻喜相逢，感謝我哥我姐的訂閱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