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環繞,植被茂盛,一陣微風吹過,周圍靜悄悄的,只有墓碑前男人低磁的聲音,緩緩在這清風中響起。
溫牧寒幾乎徐徐將自己這小半生的經歷講了一遍,他沒有見女朋友父親的經驗,而以後也不會有這個機會。
他就是猜想著一個父親見到自己女兒的男朋友時會問些什麼。
大概是問他的家庭。
「我家人口挺簡單的,父母和我三個人,因為父親是公職人員,所以我是獨生子。其實他也是咱們的同行,不過他是陸軍的,我們是海軍。」
若是溫克濟此時在這兒聽到這些話,只怕真是氣得要冒煙。
這還沒到哪兒呢,就他是陸軍,我們是海軍。
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
只不過此刻溫牧寒絲毫沒有這個意識,反而繼續往下說,「我個人的事情就這麼多,軍旅生涯難免有些枯燥。」
所說的經歷也都是跟工作有關係。
這會兒他有些惋惜道:「今天來的匆忙沒來得及給您拎瓶酒過來,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歡喝。」
說著說著,他提了下褲腿,竟是在墓碑前的台階上直接坐了下來。
他轉頭望向墓碑,無奈道:「要不我坐下陪您說說話吧。」
清風徐徐,竟是有種慢悠悠的愜意,如果這裡不是葉颯父親的陵墓前的話,還真是個好地方。
「我跟您說說咱們海軍現在的發展吧。」
「首先就是咱們中國海軍有自己的航母了,我估計來看您的人很多人都說過吧,第一艘是遼寧號,您還在的那會兒咱們國家就把它的前身瓦良格號賣了回來,12年的時候正式交付。是代號001的航母。」
「至於明年就要交付的山東號,這是我們第一艘全國產的航母,等明年交付的時候,我一定拎一瓶好酒過來跟您好好慶祝一下。」
「還有艦艇……」
溫牧寒並不是愛聊天的性格,此刻卻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
因為葉錚也是海軍,所以他懂得中國海軍從最開始之初,走到現在所經歷過的辛酸和努力。這是一名新海軍對老海軍的交代和告慰,希望他的英靈能夠安息。
家祭無忘告乃翁,倒是正符合了溫牧寒此刻的心境。
不知不覺,太陽西沉,暮色四合,天際上掛著太陽變成橙紅色,將大片大片的天空染成那樣耀眼奪目的紅色。
溫牧寒看了下時間,有些無奈道:「本來想陪您多聊聊,不過葉颯還在醫院裡。今天就先陪您到這兒。」
待他起身後,戴上手裡的軍帽,整理好衣服之後,他身體打直,看向面前的墓碑。
隨後一個乾淨利落的軍禮。
「向英雄致敬。」
哪怕這裡只有他一個人,可是他的聲音還是那樣響亮,有些事情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真的心存敬意。
因為懂得,所以尊敬。因為尊敬,所以發自內心。
溫牧寒從陵園開車回醫院的時候,病房裡的葉颯正窩著玩手機,他過去一看,居然是消消樂。
「好玩嗎?」他問。
葉颯一見他來了,立即退出去,有些撒嬌地搖頭:「我太無聊了,所以打發時間,你去哪兒了?」
「秘密。」溫牧寒淡聲說。
葉颯還來勁了,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直接將人拖過來,哼了下:「你居然還跟我有秘密,不得了呀,溫隊長。」
「藥吃了嗎?」溫牧寒直接捏住她的鼻尖。
葉颯立即哭喪著臉說:「能不吃嗎?」
這話把溫牧寒都逗笑了,他問:「你是醫生,還怕吃藥?」
葉颯輕眨了下眼睛,「醫生難道就沒味覺?而且我不會吃藥。」
溫牧寒挑眉。
其實葉颯真的沒說謊,她每次吃藥都很難吞咽,哪怕喝水也是的。她經常是喝了一口氣,往下咽的時候,藥丸已經開始融化。
然後那種苦到極致的味道,瀰漫在她的嘴巴裡面,久久都散不去。
「等病好了,就不吃。」溫牧寒摸了摸她的頭髮。
