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這不搞人心態嗎這?
乍一聽劉榮這話,天子啟還滿是不以為意的擺擺手,並沒往心裡去。
——至親?
除去那位老態龍鍾,享譽大半個關東的老師:張恢,別說是晁錯的妻兒老小——但凡是沾點親、帶點故的人,都早就被天子啟接來了長安。
他吳王劉濞,難不成還真能派人來長安,在天子啟的眼皮子底下,在皇城長安拿了晁錯的家人?
如果劉濞真的做到了,那天子啟也不用再忙著削藩了——直接麻溜洗乾淨脖子,等著禪讓退位,然後被送去見先帝便是。
至於那位法家名士張恢,且不提劉濞抓不抓的走,就算能,劉濞也斷然不敢這麼做。
法家是沒落了,又不是沒人了!
便是如今朝中,都已經有內史晁錯、廷尉張歐、廷尉監趙禹等法家出身的士子嶄露頭角,身居公卿二千石;
除了這些『頭部』,更是不知有多少人遍布各地方郡、縣,正朝著前輩們的方向奮鬥。
窺一斑而知全豹。
一個學派,能將最頂尖的一批人才,推到九卿一級的位置——尤其還不止一個,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就算不顧及輿論意向,他吳王劉濞也要想想:抓了人家學派的巨擘、大賢,吳國那些個法家出身的官吏,會不會在關鍵時刻捅自家王上一刀。
想到這些,天子啟只本能的認為:晁錯如此一反常態,應該不是因為身邊人的安危。
只是話剛要道出口,又鬼使神差的說出一句:「過往這幾年,晁錯的父親,倒是一直在苦口勸阻。」
「但這都已經好幾年了……」
「沒見他晁錯幾時,曾因父親的勸阻而動搖過分毫?」
似是自問自答的一番話,卻只引得劉榮愈發疑惑地搖搖頭,似乎真的為晁錯異常的舉動而感到不解。
天子啟卻是思慮再三,又不著痕跡的撇了眼劉榮,見劉榮扔在『皺眉苦思』,方朝著殿側的位置微微一點頭。
待一道黑影離去,天子啟才將思緒理了理,面色也逐漸歸於正常。
「今日朝儀,可有所得?」
——這,才是劉榮之所以會在朝儀之後,被天子啟單獨召見的原因。
本來今日朔望朝,劉榮就是旁觀、旁聽長見識的;
這看也看了,聽也聽了,總得給天子啟匯報一下學習成果之類。
對此,劉榮顯然也是有所準備,天子啟這邊剛發問,劉榮便簡單理了理思緒,旋即從容開口。
「今日朔望朝,本當是以《削藩策》為核心,由晁錯依序奏上諸王罪證,父皇再順勢削奪諸侯封土。」
「從百官的反應來看,對此,朝野內外早已有所準備——尤其是過往數日,諸王罪證已經流傳於坊間,朝野內外,當是已經嗅到了父皇的謀算。」
「只是出了晁錯這麼個岔子,趙、楚、膠西三王,都已因罪而被削奪封土,而吳王劉濞卻或免。」
「這一意料之外的變數,或許會讓朝野內外,對父皇推動《削藩策》的動機產生遲疑,更或是亂猜父皇的意圖,從而導致上下不能一心。」
「過了今日,再想另外找機會削奪劉濞的封土,父皇就又要重新籌謀布局。」
「這又會讓朝堂針對諸王叛亂的準備,無法更早光明正大的開始,而是仍舊和過往這些年一樣,還是只能暗中進行……」
將腹稿悉數道出,劉榮稍頓了一頓,又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組織了一下語言。
待天子啟面色如常的淡淡點頭,方再道:「至於袁盎今日站出來,公然和父皇唱反調,當也不會是父皇所認為的那般。」
「——再怎麼說,袁盎也是老臣。」
「就算做過吳王劉濞的國相,也不至於收受劉濞的賄賂,更不可能在朝堂之上,為劉濞老賊張目。」
「更大的可能性,是袁盎察覺到了晁錯的異常——尤其察覺到了晁錯今日所為,必定會觸怒父皇。」
「於是,袁盎便適時再多添了一把火,想試試看父皇這把怒火,能不能把晁錯給直接燒死。」
說到最後,劉榮又自顧自點點頭,似是自言自語道:「這二人之間的仇怨,實在是讓人不解。」
「但無論這仇怨因何而起、從何而來,晁、袁二人之間,都顯然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聽著劉榮淡定從容的表達著今日,自己在朔望朝上的『見聞』,天子啟一邊聆聽,一邊也在思考。
今日,天子啟難得動了怒,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更徹底失去了理智。
天子啟知道:這很危險。
主不可因怒而興師,將不可因慍而致戰!