葉颯仰頭看他,嘀咕道:「我這種發燒都要住院的,純粹是在浪費醫療資源,溫隊長你大概是不知道九院的床位有多緊張吧……」
接下來是大概五分鐘的醫療科普時間,葉醫生小課堂在線授課,傾情講述醫院之住院困難篇。
她講完之後,溫牧寒低頭看她,「說完了。」
葉颯點頭。
於是他把人鬆開,轉頭去給她倒了一杯水,「醫生叮囑你,時時要喝水。」
葉颯一邊喝水一邊黑眼珠子盯著他,溫牧寒瞧著她那對大眼睛轉啊轉,終於忍不住低笑道:「行,聽葉醫生的,不浪費國家資源,不給醫院添麻煩,明天咱們就出院。」
「好,」葉颯痛快點頭,滿臉欣慰。
一張小臉只差寫上『孺子可教』四個字。
溫牧寒還是沒憋住,低頭親在她唇上,嚇得葉颯立即將他推開,「我生病了,小心傳染給你。」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
「嗯,我知道,」溫牧寒微垂著眼睛看著她。
溫牧寒低頭望著葉颯,輕聲說:「葉颯,以後都有我在。」
所以那些你曾經的夢魘,我會一點點幫你把它們都忘記,永遠都不會再困擾著你。
——
第二天,葉颯就出院了。因為石向榮親自給她批了好幾天的假期,所以葉颯回家住了兩天。晚上的時候,溫牧寒就回海岸線了。
他這邊能請假兩天,已經是特批。
誰家家裡沒有個大小事情,有時候連老婆生孩子都未必能准假。
葉颯自己在家休息了兩天,又覺得整天躺著實在是沒意思,乾脆又回去上班。她還有幾天就要離開軍營了,而十一月正好又是老兵退伍的季節。
團里老兵的退伍名單已經出來了。
都說鐵打的軍營,流水的兵,可每年退伍總是叫人特別傷感。
有些是服役兩年退伍的,可是時間長的有八年和十二年,幾乎是把整個青春都奉獻在了這個地方。
「葉醫生,你能幫我個忙嗎?」中午時候,衛生員袁浩偷偷問她。
葉颯看他神神秘秘的模樣,笑道:「你直接說,別說幫忙這種客套話。」
「您不是可以出去嘛,能幫我買兩條煙嗎?」袁浩挺不好意思的說道。
葉颯一愣,部隊裡也不是不讓抽菸,但是班長看見肯定要管。不過有些也確實是憋不住,會偷偷抽。
至於溫牧寒他們這些軍官,自然是沒人管的。
「你要是覺得麻煩,就算了。」袁浩大概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
只是他這個月沒有外出的機會,沒辦法自己買,所以就想請葉醫生幫忙。
葉颯立即說:「不麻煩,你想要什麼牌子的?」
「南京煙,就那種200一條的,你幫我買兩條吧,」袁浩見她答應了,笑著說道:「我們班長可摳門了,平時十塊錢一包的煙他都能抽一星期。我就想著送他兩條稍微像樣的,主要我也沒什麼錢。」
葉颯一怔,她問道:「你為什麼要給你們班長送煙啊?」
「他要退伍了,團里名單已經下來了。」
說到這個,袁浩語氣都是失落的。
退伍了,意味著就要脫下這身讓他們驕傲和自豪的軍裝,回到地方上了。
他輕聲說:「我們班長已經當兵八年了,他本來是可以留下來的,但是他把名額讓給了另外一個班長。」
袁浩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葉颯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只低聲說:「煙,我幫你買了。」
袁浩立即把準備好的錢掏出來,葉颯說道:「先不著急,等買完了你再給我。」
他這才把錢收好。
只是葉颯當然是哄他的,買兩條煙還要他錢啊。
不知不覺,葉颯離開的時間也要到了。很巧的是,她和老兵們居然是同一天離開,頗有種她也要這個軍營退役的感覺。
這天團里特地舉辦了一個退伍儀式。
全團官兵都穿著整齊的軍裝站在操場上,而身後的橫幅顯示的是,老兵退伍儀式。
當儀仗隊裡的士兵,抬著國旗出來時,每個人眼神都那樣莊重嚴肅。直到國歌聲響起,站在最前面胸前戴著大紅花的退伍老兵們,已經有點兒忍不住了。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在軍營里升國旗,也是最後一次以戰士的身份唱響著這首國歌。