作為太宗孝文皇帝手把手培養出來的繼承人,作為一個合格且正值壯年的帝王,天子啟非常清楚:作為皇帝,自己必須時刻保持冷靜。
尤其是在做出重大決策時,必須儘可能的不為情緒所左右,而是應當在冷靜的判斷過後,做出性價比最高的選擇。
今日,天子啟便險些被憤怒沖昏頭腦,做出錯誤的決斷。
但終歸是羽翼豐滿,手腕老練,又曾在太子之位上,磨礪過二十多年的成熟帝王。
哪怕是動了怒,天子啟,也依舊本能的將事態,控制在了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
「晁錯,是朕削藩的劍。」
「袁盎,則是晁錯的鞘。」
「——沒了晁錯這把劍,朕就會像今天這樣,眼睜睜看著一盤炙肉擺在面前,卻根本沒有刀來切肉;」
「可若是沒了袁盎這柄劍鞘,晁錯這把劍——這把銳利無比的寶劍,便極有可能傷了不該傷的人……」
「甚至,都未必不會傷了朕……」
經過和劉榮的這番交談,此時的天子啟,已經徹底冷靜了下來。
而『冷靜的天子啟』,也完全可以算作是華夏歷史上,繼『長壽的始皇帝』之後的又一個概念神。
在為情緒所左右時,天子啟或許會是那個掄起棋盤,一言不合就將堂弟砸死的混帳太子;
但在冷靜狀態下,漢景帝劉啟,便會是那個和父親聯手締造了文景之治,為後世那些天資平庸的皇帝,做出教科書級典範的合格帝王。
「貶袁盎為白身,是因為袁盎在朝儀之上,公然反對削藩。」
「——削藩,是朕親自為朝堂定下的大策。」
「在叛亂平定之前,朕絕不允許朝堂上,出現任何反對削藩的聲音。」
將怒火及一切可能左右自己決斷、決策的情緒盡數壓下,天子啟便恢復到平時,那好似完全沒有情感,好似機器般的冰冷心境。
簡單解釋過自己為什麼要處置袁盎,又隨口補了一句:「至於抄沒家產,也算是給他一個警告。」
「左右朕這邊剛抄沒,太后那邊便又會賞賜回去。」
「——也算是佯做『殺』了袁盎這隻雞,好震一震朝野內外觀望的猴。」
「免得晁錯今日這一退,朕好不容易拿上檯面的《削藩策》,便又被那些膽小如鼠的人再壓回去……」
似是提點,又似是自辯的一番話,只引得劉榮連連點頭,配合著露出一個『原來如此』的表情,分寸卻又拿捏的極恰當,根本沒有引來天子啟的關注。
便見天子啟又是一陣思慮,方以閒聊似的輕鬆口吻問道:「你母親那邊如何?」
「最近這些時日,倒是消停了不少?」
劉榮倒是沒想到今日,天子啟居然會問起栗姬。
被問的當下一愣,又自然地擠出一抹似苦不苦的淡笑,對天子啟微一點頭。
「朝野內外發生了這麼多事,兒臣又屢屢『落難』,當是長進了些。」
「只兒臣,終歸還是任重,道遠……」
簡短的兩句話,卻惹得天子啟不由又是一陣感同身受。
長呼一口氣,又頗有些感慨的輕輕捶打著大腿,嘴上也不忘說道:「皇祖母一走,母后頭上壓著的最後一塊定山石,便也就此沒了。」
「如今,劉濞舉兵在即,母后自還能顧全大局。」