葉颯站在不遠處的樹下,安靜地望著這邊莊重的退伍儀式。
溫牧寒帶領的海岸線大隊全體成員,也參加了這次儀式。因為他們站在最邊緣,所以葉颯一眼看見站在前面的溫牧寒。
他個子是有點兒突出的高挑挺拔,藏青色軍裝穿在他身上,有種格外服帖的英俊。
葉颯的眼睛始終落在他身上。
直到團長石向榮開始講話,他環顧著在場的每一個士兵,最後視線落在了最前排的戰士身上,「今天我們海軍陸戰團在這裡舉行老兵退伍儀式,都說鐵打的軍營,流水的兵。我在海軍工作二十多年,一次次迎來新兵,又一次次送來老兵。可是每一次……」
石向榮的聲音頓住,再開口時:「我還是捨不得你們。」
「在此,我代表所有還要繼續留在這個軍營里的人,向即將退伍的老兵,致以崇高的致敬,敬禮。」
石向榮渾厚的聲音迴蕩在這個軍營的上空。
當最後戰士們幫老兵摘下帽徽、軍銜、臂章還有領花時,幾乎是所有老兵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傷感。
哭了出來。
這一刻,哪怕是從未穿過軍裝的葉颯,都忍不住有點兒淚目。
以前是年紀太小,不能理解葉錚的工作,總是在想,為什么爸爸總是沒時間陪我呢,為什么爸爸還不回家。
後來葉颯犧牲了,謝溫迪像是要抹掉所有關於他的記憶那樣,家裡沒有關於葉錚的東西。
哪怕是葉錚的忌日,謝溫迪也不會特地趕回國內。
小時候沒人帶葉颯去,她也不太懂什麼叫做忌日。後來懂了,她自己偷偷跑去過烈士陵園,看著墓碑上的照片,她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因為她已經快不記得葉錚的模樣了。
爸爸對於她來說,只是家長會時候全班只有她是秘書來開會時,偶爾會掀起的埋怨對象,是生日裡時只有謝時彥跟她一起過想起的人。
她七歲時,葉錚就離開了。
歲月當真是無情的,哪怕親如父女,也會在這漫長的時間裡,被一點點消磨曾經刻骨銘心的記憶。
這一刻她看著這一個個穿著海軍軍裝的人,突然又想起了葉錚。
晚上,團里讓每個營都搞了歡送晚會。
團里特地準備了很多吃的和喝的,因為軍營里不能喝酒,最後大家也只能以飲料代酒。
葉颯沒去參加,她怕有自己在,他們放不開手腳。
畢竟就我自己一個女的。
只不過她還是給溫牧寒打了個電話,一接通,她主動說:「你能下來一下嗎?」
「怎麼了?」溫牧寒立即問。
葉颯微微嘆了一口氣,她說:「我做了一件事,也不知道對不對。」
沒一會兒,溫牧寒果然下樓來了。
他看著葉颯站在車邊,跨步過來,問道:「怎麼了?」
「你過來。」葉颯領著他走到後備箱旁邊。
溫牧寒安靜等著。
直到葉颯將後備箱的門打開,溫牧寒一下怔住。
整個後備箱裡,整整齊齊碼著一條又一條的香菸,她這車後備箱又大,堆的跟小山一樣,極富有視覺衝擊。
溫牧寒深吸了一口氣。
「我說了,你不許懲罰任何人。」
「你先說。」
於是葉颯把袁浩讓她幫忙買煙的事情說了一遍,她又說:「我就是覺得老兵退伍,我也想為他們做點兒什麼。」
也不是多別出心裁的心意,就是希望臨別的時候,希望他們開心點兒。
溫牧寒深吸了一口氣,「所以你乾脆給每個人都買了兩條煙?」
葉颯乖乖點頭。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送,所以才想問問你,」葉颯也是屬於衝動消費吧,這會兒買都買完了,才想起來這也不知道符不符合規定。
溫牧寒都不知道教訓她。
可要是真教訓,好像不太說得過去,畢竟她也是一片心意。
他想來想去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們營今年復退了多少人?」
其實這裡不止有退伍的老兵,也有復員的幹部。
葉颯如實交代:「我問鄭魯一的,我就是隨口問問,他就告訴我了。」
因為這事兒不屬於什麼機密,所以葉颯在食堂碰見鄭魯一隨口跟他聊了幾句,很快就問出來今年一營復退的人數。