「但吳楚亂平之後,梁王再入長安之時……」
「唉……」
悠悠一聲嘆息,天子啟便也耷拉著一張臉,似是比劉榮都還要更苦惱些。
——倒也沒錯。
劉榮再如何,眼下也暫時不用太為母親栗姬感到頭疼,改造計劃也初見成效,未來可期。
反倒是天子啟,費盡心機忽悠著梁王劉武,在即將發生的吳楚之亂中賣血賣腎,到頭來,還要為後續的收尾事宜而頭疼。
至少就目前為止,天子啟需要頭疼母親竇太后的頻率,比劉榮為母親栗姬頭疼的頻率要高出不少。
但作為兒孫,劉榮自也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說的立場,便也就任由皇帝老爹發著牢騷,靜靜的聆聽著。
就這麼各懷心緒的坐了一會兒,搞得劉榮都有些疑惑起來,誤以為皇帝老爹這怕是忘了自己還在,殿外終是走入一道身影。
——宦者令春陀;
未央宮內的寺人、宮女們的頭頭。
面色如常的小步上前,在天子啟身側附耳低語一陣,天子啟本淡然如常的面容,只立時湧上一抹啞然。
呆坐許久,天子啟也終是感知到身側,劉榮向自己投來的好奇目光,才面色複雜的再一聲長嘆。
「昨夜,晁錯的父親,與晁錯起了爭執。」
「再三勸阻,卻被晁錯嚴詞拒絕之後……」
「晁父,自懸房梁而死……」
饒是早就有預感,待從天子啟口中聽到確切的消息,劉榮也還是不由呆了一瞬。
不能怪劉榮定力不足,實在是古人——尤其是漢家這動不動吞金塊、喝毒酒,乃至抹脖子的自殺風氣,讓劉榮很難完全理解。
就拿晁父來說:兒子入朝為官,官至九卿之首的內史,再進一步,便是亞相御史大夫;
反觀晁父,就算是有些家底,也終究只是關東一個土財主。
再怎麼愛吃鹽、能過橋,也總不至於比官拜內史的兒子,都更能看清局勢吧?
結果可倒好:被有心人在耳邊念叨了幾句,這位老財主就不遠萬里跑來長安——愣是比天子啟派去接晁錯妻小的軍隊,都更早一步到了長安!
一來長安,就是整日整日對兒子哭:哎呀~
不能削藩吶~
不能得罪這些個諸侯藩王啊~
不能摻和老劉家的事兒啊~
···
就這麼一直從前年嚎到了今年,嚎了足有一年多;
見兒子還不聽話,這便索性把自己給吊死了不說,臨了還留下一句:反正我晁氏也要死絕了,不如我先走一步,也免得被吳王劉濞刀兵加身……
這不純純搞人心態麼這不……
若是放在其他朝代,這倒也沒什麼。
左右不過是晁錯為父戴孝,再化悲痛為力量,將吳王劉濞視作自己的殺父仇人,更加堅決的推動《削藩策》;
可偏偏這是漢家。
以孝治國,重孝道勝過重性命的漢家。
晁父這麼一死——甚至是就這麼被兒子『逼死』,晁錯當即便是一個不孝的大帽頂在頭上,當場社會性死亡!
哪怕臉皮厚點,晁錯倒也總還能含糊過去——以『劉濞嚇死了我爹』之類的說法先搪塞著,待平滅吳楚之亂後,自會有大儒為晁錯辨經。
說不定晁錯還會就此,成為『忠孝不能兩全』這一典故的主人公也說不定!