「是不是不許送啊?」她就是看袁浩給他班長捎了兩條,所以買煙的時候,一衝動,乾脆給大家都買了。
溫牧寒有點兒哭笑不得,「買都買了,還能怎麼辦。」
「你把車鑰匙給我,我來處理。」溫牧寒伸手跟她要車鑰匙。
葉颯立即把要是給了他。
溫牧寒說:「我明天送完老兵之後,也順便把你送回家。」
葉颯點頭。
晚上,歡送晚會結束之後,溫牧寒把鄭魯一喊上,還讓他去找幾個行軍背囊過來。鄭魯一挺納悶的,找那玩意兒幹嘛呀。
「讓你去,你就去。」溫牧寒直接踢了他一腳。
嘴上一點兒都沒個把門的。
鄭魯一找了背囊過來,溫牧寒直接開了車門,鄭魯一當場爆了粗口:「我艹。」
溫牧寒斜睨他一眼,他趕緊表示:「溫營,我不是說您呢。」
這會兒他眼睛都快直了,也不是沒看過煙,他之前回家探親時候,正好趕上同學結婚,也去當過一回伴郎。
他是保管煙的那個,結果也沒這麼多。
而且這煙還不便宜,估摸著得三百多一條。
「你買這麼多煙幹嘛?」鄭魯一驚訝說道,而且還讓他找背囊過來。要不是確定面前站著的是溫牧寒,他還真懷疑這是把哪家煙店給打劫了。
溫牧寒沒好氣地說:「我還得多謝你。」
他簡短的把葉颯買煙的事情說了一遍,聽得鄭魯一眼睛都是發直的。說真的,也有不少人給解放軍送東西,但是送煙的,而且還這麼一車,真是頭一回見。
「咱們給他們分了?」鄭魯一試探著問道。
雖然他們有個悠久而光榮的傳統,絕對不拿群眾的一針一線。
但是吧,葉颯可是溫營的親媳婦,這應該不算是群眾,這得算是內部人員吧?
溫牧寒瞪了他一眼,滿臉你這不是廢話,他直接說:「裝在包里吧,你待會找個時間給退伍老兵分了。」
「好嘞,」鄭魯一聽到趕緊點頭。
不過他一邊往包里裝煙,一邊抬頭說:「營長,要是石團發現了,我就說我是聽你指揮的啊。你也知道石團那脾氣,能生吃了我。」
這個鍋,他是真的背不起。
溫牧寒哼了一聲,但是也沒否認。
於是兩人安安靜靜裝了好幾個背囊,中間因為鄭魯一找的背囊不夠,他還又回去重新找了一次。
最後裝完時,鄭魯一喘著氣說:「溫營,說真的,我是真羨慕你。」
「咱們當兵的,工作忙不顧家,能找到這麼一個支持你,還全心全意理解你的人,真不容易,」鄭魯一難得這麼深沉。
溫牧寒從兜里掏出煙盒,抽了一根遞給他。
鄭魯一接過,就聽溫牧寒說:「這根全當安慰你的。」
「羨慕著吧。」語氣中全是欠扁的得意。
鄭魯一:「……」
所以他就值一根煙。
——
第二天,葉颯收拾好東西,等著溫牧寒。因為早上老兵們會離開,所以她也沒著急,直到有敲門聲。
她過去開門,看著溫牧寒一身筆挺軍裝,「收拾好了嗎?」
「好了,」葉颯點頭。
於是他進來幫葉颯把行李拿到了外面車子上。
於是葉颯上車,只是當車子快開主幹道的時候,突然前面出現一營的戰士,各個都穿著軍裝,溫牧寒解釋說:「他們剛把戰友送走了。」
團里派了車送老兵們去車站。
這一次,走了是真的很難回來了。
葉颯聽著挺傷感的,直到突然她撇頭看見,原本行軍隊列,突然停了下來,所有士兵在路邊站定。
「向葉醫生致敬。」
最前面班長的聲音嘹亮而又渾厚,於是一個個士兵,啪一下立正打直身體,衝著她的車子敬禮。
「要下去跟他們道別嗎?」溫牧寒問道,只是副駕駛的姑娘,卻頭別過去不說話。
於是溫牧寒則按了兩下車喇叭,以示回禮。
葉颯望著窗外,牢牢咬著自己的嘴唇。雖然她在這裡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可是他們每個人都把她當成了退役的老兵那樣。
感謝她曾經的照顧。
突然她悟了下臉,帶著哭腔,惱火地說:「他們幹嘛這樣,以後我還能不能來了。」
她以後可就是軍嫂了,說不定要時常出入這個軍營呢。
他們幹嘛這樣。
幹嘛!
可是這樣的惱火之下,卻又是被尊敬的感動,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他們始終才是最可愛的那群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