但可惜的是:晁錯的臉皮,並不厚。
準確的說,是晁錯這個人很倨傲。
倨傲到賈誼賈長沙,在這位晁錯晁內史眼裡,也不過是『沒能笑到最後』的失敗者。
「怎會有如此巧合?」
思慮間,劉榮下意識將心中的疑惑脫口道出。
隨後,又極為自然的抬頭望向皇帝老爹:「今日朔望朝,父皇要削藩,晁父剛好趕在昨夜自懸房梁,連一點反應時間都不給晁錯。」
「父親剛離世——尤其還是被做兒子的逼死,晁錯莫說是削藩,便是能面色如常的入宮與朔望朝,都已然實屬不易?」
作為穿越者,劉榮在『先見之明』這方面的優勢,自是這個時代的人所不能比擬。
但相較於天子啟這樣的封建帝王,劉榮這個皇長子在其他方面,還多少有些稚嫩。
「或許有這個原因,但絕不只是因為這個緣故。」
「——如果因為父親離世而感到悲痛,又或是擔心就此蒙上『逼死父親』的罵名,晁錯既然沒提劉濞,便也就同樣不會去提趙王、楚王。」
「如果誰也不提——甚至連《削藩策》都不提,那尚且可以理解為:晁錯哀痛不能自已;」
「即是提了《削藩策》,又提了趙、楚、膠西三王,唯獨漏掉了最為關鍵的吳王劉濞……」
「嗯……」
想到這裡,天子啟也終於從御榻上起身,面色陰鬱的對殿門一昂頭。
「且先退去。」
「這件事,朕要好好查查。」
皇帝老子有了命令,劉榮自然是恭敬起身,告退而去。
而在劉榮走出殿門的同一時間,殿側帷幔之內,便鑽出周仁那稍顯狼狽,額頭還帶著一層細汗的身影。
「細細說來。」
天子啟開門見山,周仁也不多墨跡,氣都顧不上多喘兩口。
「德侯劉廣!」
「是吳王劉濞的胞弟:德侯劉廣,在昨日買通了晁府的下人,對晁錯的父親說:吳王兵強馬壯,擁兵百萬之巨!
「原本還愁苦於沒有大義,聽說朝堂要削藩,吳王更當即大赦宮宴,邀吳國將、臣共樂!」
「得知吳王劉濞如今,就等晁錯一紙《削藩策》奪了吳國封土,給吳王遞上現成的舉兵大義,晁父當即便找上了晁錯。」
「——晁父說,吳王舉兵的大義,將會是:誅晁錯,清君側。」
「晁錯不予理會,遂使晁父心灰意冷,懸樑自盡。」
飛速將自己剛剛查探到的消息悉數道出,周仁這才趁著氣口猛吸一口氣,才總算是從缺氧狀態中緩過來些。
只片刻之後,又片刻不敢耽誤的繼續道:「今日晨,晁錯得知父親懸樑而盡,當即嘔血癱倒在榻;」
「待看過晁父留下的遺書,晁錯一言不發的呆坐原地,足有半個時辰。」
「而後下令府人:秘不發喪;旋即入宮,與朔望朝儀……」
隨著周仁一字一句說出晁錯家中發生的事,天子啟陰鬱的眉眼,也終是有了些許鬆緩的趨勢。
待周仁言罷,從懷中掏出一片密密麻麻寫有小字的布片——當是裡衣衣角之類,天子啟簡略一掃,便目光深邃的望向殿門外。
「誅晁錯,清君側……」
「誅晁錯……」
「清君側………」
不斷重複著這六個字,天子啟的手,也輕輕捏揉起那片已經沾上了些汗水的布片。
良久,方怪異一笑,將那方布片隨手扔進身側的香爐之內。
「把有關吳王劉濞的所有消息,都給晁錯送去。」
「讓晁錯知道:劉濞缺的,從來都不是他晁錯一紙《削藩策》,給那老賊遞上的大義旗幟!」
「——讓晁錯不要再擔心削吳王的藩,會陷朕、陷我漢家於危難之中!」
鏗鏘有力的話語,卻惹得周仁面色為之一變。
思慮再三,終還是小心開口道:「陛下……」
「沒有繡衣使者的身份,卻又看到過繡衣密錄的人,可都……」
「——朕知道。」
不等周仁口中那個『死』字說出口,天子啟便冷然一開口。
昂首挺胸,負手立於御榻與御案之間,目光深邃的遙望向殿門外。
「朕,知道。」
···
「去吧。」
「就按朕說的辦。」
今天第二更。
這兩天太缺覺了,吃個晚飯,然後盡力再碼出來一章還欠帳;
但如果實在碼不出來,還請各位看官老爺容我睡一覺,睡醒起來再碼。
細水長流嘛,萬一再把身體熬壞了,動不動請病假什麼的,那就更得不償失了。
(本章完)